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城,今日是除夕,可林府中的几位山海司高层,却丝毫未有感到喜庆的心情。
本该坐于首座的酉,如今也只坐在侧位。
羽忧和秦雪君,坐于桌子末,除了她们之外,还有几位在山海司享有盛名,但并非是十二支的老前辈在。
其实以两女的身份,本没资格参与决策的,尤其是秦雪君,甚至不是山海司的人,不过因为两人的师尊,正是昆吾仙山中的某位,且全程参与了江南东道的事变,所以得以入座。
大黎天子当时便与酉说过,若是情况不妙,可去昆吾仙山寻求帮助。
传说在那座虚无缥缈的仙山之中,有五位在世真仙。
而羽忧的师尊,便与大黎关系密切,否则她也不会加入山海司,成为一名行官。
至于坐在首位的,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一尊大妖魔。
且与辰一样,是一尊长生境界的大妖。
只听那尊大妖,缓缓开口:
“那口黑棺,寻到了吗?”
酉摇了摇头:
“申大人,那黑棺与当初在谷雨城时一般,在白沙寨消失不见了。”
“如今已寻不到任何踪迹。”
羽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一棒砸开东海的十二支申,它望向坐于首座的妖魔,赫然是一头全身毛发金黄的金猿。
可不同于其他妖魔,这头金猿的身上,并没有妖魔们天生携有的戾气,反而散发着一股股无名道韵。
仅仅只是待在它的身旁,便感觉心神安宁,道心平稳。
这种感觉,与自己跟在师尊身边修行时很是相像。
羽忧想起来一个流传在山海司行官之间的传说。
据传,眼前的这尊长生境大妖魔,自大黎建朝以来,便入主十二支中的申宫了,如今过了两百余年,也未曾变动过。
有人说,它曾拜师昆吾仙山的某位真仙修道学艺。
原本不过是一只流落坊市,被人拘役于市头给人表演穿纽扣的猿猴,因为表演失败,遭到训师毒打,奄奄一息之时,被恰好见到此幕的仙人化身,用一些银钱从训师手里解救了出来。
虽是兽类,却颇具慧根,跟着那位仙师百年光景,道法已是小成。
关于这点,从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来看,羽忧觉得这传说确实有几分可信之处。
不过后来它似是犯了错事,被那位仙师自昆吾仙山赶了出来,也有人说那是仙师要其入得红尘历练,证得心中善恶。
也不知入主申宫足足两百余年的它,如今得道没有。
至少现在,修为最高的它,成了江南东道山海司的总指挥使。
虽然是妖魔,可山海司内都对其很是尊敬,与羽忧那头水蛟根本不是一个层级。
就在羽忧思考之时,那尊金猿又开口询问:
“问心镜结果如何?”
秦雪君郑重回答:
“已对江南东道共一千四百四十位行官进行问心,有七位行官中了太岁赐福而不自知,四位行官身上携有受人控制的印记,已派人追查。”
秦雪君神色微凝,其实她心中也有些疑惑。
这些被问心镜揪出的行官,就算真的与五猖邪教有关,却也不可能得知巳大人的行程才对。
而没接受问心镜询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被自己惩罚,逐出山海司的刘义。
难道真的是他?
他也不过是个临时行官,平日里负责一些杂事罢了。
他有可能是五猖妖人的眼线吗?
秦雪君越发怀疑就是刘义泄露的消息,就算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这些,也一定有人通过他在获取山海司的讯息。
要将这信息说出吗?
秦雪君的内心只是纠结了几息,便决定掩盖这份消息。
因为刘义是搭了羽忧的线,才加入山海司的,若真的是他,恐怕自己的师妹也要被问责。
反正大黎势大,定然有能力使得那位巳宫大人的魂魄还阳,无非是付出一些代价罢了。
她看向羽忧,眸子中带着些许宠溺。
这妮子还是太过年轻了些,没意识到自己可能在暗中被人利用了。
“师姐?”察觉到秦雪君视线的羽忧,疑惑转过脑袋,传音给师姐。
秦雪君面带微笑,传音回道:
“没事,师尊传讯于我,要你尽快踏足中三境。”
羽忧脸色一垮:
“我晓得了。”
金猿点了点头,明白了眼下的境况。
有一位德隆望重的老行官,适时开口:
“申大人,敢问如今巳大人如何了?”
