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张浪,脸上带着莫名意味的笑容,那笑容源自得知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后的情绪。
之前北征的点点记忆再一次涌上心头,身上厚厚军袍,手上密实的手套,座下坚固的大车,以及大车里用于取暖的小铁炉。
这些小事像一块块碎片,总体构成了张浪记忆中的北征战事。
此刻的他,再度想起了那个在车厢里流泪的老兵,从老兵的激动泪水中,张浪惊觉,他习以为常的东西,似乎并不是那么理所当然。
第一次的,张浪从另一个角度来审视战争,战争不仅仅是战场上的刀剑相向,更多的是充足的后勤物资供应,以及按时向着预定位置行军等等。
想到这里,他蹲下身子,以手摩挲刚刚被少年搁在地上的钢刃边缘,没有铸铁那样的粗糙质感,而是深达灵魂钢铁的冰寒。
“客人小心,冬日里铁黏手!”耳边传来少年人急切的提醒。
“放行,手是干的。”张浪脸上露出微笑,对少年的印象好了不少,伸出大手晃了晃道。辽东的酷寒冬天里,带着汗水的手接触铁器,很容易就被撕下一层皮。
眼前的钢刃长度,远超环首刀,而且质量也相差无几,这也怪不得少年人要开出一千钱的价格了。
张浪接着再度将眼神投注在眼前的钢刃上,重度偏科的他算数极好,此时正在心中算笔帐:三百辆精制大车,以每车均两根钢刃计算,光一次行军他们就花用了府君30万钱,虽然不知道成本与售价的关系,但他由此得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府君很有钱!
公孙度有钱,这是当前辽东上下的公认事实,作为一个以法度为名抢劫的军头,两郡数百户豪强尸首是他财富的最好注解。
从前的他对此并没有什么概念,有钱而已,他们家从前的地主老爷很有钱,城里的穿金带银的豪商家也很有钱,可那些人在张浪的眼中,不过是束手待毙的羔羊罢了。百姓的富有,与统治者的富有,完全是两个概念!
“钱啊!”张浪在口中发出这样的感慨,随后他拍拍膝盖上的尘土,站起身来,手中再度触摸到怀中的纸票,突然觉得,此时此刻的府君怕是更有钱了吧!
这样想着的他,抬眼朝着城中郡府的方向望过去,似乎又看到那位脸上总是带笑的统帅,真觉得此人手段深不可测!
身边的少年人像是知道张浪的打算,利索的起身,将两根钢刃收回木盒,接着正襟危坐看向张浪一行,等着汉子开口。
少年的眼睛像两颗宝石,黑黝黝的闪着光,张浪好奇的多看了此人一眼,从少年的举止来看像个大户人家,可是他从少年人的举手投足露出的黝黑皮肤、粗粝牙齿、死茧手掌等迹象判断,这不是个富贵之家的子侄!
“哪种最快?”迟疑许久的汉子发话。
“第二种,铁制零件好装,速度快!”少年人脸上浮现笑容,赶紧答道,他本就对第三种方案不抱希望,这种钢刃,只有富贵人家才用得起,倒是听说有人买回去将钢刃融了给做兵器的,若是张浪等人购买此物,他还得登记姓名。
“那就装第二种,零件真是出自冶铁所?”张浪点头,同时不动声色的问道。
“当然,客人你看,这是冶铁所的票据!此乃冶铁所附赠的木盒,整整一套的。”少年人闻言,眉头一挑,生怕张浪不信,拉着他看木匠身侧的一个木盒,指着上边的字眼道。
“哦?”张浪眯起眼睛,打量木盒上边的字眼:大车零件/百套五十。心中有数的他浑不在意般:“算了,你将车改好就是!”只是转身的时候给牛二使了个眼神。
“纸票收吗?”张浪数出百五十钱的纸票,伸出手来问道。
“收!当然收!”少年人见到纸票眼睛放光,连连点头,说着就要接过纸票。
“欸!慢着!你先给我讲讲,”张浪闪电收回手,再度发问道:“为什么你收此物?这又不是铜钱!”
