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浪一行赶到附近农庄时,这才发现此地农庄上下也都活动了起来,完全没有从前躲在棚屋里避寒的场景。
车马进进出出,大车上的篷布鼓鼓囊囊,张浪光从车辙印就能看出来货物的重量不轻。
一阵北风刮过,掀开了篷布一角,张浪瞅见了其中的透出来的反光,特殊的金属光泽让他立即绷紧了心弦。
“精铁?这处农庄是要做什么?”他心中疑惑,却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招呼庄户跟上,他自己首先寻找此地农庄的轮休郡兵,询问缘由。
“铁器?还是精铁?军侯你亲眼所见,此事可开不得玩笑!”
一个矮胖敦实的汉子闻言,惊讶的反问道。
“千真万确,我也是战场上打滚下来的,精铁之色还是能分辨的。”张浪见其不知,心中越发焦急,立即保证道。
矮胖郡兵名叫罗端,与张浪一样都是骑兵,作为士卒的他,清楚知道精铁的价值,在平常时节,精铁可是与武器划等号的,由不得他们不小心。
很快,罗端连组织农庄民兵都顾不上,提起弓刀就与张浪一行出了家门,前去阻拦那群押送精铁的大车。
“慢着!车里载着什么东西?”
罗端作为庄子里的武力代表,毫不示弱的站出来,拦住了大车的去路,刀锋半露,隐含威胁的喝道。
“你干什么?你小子拦住自家车马干甚?”还未等张浪等后方压阵的人上前,车队里出来一老头,甩着马鞭就朝罗端头上打了过去。边打嘴里还不停:“嘿,还学强盗拦路抢劫了是不?还抢到你大人头上了。”
“不是!别打..”罗端顿时大窘,一边骂躲避来自老人的鞭梢,一边解释道:“爹,你们车里是不是装武器了?这种东西私运可是犯法的!”
“啥?武器?”罗父甩鞭子的手顿住,看向沉重的车马,眉头皱起来,有些迟疑自语道。
“方掌柜!这都到地方了,是时候卸货,让我等看看是何东西了吧?”罗父被自家儿子这么一提醒,心中也有疑虑,看向一直坐在马车里不说话的方家掌柜,沉声问道。
“啊哈哈,贤侄误会了。怎可能是武器呢?不过是些器械罢了!”一名留着山羊胡的方家管事闻言,乐呵呵的下车,向罗端解释的同时,还不忘向在场之人作揖行礼,礼数算是做得周到。
“器械?”张浪、罗端两人对视一眼,都不太懂什么意思,他们作为兵卒,是极少接触这些东西的。
“哈哈”方家管事再次笑了起来,那笑容极具感染力,缓解了在场的紧绷气氛,其人上前,指挥伙计掀开篷布。
果然,显露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堆闪着银白金属光泽的机械零件,金属造物的冰冷气息,在寒冬季节里仿佛要透过厚厚的衣袍,径直传递到众人的心头,使得在场之人看着这些物件都不由深吸口冷气。
“这是精铁?”张浪的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他走上前想要触摸那满是锯齿的圆形锯盘,却在又接触前缩回了手指,只是口中疑惑道。
这时候的人们口中的精铁,即钢。钢的宝贵,身为士卒的张浪最为清楚,他们上次奔袭玄菟郡,携带的刀矛,都是府库中上好的武器,可是那些武器也都只是在刃口以及矛尖处使用了钢。
一把真正的钢剑、钢刀的价值,根本不能用钱来衡量,那都是名家制造,普通人连获取的资格都没有。
这也就是张浪在看到独属于钢铁武器的反光时,反应这么大了,盖因在他们的观念中,大规模的精铁使用,唯有武器最为合理。
方家管事看到张浪缩回了手,心中大大松了口气,他可是知道这玩意最容易生锈,人的汗水沾染都要及时擦除的。
接着听到张浪的话语,他感到很是自傲,细长的眉毛跳动,嘿然道:“嘿嘿,壮士说得不错,那锯盘正是精铁所制。”
“锯盘?唔,确实看着不像是武器。”罗端此刻也靠了过来,看着车上那一堆堆钢铁零件,再看看其中最为锋利的部件,点点头道。
