赵姬话落,嬴政并未立即回应,而是怔怔地看着赵姬,沉默不言,那沉默之中蕴含着千言万语,却又归于一片宁静的深渊。
过了许久,嬴政这才语重心长地说道:
“母后,您不是懵懂无知的黄口小儿,您是肩负秦国兴衰荣辱的是一国太后。”
“倘若您真的要那么做,政儿如何表现,想必您心中也早有想法,无需政儿再次多言。”
见嬴政的语气决然,赵姬闻言,心头不禁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无奈,沉重地长叹一声,无奈闭上双眼,赵姬喃喃问道:
“你真的想让秦国分裂?”
“母后,想让秦国分裂的不是政儿,况且,秦国也不会分裂。”
见赵姬不明白,嬴政解释道:
“魏国分裂,那是因为先生在背后一手操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秦国虽有天时地里,但缺少人和。”
“先生不是竹,也不是仲三,两人都太年轻,一些事也无法预先判定,但先生老成,倘若秦国有分裂的迹象,他不会坐视不理,快刀斩乱麻是唯一的选择,即便,这期间要死很多人,他也会做。”
听完嬴政的解释,赵姬不由赫然一笑:“呵,男人啊,看来都是一个模样,眼里心里,全是权利,这男人有了权就忘了情,你父王当年就是如此。”
睁开眼,赵姬回忆从前,继续说道:
“那时,我第一次见你父王,我可比现在漂亮多了,也比现在更要年轻,当时我才二九韶龄,正值绝色之际,那天晚上,你父王对我讲,此生与我誓不相弃。”
嬴政不明白赵姬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但他也没有打扰,而是仔细地听着,毕竟,以往赵姬的很多事他也不知道。
比如,他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赵姬究竟是为什么会喜欢上仲平。
按理来讲,赵姬与仲平相差十岁,赵姬不应该将仲平当作孩子来看吗?
可事实却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嬴政不说话,赵姬也是继续讲着:
“我当时什么都不懂,呵,也被你父王说的情话给骗了。”
“之后,为了让你父王逃离赵国,我抱着你偷偷跑出人质府,将你交给一位老妪,然后我打算找个地方躲起来,也就是那时,我碰到了你先生。”
“那时啊,他也不到十岁,身体瘦弱,饿晕在街上无人搭理。”
“唉,这当了母亲心里想的就是不一样,我本来也不想多管闲事,但看到他那副模样,我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你,心中怜悯之际,这才将他搀扶到医馆中,卖掉我戴了十几年的木簪。”
说到这里,赵姬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自我嘲讽的苦笑,那笑容中藏着几分无奈与辛酸:
“当时我站在医馆,天真地想着,待你父王回到秦国,他一定会率领着大军,风风光光地把我们接回秦国。”
“但,我等啊等,一年,两年,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将近十年。”
赵姬的眼眶泛红,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政儿,你可知道,我等了五年,这五年里我动摇过,也想过放弃,要不是他,说不定,我在第五年的时候便带着你另嫁他人。”
听到这,嬴政不由诧异地看着赵姬。
他没想到,赵国的那段日子里竟然还有这种事情。
这些事没人给他讲过,仲平没有,其他人更没有。
他知道在赵国为质的时候很苦,但没想到赵姬的心中竟然会这么苦。
拿起手帕将赵姬眼中的泪痕擦掉,嬴政坐在床上,紧握赵姬的手,沉重地长吐一口气,没有出声打扰。
赵姬快速眨了几次眼,将眼中的泪水咽下,继续说道:
“当时,赵国将秦国的使臣全部驱赶,赵国里没有一個秦人,吕不韦派来的人是我与你父王唯一的联系。”
“那时还没有纸,布昂入境需要检查,你父王没法写信,只能让人以口相传,可我独自带着你,看着你受饿受凉,当时我真的是有些坚持不住。”