刚刚江虎的话语现在还萦绕在张浪的耳旁,他对于钱财的型式有了极大的兴趣,故而想要询问眼前少年人,试图搞清楚其中的关窍。
“客官,瞧你说的,铜钱是钱、金银是钱、绢帛是钱、粗盐是钱,这纸票为何不是钱?只要能换回东西,都是钱!”少年人似乎对张浪这种大老粗关心这种事很好奇,上下重新打量了下眼前汉子,才换了个语气道。
张浪听了半天,眉头始终蹙起,直到少年人说了句:“主要是官府认纸票!能到官仓买到粮食。而且,也能用它缴税!”
听到这句话,张浪的眉头终于松弛,他总算明白手中这张小纸票的魔力是从何而来的了,其主要源于以公孙度为代表的辽东郡府。
而无论是眼前的少年,对纸票抱有疑虑的他,还是那些家财万贯的豪商们,看重的都不是手中的纸票代表那数千钱,而是纸票背后的人。
况且,作为农庄成员的张浪很清楚,如果说手中的纸票是水,而他们小民,那么他们就像是两栖动物,水多了能活得自在些,没水了照样能活,最多艰苦些。
农庄的成员,他们名义上是占有大量土地作为生产资料。所以农庄这类组织天然就具有抗风险性。纸票若是崩盘,受伤最大的恐怕是那些将家财与纸票价值标定的富贵人家吧!
从少年人话语就能看出,人们并不把钱看得太重,从古至今,能留在普通百姓手上的钱财本就少的可怜。
这样就造成了一个局面,一方面百姓并不将货币看作必需品,另一方面,百姓又对于拥有货币抱有极大的热忱。
就如江虎之前感慨的那般,这段时间里百姓们豁出来赚钱。
旬日间,襄平城以及周遭的百姓意识到了一件事,那便是市场上的钱变多了,挣钱也变得更加容易了,尽管这钱并不是人们常见的铜币,但是其能买到物资、能偿还农庄债务,那便是钱无疑了。
造成的后果便是,平常呆在家窝冬的季节里,大批的百姓出门,想要以劳动换得一些钱财。
手中持有大量纸票,心中自是惴惴不安的商贾们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一下子不用担心纸票贬值的问题了。
因为那些纸票随着郡府的强制要求,通过投资一部分进入了农庄手中,通过雇佣周遭百姓进行劳作,通过一次次雇佣劳动,一次次商品交易,大量的纸票就像水流,毫无阻隔的流向了各地。
而其中最大的货币蓄水池,便是以庄户为主的农庄,他们对于纸票有着天然需求:偿还郡府债务,赎买脚下土地。
有了蓄水池的帮助,总体来说,市场上的货币数量并不多,远没有达到通货膨胀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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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库库存如何?”
太守府邸内,公孙度急声问向刚刚进门的陈江道。
襄平短时间的繁荣,建立在恰当的货币供应促进了百姓生产热情的前提之下的,而货币的信用,除了农庄囤积作为来年的还债凭据外,剩下的重要锚定物便是襄平城持续半月的平价售粮。
百姓赚钱之后,持久的饥饿记忆让他们步骤统一的选择了前往官仓购粮,以手中轻飘飘的纸票换来沉甸甸的粮食,只有这样才能安心。
纸票的信用问题,似乎在另一层面上使得襄平繁荣起来,正是因为货币的无价值,才能使得其发挥一般等价物的作用,钱只有花出去,才能算作钱!
“回禀主公,幸而主公有先见之明,去年秋多建了几座粮库,如今粮食还算充裕。加上南方源源不断运入的马韩稻米,城中应当不会出现粮荒了。”陈江顿住脚步,恭敬回道。
“呼——”公孙度将袖子一卷,瘫坐回榻上,大大松了一口气,这场与襄平百姓的角力着实让他有些焦头烂额,他不怕豪强与他耍手段,唯独怕百姓这种自发的市场行为。
他很清楚,要想维持纸票的信用,就必须保持纸票的购买力,那些被他放出去的粮食,是必要的代价。
“而且,根据计吏的统计图表,购粮的人数,以及购粮数量,正处于下降趋势。”陈江眼中透露着喜色,作为商部的管事,纸票要是翻了车,他可是要担责的。故而此刻粮食无忧,他的喜悦仅次于那些怀抱米袋回家的襄平百姓。
“据我等分析,以襄平百姓的米缸拥有量,人口数量,当前的粮食购买量,已经接近了饱和!”陈江说着从托盘里拿起一张图表,对公孙度解释道。
“嗯!”公孙度点头,百姓买粮,极少会买超过一年的粮食,其中的因素有很多,存储就是个大问题,以此时普通百姓房屋的防潮水平,粮食多了多半要坏。况且,粮食等到秋收,会迎来一场大降价,所以此时多买算是亏。
“李沐那帮人不错,有进步!”翻看着制作精美的图表,公孙度嘴角翘起,情不自禁赞道。
图表这玩意,前世公孙度自己天天做,没想到如今会有评价他人图表的一天。
“还是主公高明,以此类图表便能清晰看出市场趋势!”一侧的陈江适时送上马屁。
“嗯嗯,坐,别干站着!”
