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元年,六月
青州,乐安蓼城
蓼城位于大河与济水两条水系的入海交汇之处,千百年的冲击,使得大河入海口形成了一处探入莱州湾的半岛。
半岛与青州沿海相接,形成了一处天然的海湾,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使得此地成为了北方内河、海航上的重要的船舶汇集之所。
只是如今,由于黄巾军占据青州,使得此地往日里千帆纵横的场面再难重现。
战争天生排斥生产,乐安国在官军与黄巾的拉锯战之下,繁荣的工商业已然衰败,蓼城海湾内的大部从事手工业匠人流落各地,要么被黄巾收纳,为农民军打制器械,要么追随手脚快的商徒迁移,要么被公孙度组织的船队当作难民接走。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政治纲领,只能团结那些已经破产走投无路的农民,其对于手工业从事者,小生产者,商徒等工商业从事者并无吸引力,反而会因官府长期的宣传,以及农民军军纪不严的痼疾,使得这些人争相逃离青州。
在当前的时代,从某种意义上讲,财富是守恒的。
青州的工商业衰败,造成了两个地区的乍然繁荣,一者是摆明车马想要接收青州资产的辽东,一者是有着刘虞这种名士光环的幽州。
就在这样的局势下,蓼城境内,一处海湾码头上,今日抵达了一整支船队,张开的白帆就像要遮蔽天空,仅存的几处木制栈桥被船只挤满,剩余的船只只得在远海落锚,贪念陆地的水手划着小舟着急上岸。
码头上早早收到消息的力夫笑出黄牙,争抢着帮助水手卸货,被征调而来的黄牛看看身后被压低的车架,不满的哞叫几声。
“呕!”
公孙继小心的越过搭在船舷上的木板,双手扶住岸边的栈桥栏杆,立时呕吐,将早上的进食吐了个干净,缓了好半天,他才从长途航行带来的眩晕中回过神来。
“呼!这还是风平浪静的莱州湾,不能想象船主口中的风浪大的东海、南海会是个什么情况?”
摇摇头,干呕几声,擦干了嘴角涎水的公孙继一边扶着栏杆,一边感慨,莱州湾的风浪并不大,但对于他这种不常乘船的人来说,也算是一种折磨,至今他还记得途中船上水手眼神中的戏谑。
越过木制栈桥,来到一处青石为基的建筑,这里原先是官府的征税处,向着来往船只征收税费的地方。
只是,如今人走楼空,原先的建筑已经倒塌,只剩下烧黑的断木,以及插着箭矢的墙壁。
残垣断壁的前方,正有一群全副武装,手持兵刃的黄巾众。
公孙继望着前方那些头戴黄巾的身影,即便这生意他不是第一次做了,依旧心中惴惴,生怕对方一个不如意就拿他开刀。
“呼,同样是头戴黄巾兵,这些人一点没有柳大哥手下兵卒的气势。”
仅仅是远观一番,他便就心中给出评价,刚刚在东莱周转的他,对于柳毅手下的黄巾军印象深刻,那是因为那支军队实在太过另类,除了旗号是黄巾外,内里兵卒的军服、兵刃、战术,甚至是其中的军官,大多还是公孙继从前在辽东、玄菟郡的老相识。
“嗯嗯,就是个顶着黄巾皮的辽东军分部!”
以东莱黄巾为自己壮胆的公孙继很快便就来到那伙人的前方。
“哈哈!公孙兄弟!”
还未等公孙继仔细打量来人,就有一个长相凶恶,身材高大的汉子出列,走上前来,伸出长长的胳膊揽住有些愣神的公孙继大声笑道。
“见过吴统领!”公孙继被来人的面目一惊,立刻意识到来人是青州黄巾统领吴敦,先是恭敬行礼道。
“哈哈,公孙兄弟莫要多礼。再多礼,就是不给我老吴面子!”吴敦面色一肃,一巴掌拍在公孙继的肩膀上笑道。
“嘶!”被这壮汉一拍,感觉胳膊将要青紫的公孙继暗自揉了揉,露出笑颜道:“不敢,吴大哥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吴敦歪头,看看公孙继的身后一众船只,大手再度揽住公孙继的肩膀,笑道:“哈哈,本来挺犯愁的,可你公孙兄弟一来,那就一切都好。”
公孙继个子本就小,被这厮揽住,就像被人抱进怀中一般,此时闻言,知道黄巾军所求的他,挣脱其人的亲近,从怀中取出账册,奉给吴敦道:“首领还请过目,这次送来的货品,有粮食两万石,环首刀三千口,箭矢五万支,另有盐巴、香料、肉食若干,至于铠甲,此行船少,带的不多,五百副而已。”
吴敦收敛表露出来的憨傻模样,接过账册,简单翻开后,皱皱眉头,向后一招手,立即便有文士模样的黄巾众上前,将账册取走,仔细审阅。
公孙继见状,眯了下眼睛,从吴敦的举动上看,黄巾军这些日子的进展还真不少,至少前来审阅钱粮的人手换了,说明内部知识分子在增加。
吴敦对于账册之事似乎并不在意,拉着公孙继道:“我还信不过公孙兄弟?咱们这生意,就讲究一个细水长流,我老吴可不相信你能干出目光短浅的事来!”
“来人!”不待公孙继回答,吴敦向后一挥手,立即有兵卒颇为吃力的抬着两个箱子上前,随后在公孙继面前打开。
吴敦不顾旁人脸上显露的贪婪,伸手示意道:“整整五千金!尽数在此。”
公孙继顿时觉得自己的眼睛被那金黄色给闪到,满箱子的整整齐齐的金饼,让他这种经手过无数财货的人也不由得咽了咽口水,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拱手道:“吴大哥,多了,不到五千金!”