管事见到几人怀疑自己运送武器,有些哭笑不得的解释道:“”
“是极,贤侄所言甚是!此物并非武器,诸位请看,此乃郡府工匠营的文书,上边有器械的用处、生产日期、编号等,这些可都是在郡府记录在案的。”
说着他从车架里拿出一卷文书,上边全是密密麻麻的文字,不过其上鲜红的郡府大印可作不了假,一旁的张浪等人见状顿时松了刀柄,饶有兴致的观摩起这台器械起来。
看到众人眼中的好奇神色,管事更加自豪,拍拍车架朗声道:
这台锯床乃是郡府工匠营的最新之作,能使用水力、畜力、人力驱动,能够将附近山林中的大木进行简单的加工。
贵庄依山傍水,有水运之便的同时,也能为此台器械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且靠近山林,也更能获得便宜的木材。
这便是我方家于此处建设木材加工厂的原因之一。”
管事也不隐瞒,直接将他们对农庄的投资原因一一讲了出来。
其实在他心中,这样宝贵的器械应当放在襄平城的总部使用的,可惜家主方平自那日从郡府回家,就跟着了魔似的,不停自语着什么标准化、什么流水线、什么大生产。
好在方平政变上位的威望还在,又有公孙度作为后台,更是无人敢与他抗衡,这么不合理的命令,也被手下无条件执行了下去。
“啊哈哈,原来如此,都是误会,虚惊一场,老朽惭愧啊。”罗父率先反应过来,赶忙给自己脸上几个巴掌,为自己对金主的无礼道歉,一面牵着方家管事的手领路道:“方老弟赏脸,进庄子好生歇息,今晚我可要向老弟好好赔罪。”
....
前方襄平城的路上,加装了犁刀的大车在冰面上飞驰。
牛二一边驾车,一边鬼哭狼嚎,为这等车速尖叫。
张浪却沉默的坐在车架上,只是目光时不时的飘向襄平城,眼神满是激动与雀跃。
“浪哥,在想甚好事?”牛二回头,注意到了张浪神色,好奇道。
“我在想...以后会不会有全钢武器可用。”张浪没有隐瞒,径直回道,他刚刚就注意到了,罗端庄子里的那什么锯床,里边的锯盘尺寸,完全可以打造一把钢刀了。
“啧啧!全钢武器啊,那得多贵?”牛二一听,连连摇头,他根本不敢想象全钢武器的价值,他身上的唯一铁器不过是把日常用的匕首罢了。
“不一定,且看着吧,我倒是觉得,铁器会越来越便宜。你没注意到吗?罗端他们使用的襄平铁器价格已经比以往便宜很多了。”张浪摇头,与牛二闲谈道。
“嘿,那正好嘛!庄主叫咱们去襄平,不就是为了买铁器吗?价格便宜我等也能省点钱,不过,好像买铁器的钱也是那什么方家提供的。对了,浪哥,你见识广,那纸票真能当钱使?”
牛二一边附和张浪的话语,一边赶车,忽然他想起临走时庄主交给张浪钱时的场景,有些好奇的问道。
张浪从怀里掏出一叠纸票,嗅着上边的油墨味道,仔细的数了一遍,数额无误后才道:“既然庄主都让咱们出发了,肯定是能使的!而且,这玩意也能当税上缴郡府的,其实跟钱也差不了多少。”
“嗯嗯!”牛二听不懂,但他会点头。
“而且,临走时庄主也嘱咐了,咱们买铁器,还是去官办冶铁所最好,那是府君开的,肯定是向着大家伙的,一定会收纸票的。”张浪说着一顿,像是在为自己打气般说道。
“当然!太守神一般的人物,一定是向着咱们的。”牛二一听张浪说起公孙度,顿时来了精神,满脸的附和之色道。
说完他看向张浪,再看看牵在后方的骏马,咽了咽口水道“那个,浪哥,你看我能当兵不?我有一把子力气,我还能养马,照顾牲畜,会的可多了,我就想像你一样,做个骑兵,骑高头大马,多威风!”
看着牛二断断续续说完他的想法,张浪呵呵一笑,他早就看出来牛二的念头,若是郡府老兵一定会给牛二拍胸脯打包票,可张浪严格意义上也是个新兵,还不懂郡府招兵的流程,而且上次轮休前也听到风声,公孙度暂时没有扩军的打算,故而他也只能开口道:“这事我记住了。我替你问问,放心,以你这条件一定能当上。”
“哈哈,谢谢浪哥,”牛二脸上的喜悦做不了假,他开心的自车架的暗格里掏出一把炒黄豆,捧给张浪道:“浪哥吃豆子!”
