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谨正在琢磨着,外头已经传来了不少人声。
他抬头望去,看到一群人往这边走了过来。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爷子。
看来,这位就是初平山人王叔远了。
陆怀谨理了理衣襟,还是比较慎重的。
没成想,这群人走进来之后,压根都没正眼瞧他一眼,径直往里头去了。
其他人也立即跟上,陆怀谨顿了顿,也跟着进去了。
到了里间,每个人的位置都是固定的。
陆怀谨被分到了角落里,他们这些徒弟都只能站着看。
然后有人出去,拿了托盘将所有人的作品都收了进来铺陈于桌案上。
他们每个人的作品,都会被仔细点评一番。
有做得不好的,直接就会被一锤子给砸碎在那。
被砸了的,不需要别人提一句,自己默默上前打扫干净了。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不得争辩。
因此,其他人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很是紧张。
倒是陆怀谨还挺从容的。
反正这件作品也不是陆怀谨自己做的,所以他相当淡定,荣辱都与他无关。
结果到了他的这件作品的时候,有人皱起眉头,咦了一声:“这件核雕,不是张师兄做的吗?”
陆怀谨抬头望去,正好众人也都回过头来看着他。
“怀谨,你怎么说?”王叔远神色平静,淡然地看着他。
因为不确定眼前这是什么情况,陆怀谨没有贸然回答这究竟是不是他做的,而是先上前,恭敬地行了个礼:“师傅。”
他态度诚恳,王叔远神色也温和了些:“你的核雕呢?”
“师傅,我有一处不甚明确,所以还没有做……想请教一下师傅……因为具体说又说不上来,可能得做了以后,才能更明晰,所以我在犹豫能不能直接做出来给师傅看看……”
这个说头,倒也有几分道理。
只是确实也有点儿牵强,不一定所有人都会信。
但是幸好,王叔远神色平和并且愿意看他做一次:“可。”
于是立刻就有人捧了香盏上来,铺了桌案,布了工具。
又取了一托盘的桃核上前,任陆怀谨挑选。
众目睽睽之下,陆怀谨如果不敢挑选,不敢做,那肯定是要被狠狠责罚的。
他硬着头皮看了看,挑了一枚比较顺眼的,在桌前坐了下来。
这还是他做的第一个核雕呢!
陆怀谨眉头紧皱,轻轻摩挲着这枚桃核,陷入了沉思。
进来之前,他倒是也看了不少相关的知识,并且还琢磨过,如果要他做的话该雕琢些什么图案。
因此,现在倒是不愁该雕琢什么,他纠结的是,该如何才能让自己的技艺离王叔远的相似一些。
毕竟这个时候,他师从王叔远,可不能融合了其他人的风格,否则……
这满屋子的人,恐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明末魏学洢的《核舟记》,生动记述了苏州人王叔远桃核雕刻作品“东坡游赤壁”。
李日华的《六研斋笔记》记载:“虞山王叔远有绝巧,能于桃核上雕镌种种,细如毫发,无不明了者。”
这些都说明,王叔远雕琢极为精细。
那么,他就该往细致这个方向走。
核雕雕工追求精、细、奇、巧,作品被称为‘鬼工’,核雕说到底在工艺上就是‘精致’二字。
无论是用料、表现手法、创作设计上都力求精益求精,好的核雕作品应该尽量保持原核的本来特色。
精而不过、巧而不俗、细而不僵、简而不繁。
它是工艺品之最,一刀一刻,将宇宙万千纳入毫端。
径寸之间,不仅凝聚着手艺人巧妙的构思,也承载着一段段传奇的民间故事和人们日常的生活碎片。
想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就需要陆怀谨用心思索,细细规划。
桃核坚硬,麻纹复杂,而且工序繁多,需要选胚、打胚、构思、布局、精雕、初光、上油等工序的层层打磨。
况且他又是第一次做核雕,图案不宜太过复杂。
如果时间太久,众人也不可能很有耐心。
并且,他还得找一处不甚明显,但又比较关键,还不能太过复杂的小瑕疵,指出来,让王叔远教他……
这有点儿难度的,陆怀谨深吸一口气,确认想要雕琢一个佛像之后,便认真地雕琢起来。
他盯着桃核上的麻纹,手里的刻刀所过之处,飞屑溅起,一个栩栩如生的佛像,便渐渐呈现出来。
当然,也不能只雕佛,还需要加一些云霞,才能让整体呈现更好的效果。
一核一山水,一刀一风格。
刚开始,众人的态度还是有些不以为然的。
甚至,有几个都觉得陆怀谨无非是没有做作业,这会子想逃避责罚才突然提出来有问题要问的。
这会子,都有点儿看好戏的意思在里头。
等会要是做不出来……哈哈,可有陆怀谨好看的!