公孙度嘴里哼哼两声,招手让陈江坐下,他并没有在意陈江仪式性的马屁,自己专心查看其他的图表,越看,他的眼睛越亮。
“啧啧!看来这段时间不止粮仓告急,你看,冶铁所的铁器销量也是一路攀升。”公孙度看着上边抬头的线条,嘴里啧啧有声,说着他又在桌子上翻找,终于找到冶铁所的账簿,细细对比了下,拍手道:“以这段时间的收益,冶铁所前段时间的研发成本也能平了。现在净赚啊!”
“给杜老传令,我批给他一千金,全部用于冶铁所的扩建,虽说如今天寒,但也正好趁着百姓农闲,先将铁城的前期工作做了。”心情一好,公孙度大手一挥,给冶铁所批了一张一千金的条子。
在他眼中冶铁所注定是要亏本的,若是盈利了,那只能说明在研发上的资金少了,进步的空间也就少了,以此时的技术,远没有到原地踏步的时候。
“喏!”陈江刚坐下,听到公孙度的话语,赶紧称诺,只是心中不禁泛起酸水:“还是这帮匠人受主公器重啊,花钱都不带皱眉头的。”
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触,是因为公孙度极其重视效率,故而对郡府的官吏考核极为严格,陈江等人一个月的工作量,比他们的前辈一年的工作量都要多,怨气自然是有的。
“唔?”公孙度翻找账册的时候抬眼,正巧看到了陈江欲言又止的表情,拍拍面前的桌子,看向对面掐手指的商部管事,疑惑道:“还有何事?”
“那个,主公。最近郡府上下多有忙碌,而百姓赚钱颇多...”陈江被公孙度的虎目一瞪,顿时感觉心思被人看了个遍,口中吞吐道。
“唔,有人上下其手了吧!”公孙度沉吟,随后抬眼看向急忙解释的陈江,抬手阻止道:“你别解释,下边的手段我都清楚。”
他站起身来踱了两步,一个势力的崩溃往往源自分赃不均,公孙度在消灭豪强的行动中,吞噬了绝大部分的好处,算是吃了回独食,郡府官吏对他不满的大有人在,只不过慑于他的兵威,无人敢于出头而已。
室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唯有公孙度脚步踏在木制地板上的声音有节奏的响起,陈江极力的屏住呼吸,试图让自己隐于环境之中。
“发钱!”终于,公孙度开口道。
“啊?”陈江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本打算今年秋发,可时不我待。”公孙度说着摇摇头,他本来是打算在秋收之后,财政充裕时,才发钱收买基层官吏的。可惜时移事易,货币充足后的辽东社会处于一种亢奋状态,每个人都在拼了命的为自己购置物资,日子肉眼可见的富裕起来。
作为政权触手的官吏本就高人一等,眼看着那些平头老百姓生活好起来,自己却干着累死人的活计,收入还不涨,不生怨气才怪。
“主公英明!”
“且慢,我没说完,这钱发到人手上的还是少数。更多的钱要用于公账,比如修建专用于官僚的居所、置办官吏使用的车马、新制袍服等。”公孙度盯住陈江的眼睛,嘱咐道。
他对于郡府官僚的心理把握的很准,在这个资本尚不发达的年代,这些人在意的不是发到手上的有钱财数量,在意的是自己高贵的身份保不保得住,在意的是自己的特权是否还在。
精制的车马、崭新的袍服、专用的房屋,这些彰显身份的东西,远比那些铜臭之物更加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