他们都曾是巳的下属,如今听闻巳大人陨落,便主动请缨调来江南东道出一份力。
“魂魄已经还阳,如今……卯大人正在为其医治。”
金猿模糊地交代了一下巳的状况,也算是给这几位安抚了一下心情。
至于那口黑棺,则已经由十二支中的子大人去追寻了,他的遁术出神入化,若真的遇上了那黑棺苏醒,也有大概率能够逃脱。
“那五猖邪教当下有何动作?”
此事由酉负责,他整理措辞:
“申大人,五猖妖人近日正在往岭南道运输教众,恐怕将要放弃江南东道了。”
“岭南道?”
金猿古井无波的眸子中忽然闪过一抹精光。
要知道,在调来江南东道前,它本就是驻守在岭南道的。
如今听闻那害人不浅的五猖邪教要进入自己的辖地,自然心生杀意。
岭南道盛产妖魔,在修行界有三千妖国之称,其中大部分修为极高的大妖魔,都屈服于金猿的威势之下,不敢造次,若是那群妖人真的进了岭南道,定叫他有来无回!
光是那些妖魔,就够五猖妖人喝一壶的了。
可金猿不能拿岭南道的百姓做赌注,所以,他只下达了一个命令。
“截!”
······
江南东道永泽县。
今日是除夕,昨夜弟兄几人喝得很晚,也不知是老四珍藏的桃花酿确实醉人,还是弟兄几人各有心事,各个都喝的酩酊大醉,便在老四家里凑活了一晚。
而除夕夜,大家都需要回自己的家中,与亲人过年,于是在酒醒后,便辞别了老四,回到了各自的家中。
陈金秀也回了永泽镖局。
她的父亲,也就是镖局的大当家,在数月前,收到了女儿陈金秀的来信。
说她短期内不会回到镖局,而是踏上了仙路。
大当家不过是怒骂了三声“胡闹”,却又无可奈何。
他明白女儿有自己的主见,也一直知晓女儿的脾气。
而今陈金秀在年关将近时回来探望自己,他也很是开心。
“爹。”
年近五十,身子依旧硬朗的大当家,正打完一套刀法。
陈金秀心中微动,虽然血杀刀的威能,没有练出炁的凡人无法施展,可刀法却是能够修习的。
“秀秀。”
大当家将手中大刀扔在地上,见到陈金秀便露出笑容。
陈金秀脸色窘迫:
“爹,都说了多少遍了,别这么喊我,我都二十七了!”
大当家尴尬地挠了挠头:
“哈哈,这不见你变白了不少,人也漂亮了起来,感觉又回到了你刚练武的时候。”
以前的陈金秀,虽然并不似林颖儿那般大富大贵,却也算得上“娇生惯养”,也就后来练了武,走了镖后,皮肤慢慢变黑变得粗糙,才没那么好看的。
如今修行有成,她赫然是一个美人儿。
“爹,我新学了一套刀法,得空我教你啊?”
“行,出息了,忘记自己的刀法从谁那学来的了?”
“爹!我这刀法可是得自仙人。”
得自仙人……
大当家本就是行走了几十年江湖,对于一个武夫身上的“气”,再敏感不过。
如今哪怕是自家的女儿还在自己面前娇嗔,他也依旧能够感知到女儿身上锐利无比的气势,比自己生平见过的任何一位武学大宗师都要强大。
也正因如此,他才真的相信女儿是踏上了仙路。
刀法是得自仙人。
她,是真的长大了,不必再生活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当生起这样的念头之后,分明还生龙活虎的大当家,一下子生出了一股老意。
他点了点头:
“好,那就让爹领教领教你所说的仙人刀法!”