张浪看着手上的一大捧黄豆,有些哭笑不得,他很清楚牛二的黄豆哪里来的,作为马夫,偷吃马料是常规操作。
他捻起一枚豆子,仰着头扔进嘴里,嘎嘣嘎嘣的嚼起豆子来。眼神却沿着长长的冰面,蔓延到了远方。
....
公孙度一大早便走进了襄平冶铁所,无论是在玄菟郡,还是在来往的路途中,他都一直关注着冶铁所的消息,就连杜期挂彩、头皮被铁屑刮了下,这种小事公孙度都很清楚前因后果。
这处承载了公孙度许多期望的冶铁所,正在朝着无人知晓的未来狂奔。
公孙度在踏入冶铁所后的一瞬间,就注意到了冶铁所的面貌一新。
从前的一座大型高炉,如今已经有了五座,就像五尊大神,以巍峨的身躯俯视着冶铁所的人和物。
高炉的一侧,已经装好了类似电梯的塔架,缓缓而行的公孙度正好目睹了匠人为高炉加料时的场景。
地面上的匠人将堆满木炭和矿石的小车推入‘电梯’,而位于高处的匠人见状,掰动机关一侧的配重巨石落下,载满矿石木炭的车厢上升,往常需要肩扛手提的高炉加料工作,今日已变得分外轻松。
然而,最让公孙度欣喜的,还是冶铁所满地铺设的铁轨。
作为辽东出铁最多的地方,就如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一般,冶铁所从前是很难将钢铁作为投入进行再生产的。
在从前的管办冶铁所中,冶铁所管事、官员对冶铁所的唯一要求便是出铁、出钢,其他的便是保持原样,稳定压过了一切,即便匠人有些奇思妙想,也根本没有投入实践的可能。
“主公请看,地上这些纵横的铁轨,其经过冶铁所及各位同僚协商共议,以碎石为基、硬木为轨、外包铁皮,配上专用铁轨的大车,效率得以成倍提升。”前来迎接的杜期看到公孙度的眼神,有些得意的解释道。
“嗯,不错!”公孙度满意点头,他能从匠人的动作神态看出来,铁轨大车的使用已经很普遍了,匠人们已经习以为常。
“有没有可能对外推广?”
“呃,冶铁所已经准备修建从城外铁矿山到冶铁所的专用轨道了。”杜期像是报喜一般说出了自己的构想,现在的他毫不珍惜的花用着公孙度的小金库,做起事情来也大气许多,这条注定花费巨大的道路,也是说上马就上马,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公孙度会拒绝。
“嗯,不错。”公孙度再度点头,杜期的作为,仍旧是将钢铁进行再生产,看来还没有理解公孙度口中的对外推广之用意,故而他张开手臂比划道:“我说的不是这条短途,而是长途。从襄平出发,沿着平原北上、南下,连接侯城、新昌、安市。”
“这个...”杜期一时间讷讷无言,本以为自己的胃口算很大了,修一条铁做的轨道已经是闻所未闻的奇葩事了,可按照公孙度刚刚的意思,他还嫌这路太短,想要修到侯城去?修到新昌去?这需要多少的铁啊!需要多少木头啊!又需要动用多少人力物力啊!
想到这里,杜期的老毛病又犯了,立刻整了整衣裳,格外严肃的行礼后,俯身开劝道:“主公不可啊!辽东百姓刚刚脱离苦海,此时正是百废待兴之时,万不可大兴赋役,毁了这大好局面啊!”
这下一旁作陪的冶铁所上下管事、大匠都愣住了,手足无措起来,心中大呼:这杜老,这么不晓事吗?当众犯颜直谏,不怕府君怪罪?
以此刻公孙度的威望,恐怕整个辽东郡也找不出几个敢在他面前说重话的人,没想到今日就遇到了个。
就在一旁的冶铁所管事开始为自己的前程担忧,忧心会遭受杜期事件波及的他们正在脑海中构思无数逃脱的计谋时。
“哈哈哈!杜老多虑了!”公孙度赶忙扶起眼前的老同志,哈哈笑道,温言解释道:“某可以在此保证,这条铁轨绝不会伤害到辽东民生!”
见到一地诸侯的公孙度亲自保证,杜期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为难道:“即便如此,主公所求,亦很难做到,襄平冶铁所冶炼钢铁也有其上限,要想完成主公设想的铁轨,当前的冶铁所很难做到。”
“哦?不是说转炉炼钢有突破了吗?怎会如此的?你且细细道来。”公孙度驻步,看向一脸褶子的杜期,其脸上挂着大匠常有的严肃表情,问出了自己的心中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