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熹四年(公元161年)
洛阳
城门口,一群衣着华贵的孩童聚集在一块,围绕着一处告示讨论着什么。
“护羌校尉段颎又打胜仗了,这是第几次大破羌人了?真威风!”
一名孩童指着告示上的文字,向左右孩童发表自己的感慨。
“真厉害啊!我以后也要当护羌校尉!”
“护羌校尉算什么?我要当大将军。”
“大将军算什么?我要当三公!”
.....
很快,这帮小孩子就从感慨段颎的战绩,变成了欲要就职的官职比拼,听的四周照看的家仆眼皮直跳,还好这些小孩子还算知道分寸,没有说出想当皇帝的妄语。
远处的行人停步,眉头皱起,然而只是抬眼,便看出那些身着不凡的孩童身份,霎时间收起了前去训斥的心思。因为光从外表就能判断出那些孩童的家世非同一般,可能那些孩童说的并不是梦想,而是将来必然发生的事实。
“曹阿瞒!你将来要做什么?”在场年纪最大的袁基作为大哥,一边舔舐着手上长久不化的麦芽糖,一边望向一直不曾言语的曹操问道。
“哥,你问他作甚?哼!他一宦官之后,能有什么志向?”腰间别着把木剑的幼年袁术,不屑的打断想要发言的曹操,冷哼一声挖苦道。
“哈哈哈,曹阿瞒是宦官,没卵子!”身旁的孩童闻言,顿时围绕着曹操取笑起来,都说童言无忌,然而童言也是最伤人的,因为说的大多是他们的真实想法。
在众人报着志向的时候,一脸兴奋的欲要说话的曹操,霎时间脸色黯淡下来,他试图反驳周围孩童,然而他脑海中立时浮现出那位和蔼的大父,那位总是将他抱在怀中的老者,才抬起的手臂又被他颓然放下。
而刚刚出了风头的袁术则是昂着头,大人似的目光扫视周围孩童,小小的手臂抽出木剑,上下劈砍道:“我将来要当大将军,而且要像凉州三明那样,杀的敌人屁滚尿流!”
“你这稀松武艺,当什么大将军,做我的俘虏吧!看剑!”见到弟弟打断曹操言语,袁绍不高兴了,他拔出自己的木剑,一剑刺向对方,口中喊道。
“呀,你敢偷袭?吃我一剑!”袁术被这个婢生子的哥哥早看不顺眼,趁机与之‘拼杀’起来。
身侧的几个孩童同时拔出自家的玩具,挥舞着‘刀剑’,互相追逐,拼杀、奔跑起来。
渐渐的,孩童的嬉闹声音慢慢远去,在行人与车辆来往不断的城门口,一个孩童盯着城墙上的告示久久不言,上边通报着护羌校尉段颎大破羌人的战绩。
城门口的兵卒傲然挺立,兵甲犀利,气质凛然,城墙上的汉字大旗高高耸立。洛阳城的城墙就像亘古不变的巨人,长久伫立,俯视苍生。
曹操与兵卒擦肩而过,念念不舍的目光从那些闪着亮光的铠甲收回,段颎获胜消息已经在洛阳传开,人们在口中传颂着将军们的战绩,而一路沉默的曹操却将目光投向了西方。
“我家麒麟儿回来了?”老迈的曹腾看到曹操进门,高兴的挥手招呼道。
“大父!”看到祖父招呼的曹操,快步上前,拉住对方的手臂,搀扶着老者向内里走去。
“大父,他们为什么要骂你是宦官!”闷闷不乐的曹操终于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呃?哈哈哈”老者闻言,顿时乐不可支,扶着小曹操的身子才没有倒下。“他们没有骂我,老夫本就是宦官啊!”
“不是,他们就是在骂人,孩儿很清楚!看着他们的嘴脸,孩儿恨不得用秽物去堵他们的嘴!”曹操嘟起了小嘴,不满道。
“啊,哈哈,好!不愧是我曹家麒麟儿!大父相信,你总有一天能让他们都闭上嘴的。”曹腾看着曹操严肃的表情,拍着他的肩膀,老怀大慰的笑起来。
笑了好一会儿,曹腾略有所思,顿足后,将目光看向洛阳宫城,身子愈发无力,身为宦官的他很清楚,自己时日无多了。
顿了顿,他看向曹操,问道:“阿瞒,告诉大父,你的志向是什么?也是当三明那样的人?”
本以为曹操会点头,没想到他不客气的摇头,小手连连摆动,似乎对此时鼓吹正烈的凉州三明不屑一顾
“跟边郡的胡人打仗有什么本事?要做就要像傅介子、班定远那般,扬威于域外,名传于后世,为民开疆,为国建功。我,要做征西大将军!”