原以为执拗的父亲不会答应,没想到父亲竟然什么都没说,陈金秀这才露出笑容。
她也看过了,父亲或许有一些修行的天赋,奈何年岁已大,丹田荒废过久,如今就算再修行,也走不出多远了。
不过至少,为父亲准备一些凡人也能食用的宝植,再时不时渡一些炁过去,也能保他们无病无灾直到阳寿耗尽。
“秀秀,你准备何时离开?”
“大年初三吧。”
大年初一祭祖,初二走访一下亲眷。
“初三啊……”
大当家喃喃自语,遥遥望着天空。
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类似的情形,也在老三与老二的家中上演。
一直到了太阳落山,家家户户挂起红灯笼。
一些富庶的人家,会准备一桌丰盛的酒食,在八仙桌中央,摆放一个煮熟的大猪头,再插上几根筷子,以此来供奉神佛与先祖。
不一会儿,便响起了鞭炮的动静,一些稚童尖利的嬉闹声,传入陈金秀的耳中。
她觉得这幅景象,离自己那么近,而自己却又无法切实地触碰到它。
也许,踏上修行路之人,便会慢慢远离尘世吧。
······
某座城镇的客栈内,林喜人扒拉着窗口,好奇地将脑袋探出去。
已数百年未感受到过年气氛的她,对一切都充满了兴趣。
“既然你想玩,那便出去玩吧。”
顾安平静地说道。
林喜人眸子一亮,可还是扭捏道:
“前辈,不如你陪我一起……”
顾安摆了摆手:
“我还有事要办。”
林喜人扁着嘴,有些失落地低下脑袋看自己的鞋子:
“噢——”
可很快,她的注意力便又被窗外的爆竹给吸引了,绚丽的烟花在空中炸开,她缩着脖子,又怂又一定要探着脑袋出去看。
时不时转头看向顾安一眼。
可见到顾安真的闭着眼睛,微皱着眉头后,便也放弃了打扰他的打算,丢下一句“前辈我出去玩了!”后,就跑下楼了。
而顾流,正在共享着任卫明的视野。
在给他们下发了寻找鬼神的任务后,顾流便收到了任卫明的讯息。
他表示自己所在的地方,有一位女性鬼神。
这是顾流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所以任卫明很是重视。
此时此刻的他,便趁着除夕夜,大家都在过年团聚的喜庆日子里,悄悄一人来到了这尊鬼神的庙社外。
只见庙社上方的牌匾,写有四个大字“送子娘娘”。
庙内香火说不上繁盛,却也不少。
显然平日里有不少信徒香客前来祭拜供奉,饶是过年期间也不例外。
顾流的意识,正借助任卫明的阴官令,投影在这间送子娘娘庙内。
送子娘娘是一位古老的远古神祇,不知在什么年代,便已经陨落了,虽然大黎国土内依旧有不少信徒香客在祭拜,可收受香火的,只是一具空壳。
但在见到那送子娘娘神像的那一刻,顾流就可以确定,祂一定不是什么送子娘娘。
因为这尊神像内含有灵性。
显然是一尊“活着”的鬼神!
只见祂的神像成悲天悯人的美貌女子状,面容慈悲又和善,嘴角带着一抹笑容。
可这抹笑容,在顾流的眼中,却怎么看怎么邪性。
再往她的腹部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却是让顾流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正常的神道神像,在塑身与涂金漆之前,先需要准备装脏,装脏是佛道二教造像时极其重要的仪轨,意为给这尊神灵赋予内脏与灵性,通常是以五色线,五谷,经书,宝诰,法器,药材,符箓等物组成。
以不同的神像准备不同的装脏。
可顾流的眼中,那尊送子娘娘像的腹部,并非是上述等物,分明是一具具幼小的骸骨!
祂腹中的是幼童的尸骸!
那绝对不是送子娘娘,更像是佛道的鬼子母神!
顾流再一看,那送子娘娘的慈眉善目,赫然已经变得阴沉可怖,那微微上翘的微笑,瘆人至极,神像的眼角留下两行血泪。
那些幼童,究竟是祂自己吃的,还是有人为其准备的装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