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伯正烦着呢,回到北都后,他奉诏从孙传庭手里要来了一批人马,又通过整合蓟州镇等各地兵马,获得了千余人的各级军官队。
加之内帑皇庄这些年从皇庄佃户中选取培养的万余人,皇帝交办的拉起队伍的活儿他是做到了。
可这距离二圣前些天密诏“组建五万人部队”的数量还差得远。
这上哪去找那么多人,就是能找到人,又拿什么供应?
最欠缺的还是兵器与铠甲。
“武烈大营五个大营加一个亲兵营,五万人是最低的标准,这人吃马嚼得多少粮草?孙传庭也拿不出那么多额外辎重,这上哪想办法去?”黑伯愁的都不想干了。
而且他还负责一旦建奴突破喜峰口或者古北口,他这个根本不成熟的武烈大营还要负责寻找战机吃掉建奴分散劫掠的小股部队。
他拿什么吃建奴?
全营满打满算还不到两个人一批战马,靠双腿去追建奴四条腿甚至八条腿?
黑伯冷嗖嗖的目光在图子上往东移动,来到“科尔沁”停了下来。
“黄台吉这小子听说开过年又要和这个科尔沁部的什么大小姐成亲,科尔沁那帮废物应当给黄台吉准备了不少礼物,说不定就有科尔沁出了名好的战马!”黑伯暗暗琢磨,“要不,找机会抢他娘的一波?”
他的理由十分充分:“少君都说,这个没有那个没有,找敌人抢一波就什么都有了。要说抢林丹汗也是抢抢科尔沁也是抢,没毛病嘛。”
可嘀咕了半天,黑伯自己都放弃了。
他可是陪着李征深入漠南数百里好几次的老兵,他知道要想深入草原诸部得做什么准备。
“除非能像少君那样,眼看走到山穷水尽了,他偏能拿出吃的喝的。”黑伯挠挠嘴角又拉过来椅子蹲着,很不自信地道,“我有这本事?没有啊,那还怎么抢科尔沁的马?”
正暗自嘀咕,外头有脚步声传来。
不用看,听那声音黑伯就知道,是他那个倒霉婆娘来了。
黑伯自认为不惧夫人,可腿肚子不由得打颤。
那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儿,她是太祖朝名将、太宗朝名将、爵封靖海侯、官拜前军都督府左都督、加太子太保、谥号忠襄的戚继光的小孙女!
戚将军战功并不亚于原时空,从少年时代人家就跟着时任大虞京营神机营指挥使的父亲在军中效力,不过戚老将军老年得子,并没有给儿子留下什么丰富的人脉遗产,可人家就是凭着自己的本事,在太祖皇帝征讨漠南诸部的时候崭露头角。
太宗朝讨伐播州叛乱的时候,戚将军已经是蓟州镇副总兵,转京营指挥使追随太宗南征。
这时空的播州之乱与原来时空完全不同,原时空是土司杨应龙叛乱,这时空是明初逃亡西南的汉王赵王后人趁着太宗皇帝讨伐草原、肃王西征而试图复辟大明掀起的叛乱。
播州之乱平定之后,戚将军凭战功封蓟州镇总兵,时倭寇于辽东登陆,肆虐山东半岛。
太宗皇帝遂任命戚将军“镇东将军”,不数年,北方倭寇尽数被歼灭,戚将军又转战东南,以皇庄内帑为支援,平定浙闽倭寇。
这时空没有依靠张居正,戚将军自也不会有万景凄凉下场,平定倭寇吼太宗皇帝封爵靖海侯,加封号“武襄”,去世后升为忠襄谥号。
黑伯的夫人便是戚将军长子长女,那是将门之女,手持一把擀面杖,黑伯年轻的时候也得望风而逃。
如今黑夫人,不是,张夫人的娘家兄长还世袭靖海侯递降爵位靖海子,不过身体不好,只挂着北都副留守职位不理俗务安心静养。
这也不是黑伯惧内的主要理由,他自己也知道离家十一年,加上准备的一年十二年。
他对得住皇帝,对得住太上皇,但他对不住这个夫人。
儿子正在成才的年纪他忙着跟随肃毅王找草原人干架。
儿子从军后他销声匿迹不见踪影。
三个女儿出嫁,他这个当爹的连面都不曾见过。
这都是夫人一个人管着的,而且还管的很好,儿子骁勇善战,三个女儿都嫁给本分人家,没有攀龙附凤——也没法攀龙附凤了,皇后娘家的女儿用得着攀附谁!
就在黑伯挠头时,外头传来夫人的声音:“张伯苍,你有种到死也不回家,我等着看你!”
黑伯便要站起来隔着门帘对骂,忽听有人轻笑道:“老妹子,咱家千里迢迢来了,你可不能给个黑脸啊。”
黑伯大吃一惊,一个箭步过去掀开门帘,只见百余人站在雪夜里,俱羽林军装扮,前头夫人与儿子簇拥着一个人,蟒袍玉带,却不正是大太监曹化淳!
“曹公公?你怎么亲自来了?”黑伯惊道,“二圣有诏命?少君可有消息?”
曹化淳笑道:“老皇爷皇爷都很好,咱家离开南都之时,大王已出征了,不过咱家昼夜兼程,此刻大王只怕已经到开封府境内了。”
说罢展开诏令道:“陛下密诏:武烈大营五万人不够,可设法秘密从河南府调拨人手,哪里流民已经泛滥。军资所需不必问留守司征调,只训练好等待三大营抵达,军中所需无论兵器铠甲充沛之至,不可叫外人得知此事。”
黑伯茫然,这是让他等李征的支援。
可李征上哪弄那么多兵器铠甲去?