但是让他们意外的是,陆怀谨雕琢起来,除了刚开始有点儿生涩以外,后面竟是越做越顺手,越来越流畅了……
那么小的桃核,他们都才刚学会圆雕,还没学镂雕透雕呢,陆怀谨已经在开始掏孔了……
他真的很勇。
桃核捏在他指间,他竟好像感觉不到刀锋就在他手间不盈寸的地方掠过一般,神态轻松自然。
甚至,当他雕琢出佛像的头以后,他还轻轻地吹了吹浮屑。
一般来说,做核雕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
从选核到雕刻再到完工,每一个步骤都不容忽视。
首先要用木刻刀初步清理加工果核毛坯,之后根据不同的果核材质进行设计构思,并用木刻刀按照设计做出简单造型。
然后在不同的部位用不同的刀具进行精细雕刻,最后,磨光、上蜡、打眼穿珠或配底座。
但是这些规矩,在陆怀谨这里,好像都不复存在。
他根本就没有做粗步勾勒,再细化的操作。
直接上手就是雕琢。
关键是,他居然还做得……相当好。
有人哪怕顶着巨大的压力,也忍不住低声嘀咕:“怎么回事,陆师弟这是……突然开窍了?”
“这好熟练啊,他是不是偷偷多练了……”
“可是我也没少练啊,怎么我就做不到这样子啊?”
“这也太……厉害了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甚至,李叔远都下意识坐直了身体,微微往前倾仔细地盯着看了看。
倘若保持这样的速度,这样的水准……
陆怀谨雕琢完这个核雕,或许,就能直接超过大师兄了……
但是,陆怀谨做到佛的耳朵的时候,停住了。
他捧着桃核,恭敬地递给王叔远:“师傅,这个地方,我不知道怎么雕了。”
“哦?我看看。”王叔远神色认真了起来,示意让人赶紧接过来。
将这枚半成品核雕拿到手里后,王叔远便陷入了沉思。
他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速度很慢。
甚至,有时候的一记刀痕,他都会细细摩挲,好像在品味陆怀谨为什么这样雕琢一般。
这期间,现场一片安静。
众人耐心地等待着,也有人时不时地瞧陆怀谨一眼。
他们都感到很是奇怪,为什么陆怀谨技艺突飞猛进了。
事实上,陆怀谨露这一手,也是有想过的。
适当的藏拙或许有好处,就像他之前在别的学徒空间一样,从基础慢慢练起来,反正时间多的很,不着急。
而后面的情形,也很好地说明了他这个想法是对的。
毕竟他的进步是显而易见的,基础差一点,师傅们教起来也更有动力。
可是这个方法在别的地方可以,却不适合现在的他。
毕竟,王叔远年纪大了。
年纪大了的人,精力是有限的。
就像之前,陆怀谨甚至是由师兄在教的。
这就很容易出差错。
以至于师门内,师兄师弟之间的差距之大,简直可以用天壑来诠释。
但凡他进来得稍微早一些,王叔远年轻一点,陆怀谨都不会这么冒险。
但是现在,他必须得出彩一点,才能让王叔远看到。
就,正好是那种,有点厉害,却又不够厉害,迫切地,需要指点的状态。
他相信,这样的一个好苗子放在眼前,没有任何一位师傅能忍住的。
果然,下一秒,王叔远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怀谨呐……你为什么突然会想雕佛?”