曹操的小脸绷得老紧,小手握成拳,将胸中的抱负对祖父全部道出。他的头转向西方,目光似乎透过了曹府院墙、翻过了太行山,抵达了漫漫黄沙的西域,看到了典籍中不识好歹的小国国主,见识到了胡商口中最为妖娆的美姬,目睹了不同于中土的另一个世界。
“征西大将军?”
曹腾闻言一愣,此刻的他正在为曹嵩谋划朝中官职,在曹氏家族的规划中,曹操这一代怎么也是要朝着三公进步的,可是此时听闻曹操这稚儿的诚挚言语,想起自己这些老家伙们整日计较的门户私计,这种鲜明的对比让他顿生愧疚,然而那也只是一瞬间,一瞬之后,他低头,细细看向小儿的眼睛,试图分辨其中真伪。
“为国?为民?”他拧着眉,面容严肃,声音带着颤音发问道。
“也不全是啦。我也想去看看,家中典籍里记录的另一个天下是何模样!”曹操被祖父的眼神看得发毛,不好意思的挠着头傻笑道,只是眼神中的向往怎么也遮掩不住。
“好!好啊!志存高远,必成大器!”
曹腾口中感慨,拉着小孩继续前进,同时蹒跚的老者心中不断盘算:“曹嵩是个守户犬,不足以成事。看来,得将一些筹码押在阿瞒身上了。”
“阿瞒啊,回过谯县吗?”
“年纪小,没回过?那费亭呢?”
“以后啊,要多回去走动,这块玉佩给你!”
夕阳西下,晚霞将视线里的一切映照的金碧辉煌,就连风中的话语都被其缓缓稀释掉。
昏黄的光盘悬挂,将远去的祖孙二人的身影拉得老长。
.......
“杀啊!”
马上冲锋的骑士挺矛,脚踢马腹刺破空气,口中发出嘹亮的呼喊。
“嗖嗖嗖”
密集的弩矢遮蔽了天空,将行进中的人马撕裂。
月牙铲一样的巨箭将骑士一分两半。
“大兄救我!”被腰斩的夏侯渊伸出残缺的手臂,向着目眦欲裂的曹操失声呼喊。
“妙才!”手中鞭子无情的抽打在马身上,曹操奋力控马,试图前去解救濒死的兄弟,可惜胯下马匹似乎失去了理智,将他从夏侯渊的呼救声拉扯远去。
胯下的马儿跑得飞快,敌人、友人都追不上他,很快,曹操来到了另一处战场。
“刺!”成排的长矛向前狠刺,趾高气扬的步兵们丝毫不将骑兵当回事,他们熟练的挥舞武器,将骑士一一打落。
“希律律!”
为避开眼前奋力的矛尖,马儿霎时间人力而起,将马背上的骑士摔落马下。
“结阵!!”
一把断刀被青年将军高高举起,招呼慌乱的骑兵下马列阵。然而短暂的僵持并不能改变他们覆灭的结局,一杆杆长矛袭来,青年将军挥舞兵器左支右挡,终于支持不住,一连被数根长矛刺入胸腹。
五脏六腑被捅个对穿的将军没有倒下,而是死死握住那些刺来的兵器,以弥留的力气看向远处战场,目光中满是不舍。
“子廉!”马上的曹操与那弥留的目光接触,声音颤抖的开口呼喊,他再一次的伸出手臂,试图将这位他最看重的胞弟救下。
“希律律!”
胯下的马儿再次违反了主人的命令,曹洪的尸体愈发远去,曹操虎目含泪,马鬃捏紧在手心,胸腔的怒气不断积聚。
“杀啊!”
在他的前方,一批批送死的骑兵发起了绝望冲锋。
“曹孟德!莫忘了你的志向!”排头的骑士望过来,那双红的发亮的眼睛让曹操目眩神迷,分不清对方是人是鬼。
“鲍兄?”曹操的眼睛再度湿润,话语还未传出,他就眼睁睁看到前方的骑士化成了血肉地基。
“将军救我!”
那些来自谯县、陈留郡的士卒带着希望的目光看向马背上的曹操,如阵亡的夏侯渊一般伸出了手,大声呼救道。
成群的步兵被如狼似虎的凉州兵马包围、驱赶、屠杀。
长杆折断、刀矛断裂,士卒们无力的反抗让凉州发出了更加肆意的笑。
“将军,我等是遵从将军您的意愿,才万里迢迢从家乡来此作战的,将军,你不能抛下我等啊!”