“那时我也不敢在你面前说这些,甚至连提都不敢提,莪怕提了我受不了。”
“我现在都还记得我对仲平说的,那时我说:我不想带着你受苦了,我想找个人另嫁,虽然不能成为正妻,但只要你没事就好。”
“但仲平却说:世人咸知,赵人深恨于秦,而夫人身为秦人之妇,又育一子于秦,若夫人携子他嫁,恐政必遭赵人轻侮,纵使夫人百计呵护,然寄身于外,犹浮萍依水,终难全其两安。”
“说完这些,可能是见我没有信心,他又说: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眼前的一切都是上天的考验,待考验过后,鲜花会有,彩虹也会有。”
“当时我还不懂仲平口中的彩虹是什么,我问仲平,仲平一时也是支支吾吾解释不清,之后才说,找机会给我看看。”
“见他那副模样,我本以为也是对我敷衍之词,便没有当真。”
“自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在仲平面前提过这些事。”
“但,我没有办法,一想起你父王我就难受,一想起你在这受苦我就更加难受,每次我躲在房间里哭,仲平要么委托方去买一些颜色鲜亮的布昂,要么,就给我用木头雕刻一些小物件哄我开心。”
“大概过了一年,那天,那是一场暴雨,屋顶漏雨,所有东西全湿了,暴雨之后,我在屋里独自清洗衣服,仲平突然冲进房间对我兴奋地大喊。”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没等我听清,大概看我还是坐在那不动,他便将我地上拽了起来,抓着我的手向外跑。”
“待我站定之后,他这才手指天空,对我高兴的讲:看,那就是彩虹。”
“我那是第一次注意到彩虹,它高高地挂在空中,是那般的美丽,又是那般的无暇。”
“仲平说:彩虹的形成是一个美妙而复杂的自然现象,它主要依赖于阳光、水滴和适当的观察角度,这三个条件缺一不可,现在没有很多玻璃,所以彩虹只能靠自然形成,若是角度不行,纵然彩虹出现人们也观察不到,能在赵国看到彩虹那是非常幸运的事,而且,在赵国彩虹也不叫彩虹,而是叫虹,或者虹桥……”
“他说了很多,我没多少学识,我听不明白他在讲什么,后面的我也不太记得。”
说到这,赵姬嘴角露出几分笑意,温柔说道:
“我只记得,当时我的手被他握着,我站在他的旁边,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因为实现对我的承诺而兴奋的表现,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直到彩虹消失。”
“当时我也没想到,时隔一年的承诺,他既然还记得这么清楚。”
“呵,我都给忘了。”
“看完彩虹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哭过,那时你也记事了,我便央求他成为你的先生,让他教你认字知书。”
“那时我才知道,他其实也不太会写秦字,但他没有放弃,而是出门委托方,让方尽量地将有关秦国的文字给他找来。”
“他与方的感情很好,方明知是为你,但在他的百般央求下也是没有拒绝。”
“就这样,他在外面学,回来之后再教你。”
“他很有耐心,对谁都有耐心,碰到我不会写的字,他也是手把手的教我写,从来没嘲笑过我……”
说到这,赵姬深吸一口气,也没有继续将故事说下去,而是紧握一下嬴政的手,看着嬴政的侧脸,低声说道:
“政儿,不要怪为娘,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对他产生的这种感情。”
“如果你父王没事,大概,我也不会有这种想法,毕竟,我也是亲眼看着他长大的。”
“但你父王突然离世,又再次抛下了我们,为娘,为娘在宫里心中害怕,怕自己耽误秦国的基业,怕自己一人照顾不好你,也就不由又想起赵国的往事。”
“或许,也是为了弥补你父王带来的空缺,我这才又想得到他。”
“但,呵,物是人非,他已经不是赵国的仲平,他有了身份,有了权利,你父王变了,你也变了,仲平更变了……”
赵姬说了很多,说的很杂也说了很久,期间嬴政没有插一句话,而是静静地坐在赵姬的床边,一直握着她的手。
没想到,赵姬与仲平竟然还有这些事情。
可自己为什么一件都不记得?