“其实我还雕过其他人像,但佛的耳朵比较大一些,我觉得问题更明显一点。”陆怀谨神色恭谨,露出一副困惑的模样:“这个耳朵,我每次雕琢,都会力有不逮——总是雕琢不出想要的感觉。”
“嗯……”王叔远看了看他,又垂眸看了看手里的这枚桃核。
沉吟片刻后,他招了招手:“你看着。”
他并没多说话,而是接过木刻刀,开始了雕琢,调整,修改。
为了让陆怀谨看清楚,他刻得很慢。
周围所有人都眼睛一亮,纷纷下意识踮起了脚尖。
没办法,不能凑得太近了,怕影响到光线。
但是这是难得的,师傅当面指点,并且精细雕琢的时刻。
众人都非常激动,看得很是认真。
王叔远雕完了一边的耳朵,还递给陆怀谨看了看:“你平雕圆雕的技艺都不错,但是镂雕还差了点点火候——等会你带上行李,随我过去,这两天,我好好带一带你。”
正好,他最近有空闲。
主要是陆怀谨确实是个好苗子,这般有天赋,浪费了着实可惜。
王叔远眼里噙着淡淡的笑意,又拿过来,将另一边耳朵也修改了一番:“你好好看看,明日你再做一次与我瞧瞧。”
“是,师傅。”陆怀谨心下大定。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虽然他时间有多,但是在这边,让师兄带的话,很容易给带沟里去。
他这时间,可都是用积分换来的,不能浪费。
现在一举博得了王叔远的青睐,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见他应下了,王叔远唇角也微微上扬,心情很好。
甚至,他后面的作品,也没再挑刺,一副心情愉悦的模样,放过了刚刚还战战兢兢的众人。
看完之后,他又叮嘱了陆怀谨一番,说等会儿会安排人过来接他,让他收拾东西准备好:“……工具一应不需拿,会另外给你安排新的。”
“是,师傅。”陆怀谨自然是大声地应下了。
“嗯。”王叔远拍了拍他的肩,又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高兴地走了。
等众人走了之后,其他人才一拥而上,将陆怀谨围在了中间。
他们争相凑过来看陆怀谨的核雕,时不时地发出赞叹声。
“陆师弟,你怎么突然开窍啦!?”
“你这厉害了啊,我都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这里你为什么会这样雕呢?”
“为什么佛的眼睛没有睁开啊?”
这个问题,算是问到了点子上。
陆怀谨叹了口气,无奈地摊开了手:“因为我不会雕眼睛。”
听他这么一说,师兄第一个笑了:“嗐!你早说嘛,这个我会啊!”
说着,他径自取了一桃核,轻松地雕了一个眼睛出来:“你看,先这样,再如此……再这般……”
轻松雕完之后,他还抬眸看向陆怀谨,问他:“怎么样,会了吗?”
陆怀谨眉头微皱,无奈地摇摇头:“师兄,你这也太厉害了,速度这么快,我压根都还没看清呢!”
这话大大地取悦了他师兄,他状若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哎,可惜你今日就要去师傅那别院了,不然的话,我还能细细再教教你。”
如果说之前,众人对陆怀谨这突然的进步有些惊奇,甚至有点儿酸溜溜的话。
现在他们已经完全没有了异样的情绪了。
陆怀谨的适当示弱,既让他们有了一种他原来也不是真的特别厉害的感觉,也让他们感觉自己也没有那么差。
瞧,陆怀谨不会的,他们就会啊!
“是啊,所以各有所长……唉,这个眼睛和耳朵,我真是一直都学不会……”陆怀谨摇摇头,叹了口气。
这一下,众人反倒转过来安慰他了:“陆师弟,你不必灰心,没关系,你先过去,跟着师傅好好学,倘若实在不会,回头寻了机会,我们过去找你的时候,偷偷教你也就是了!必不让你挨师傅训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