一名身上穿孔,从前能看到后的士卒,用着满是污血的手扒拉着他的腿,悲怆的喊道。
“啊!走开!”曹操被这活死人一样的士卒吓了一跳,狠下心一脚将之踢远,却不料用力过猛,那人的头颅被巨力击中,直接飞了起来。
只是那颗旋转的头颅在空中,犹自发出凄厉的喊声:“将军,我要回家!”
“走!”曹操驱马,就要离开这片混乱的战场,然而马儿再次不听使唤,以身躯撞开阻拦的敌、己方士兵,直接跃入了汴水之中。
“噗噗”
刀矛入肉的声音不断响起,只要武器还拿在手上,屠杀就从未停止过。
狼狈泅水逃跑的曹操看到了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场景,成排成列的步兵被骑兵驱赶,拥挤着跌落在汴水的波涛里,背水一战并不总能激发出士卒的死战之心的,比起眼前河水,士卒更怕身后的刀矛。
“呀!”曹操尖叫着拍水,想要上前帮助士兵们抵抗凉州兵。
然而那只是徒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跟随他作战的子弟兵,被岸上的凉州兵嬉笑着放箭射杀,浑然不管那些举着双手试图上岸投降的士卒,只把战争当作了一种游戏。
鲜血四溢,流淌入了汴水,红色占据了河面,血腥味很快充斥了曹操的鼻腔。
红色的河面蔓延,残肢断臂、破损的头颅、五颜六色的内脏,这些战争的产物,它们随着波涛翻滚,不停的从曹操眼前飘过。
血河变成了血海,残尸变成了白骨,天空变得昏暗,曹操只觉得自己到了传说中的黄泉,愤怒、懊悔多种情绪在他的眼中闪过,直到最后全都变成了冷漠。
......
“噼啪”
大帐中的一盏灯花炸响,火光闪动的瞬间,似乎被这动静惊醒,躺在床上的曹操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动作,以睡姿躺着,眼睛无神的盯着头上的篷布,思绪却还停留在回忆里。
“大父、子廉、妙才、鲍信、鲍涛、卫滋...”
他的嘴唇颤动,一连串的名字被他念出,每喊出一个名字,他的躯体就多了一丝力气,终于,他翻身坐起身子,眼神再度恢复清明。
“噫?头不痛了?”
他猛地晃了晃脑袋,惊喜自语道。接着他感受了下自己的身体,手在身上摸索不停,身上除了睡觉时出的汗水,再无其他的疼痛,而且源源不断的活力自体内涌出,好似有使不完的力气。
他笑眯了眼,仰头嘿然道:“哈哈,我好了!”
“咕咕!”
腹腔的雷鸣响起,一摸肚子,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饥饿,但这种饥饿非但没有让他苦恼,反而感到十分欣喜。
“元让,子孝、子和!”他站起身,快步掀开帐篷对外大声喊道:“快快取来饭食,某要进食!”
“大兄!你好了?!”帐外守卫的夏侯惇、曹仁、曹休闻言,纷纷进帐,见状惊喜道。“快,快去取饭食!”
前来照看曹操的几位亲族将领亲眼看到曹操吃了平日里三顿的食物,犹自酣畅不停。
然而,就在曹操吃的开心的时候,帐外传来士卒慌张的响动,杂乱的脚步声,到处都是人马嘶鸣。
刚刚经历过惨败的几人对这种变动极为敏感,曹操猛地站起,掀开帐帘观察了一番后,凝重对亲族将领布置道:“当前局势不明,元让你去中军侦查情况,记住,保存自己最为重要。此地没有我等直领兵卒,不必冒险!”
“放心吧,大兄,我晓得的。”夏侯惇说着一拱手,掀开帐帘快步远去。
“子孝,你去准备粮食辎重,若有变,我等当即南下。子和,你辛苦一番,带领斥候前往南方探路,若遇阻拦,当即回返!”
“喏!”“喏!”曹仁、曹休心中知晓轻重,故而不敢拖延,拱手一礼立即出门。
夜色悠悠,星光洒落一地,零星的火光吹散黑暗,然而篝火外的一切被黑暗蒙上了阴影,在局势紧张的夜里,一时变得极为可怖。
“呼!”曹操朝外看了许久,终于松了口气,既然短时间里没有起火,说明至少不是敌袭。
他的手掌不自觉摸向腰间的玉佩,那是小时候祖父赠与的信物,温润的手感让他的心绪平复了不少。
他的目光迷离,望着南方,口中喃喃:“谯县、费亭、兖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