黑伯接了诏书,连忙请曹化淳入内,叫来亲兵叫他们秘密安置随从。
“不必秘密安置了,此次回来,咱家要奉诏查一查皇城,”曹化淳疑惑,“老皇爷说,待这一仗打完,北都皇城便算是武烈王行宫,老黑子,你可知为何?”
“我滴个娘!”黑伯之子一声怪叫就蹦到了屋里头。
张夫人本来满脸怒气,她都不想进黑伯这狗窝。
可听到这话,她也傻眼了。
皇宫给那小子,不是,给那肃王的后人?
二圣不回来了?
她不由走进屋里,斜着眼余光看黑伯,却问曹化淳道:“曹公公,怎么是武烈大营?这老小子不是编练禁军么?禁军怎可以藩王封号为大纛?”
“这我哪里知道,老黑这厮定然都知道,他就是不说!”曹化淳痛恨。
黑伯嘿嘿笑,摆足架势吩咐道:“那是这,军营不是说话之处,咱们回家去说。啊,那什么,家里可好啊?”
后面这话当然是跟夫人说的。
于是他理所当然被嘲讽:“你张黑跟我张家有何干系?”
黑伯轻咳一声:“孽障!明日便出发,秘密赶赴开封府,不好好办差,仔细你的皮!”
夫人黑白间杂的满头长发无风自动——不要怕,她气的颤抖。
黑伯就知道,今晚他要与张家祖传的搓衣板促膝长谈一夜了。
自己十二年不回家也就算了,一回家居然眼看过年把儿子派去千里之外奔波。
可是要不派亲儿子去,谁值得托付那么大的事情?
武烈大营所需那么多兵器铠甲与粮食辎重能否及时供应,这关系着此次北伐是否能对草原诸部及建奴制造重大杀伤,更关系到江山社稷稳定。
黑伯不敢让外人去开封府联络。
从私心来讲,他也不想让别人抢了自己儿子的一番机缘。
“也算一点不得已的补偿了吧,为国尽忠了,也该给婆娘娃娃想想,他们最是苦。”黑伯想了想,笃定就要这么做,便看着一脸茫然的儿子笑。
他儿子就看着他直觉毛骨悚然,你笑的那么令人头皮发麻,可知今晚那搓板不饶了你?
曹化淳眼看着黑伯至少知道点什么,便缠着非要问。
黑伯务必恳切地道:“二圣坐镇江南,北地也须宗室镇守。何况以皇城为武烈行宫之言,那不过是抚慰之意表达过头,曹公公在二圣身边随侍多年,岂能不懂这点?”
“总觉你老黑子有事瞒着我,早晚教你都说出来!”曹化淳发狠。
黑伯笑容灿烂:“哪里有,没有,你不要想多了。”
这下夫人便不发脾气了。
她了解黑伯,一看他那架势,就知道这里面定然有打死不能说的秘密。
那就不能问,也不能帮着别人打听。
若不然,张家算什么皇亲国戚、岂不与吴家那帮废物一样了!
说了片刻话,曹化淳可不敢去黑伯家里,他得立即赶回皇城查点物资,二圣南下三年了,这皇宫里少了什么、多了什么,他这个大太监可要仔细查清楚。
两边分别,黑伯叫副将看着营寨,自带着妻儿回家。
他家就在军营对面,距离老鼓楼不远。
一座三进四合院,门上挂着灯笼,映照着将军门前的门当。
黑伯叹口气,回头与妻儿道:“不要问,不要打听,不要听闲话。”
夫人没说话,重重拍了两下黑伯的后背,骂了一句:“老东西,活着回来就好。”
黑伯哈哈一笑,一个箭步窜上了台阶。
儿子满心疑惑,跟着父母进了门,转身关门的当儿,他看着雪地上黑伯的脚印,心里实在想不通。
这整整齐齐的,犹如精心测量过步距的脚印,到底有哪一步是走踏实的,哪一步是虚幻的?
“十二年来,父亲到底在做什么?难道与西洋人海上贸易是幌子,护着肃王之后长大也是幌子?”他紧紧抿着嘴皮,心里直升起十万个疑惑,暗暗想道,“这一切若都是幌子,背后真相到底是什么?”
他不知道,也想不出自己能猜到什么。
后院,黑伯进了从未变过模样的卧房,夫人去烧开水,再回来时,黑伯和衣仰面正躺着发呆。
“武烈大营,到底是给谁的?”她坐下给黑脱下鞋子,同时低声问道。
黑伯许久才反问:“武烈大营,还能是谁的?”
“我猜到了。”夫人便笑了。
黑伯也笑道:“猜到便猜到。”
“嗯。”夫人长长呼吸口气,仿佛呼出十数年来的压抑愤懑,轻笑道,“我不和人说。”
黑伯笑道:“什么也没有,跟人说什么?”
过了片刻,他坐起来问道:“我想突袭科尔沁,抢马!”
“要打科尔沁需要骑兵,要有骑兵就要打科尔沁。”夫人不作劝阻,只说自己的看法。
“是啊,难就难在这里,明日叫儿子去开封府,对他好,对武烈大营也好。”黑伯道。
夫人没说话,给黑伯洗了腿脚,起身出去倒掉热水,回来坐在榻前幽幽道:“老了,管不了你们父子了。儿媳妇是将门出身,自有了身子,也从没有劝过儿子,她也说劝不住。那就由你们去吧,既作了皇亲国戚,岂能有贪生怕死之心,这天下那么大,总要有人帮着皇家。别人不用心帮,我们这样的人家可不能不用心,说来算去,毕竟算是一家子。”
“是啊,一家子呢。”黑伯叹道,“可惜还小的很,不然也有了子嗣,去给他们家再打一遍天下,咱们也就都能放心了。”
一时无话,大雪满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