彩虹?
有这回事吗?
如果没有,但赵姬又是怎么说出‘自然现象’等一些奇怪的话?
自己当时几岁?
想了想,嬴政也只能归咎于自己当时的年龄太小,还不记事。
但听完赵姬说的,嬴政也是终于明白赵姬为什么会对仲平产生那般感情。
赵姬以前是个舞姬,没有什么本领,唯一会的也就只有歌舞。
这样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女人带着一个连路都不会走的稚童身处敌国境内,这期间的苦,怎是一句两句就能解释的清?
在这种情况下,一位能够挡住所有风雨,一位明大理知国事懂劝诫的男人突然出现,不论是谁,恐怕心中都会产生无边好感。
更不用说,这一陪伴就是将近十年。
这可是十年的时间。
人生又有几个十年?
这十年里,仲平的印象赵姬恐怕会一生铭记。
但,现实就是现实。
现实哪里有十全十美的?
如果要权,就无法得人,如果得人,那么心中的志向自然就无法实现。
身为仲平的学生这么久,嬴政看的懂仲平。
仲平从来都不是为了一人就能舍弃自身志向的人。
虽然有时会犯糊涂做出一些出乎预料的事,但在大是大非上,仲平还没有出错过。
等赵姬慢慢说完,嬴政这才伸手,将有些松开的被子重新塞紧,塞完之后,沉声说道:
“母后,您说了这么多,可有件事您有没有想过?”
“何事?”赵姬疑惑地看着嬴政。
“他其实并没有改变,也并不是因权而无情,而是,本来就无情。”
见赵姬听不明白,嬴政再次说道:
“换一种说法,那就是,其实,让他动情的女子还未出现。”
嬴政话落,赵姬神色不禁黯然。
嬴政说的她怎么不知道?
可她已经陷入魔障之中,心中一直坚信地认为,他只是因为身份而不想接受自己。
但嬴政现在挑明,也是让赵姬开始直面这种问题。
或许,就算她与吕不韦能够成功,但真的能得到仲平这个人吗?
怕不是得到的只会是一个远离秦国地背影。
赵姬陷入沉思,嬴政没有打扰,沉重地长叹一声,随即站起身礼道:
“母后,儿期望您好好考虑考虑,有些事是做不成的,不要因为一己私念,便误国误民挑起内争。”
说完,嬴政也是转身离开,徒留赵姬一人躺在床上。
看着嬴政远离的背影,赵姬没有阻拦,仅仅是一语不发的看着嬴政离开房间。
……
咸阳大营。
樊於期神色慌张地走入营内,本想直接走进去,却正好瞥到正在门口站岗的一名士卒。
左右看了看,见周边士卒全都老老实实地站在那没有缺人,樊於期这才手指那名士卒说道:
“你,随我入营。”
“喏。”成蟜应完,便跟着樊於期走入营内。
进入屋里,樊於期遣散周边的士卒,这才请成蟜坐下。
两人落座,樊於期便急不可耐地问道:
“公子,咸阳之事你可知道?”
成蟜犹豫片刻,也是点了点头:
“知道一二。”
“公子要如何?”
“???”成蟜奇怪地看着樊於期,想了想,也是想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不由蹙眉问道:“将军何意?”
见成蟜不明白,樊於期迟疑了下,这才起身走到成蟜身边,俯身在成蟜耳边说了廷上发生的事情。
但听完樊於期说的,成蟜还是不知道樊於期到底想干什么。
“将军到底何意?不妨直说?”
见成蟜还是不明白,樊於期咬了咬牙,再次俯身。
可话还没说完,成蟜便瞬间惊疑起身!怒斥道:
“将军这是何意?!我怎会做这等荒唐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