六月正是青黄不接时候,知晓黄巾军缺粮的他不是第一次向黄巾交易了,价格双方早有约定,略高于平常粮价,按照600钱/石,两万石不过一千二百金而已,公孙继算过,加上其他物资,就算黄巾军一口吃下,不过三千金而已,绝对用不上五千的。
“不多!”
吴敦一手拍在公孙继的肩头,摇摇头道:“今年春天,乐安、齐国、济南都有补种,可是,人太多了啊,公孙兄弟,哪怕打仗死了那么多,你们公孙家拉走那么多,逃走了那么多,留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我们还是很难养活!”
“臧大哥说我们要当自己人的官府,既然是自己人的官府,那就肯定不能跟那鸟汉家官府学,咱们要保住种地百姓的性命,不要让他们饿死对不对?毕竟,我等最是知道,快要饿死的人,能够做出怎样的事情来。”
看着吴敦那严肃的面孔,公孙继就像个被人握在手心的小鸡,连连点头:“对,不能让人饿死!”
“所以,这些金子我都交给你,作为定金!八万石粮食!”
吴敦望着眼前公孙家的小鬼,心中说不出的感慨。他本来最为讨厌那些大豪强、大商人的,只是,当他坐上高位,面对手下的渴求,面对治下百姓的饥饿,他不得不找上这些大商人寻求门路。
而且,对于黄巾军来说,缺的从来不是钱财,而是将攻下青州积攒的大量钱财,换成物资的渠道。
哪怕他州的冒险商徒能够做这种生意,但是那些人的胃口有限,进行这种交易的能力也有限,远不如他眼前的代表辽东的商徒公孙继有实力。
“八万石!”
公孙继砸吧下嘴,或许是刚刚的金黄色光芒迷了眼,他心中根本没有拒绝的意思,反而在心中为货源动起了心思。
“这么大的量,沓氏码头内粮食能够被清仓了!哈哈,海贼股翻倍的时候到了!不止,日华国的莫离还欠着账,正好用粮食抵扣。唔,听说家主打高句丽大胜,马赀水南下的商船满载粮草,这么一想,还真不缺?”
“唔!”
即便心中有了规划,公孙继并未表露在外,他皱起了眉头,看向面前的黄巾头领,为难道:“不瞒吴大哥,如今六月,正是缺粮的时候!莫说青州,即便是我辽东,也少粮食啊。八万,着实太多了些,这样的数目,的确要花费点功夫!”
“有戏!”
吴敦暗道一声,本就是顺便报上一个数字,在他想来,公孙继一商徒,此次能够为他搞来两万石的粮食就很惊喜了,没想到八万石的数字竟没有被他一口回绝,这让吴敦不由仔细审视了下眼前瘦小的商徒几眼。
在吴敦的眼中,如今天下四处征战,和平的地区没有几处,能够搞到粮草就很不错了,不仅能够提供大量粮草,还能运送到家的势力,简直就是各方势力需要拉拢的对象。这让公孙继在他心中的重要性提了好几个等级。
“多少?”
吴敦没有废话,径直询问价格。在他看来最初定下的粮食价格,简直就是公孙度为了拉拢他们黄巾而给出的优惠价,从前的经历告诉他,在青黄不接的时候,粮草价格普遍能够涨到两千到一万不等,当然,绝大多数是以债务的形式存在于地主的账簿上。
“五千!”
公孙继小心看了面前的大汉一眼,摊开五指道。
饶是早有准备,听到公孙继报价之时,还是让吴敦心肝一颤,这么一算,那可就是四万金,整个青州能不能搜刮出四万金都是个问题。
深吸一口气,吴敦伸出手,将公孙继张开的四根手指一根根掰回去,语气酸涩道:“一千钱!不能再多了。老吴我最多就能凑出这么多钱,我等还要购买其他物资呢!”
“大哥,小弟也说了,粮食价格是跟难度相关的,这样吧,两千!”
公孙继看着其人冒火的眼神,硬着头皮重新开价道。
“一千二,翻两倍的价,兄弟,我知道你们能将粮食运过来就有的赚,给老哥面子!青州的底细你还不清楚,哪里有那么多的黄金?”吴敦将公孙继那只倔强的中指按了回去,勉强笑道。
“一口价一千五!我保证十五天内到货!至于黄金,不足的以青州的布匹、丝绢,或者其他物资填补!”公孙继咬咬牙,再度开口道。
在听到可以用其他的物资交换时,吴敦的神色一松,青州境内的物产不少,若是能够与辽东达成长期的贸易关系,远比如今的贵金属净流出的贸易划算得多,顿时与公孙继击掌道:“成交!”
“啪!”
随着响亮的击掌声响起,刚刚完成一笔大交易的两人相视一笑,皆大欢喜。
“呼!,如今看来,青州的粮食危机解除,或许还能向黑山黄巾接济一些。”吴敦收回手掌,心中寻思着。
此时中原的粮食价格,早就飞上天去了,各地诸侯为了讨董在民间以武力征集粮食不说,袁绍那厮还在大河面上开设关卡,拦截过往船只,明目张胆的收取保护费,让以往忙碌的大河航线,一下子冷清下来。
身在冀州的黑山黄巾,本就在山区里苦苦求存,各种物资奇缺,在臧霸带领黄巾以青州作为根据地后,两地算是有了联系,让这些黄巾头领想不到的是,作为黄巾军的门面的黑山军,对于青州黄巾所求颇多,粮食、布匹、盐巴、铁器,几乎是样样都缺,这也是吴敦等人熄了青州黄巾北上合流的原因之一。
“首领,点数清楚,没有差错!”
就在公孙继在心中盘算收益之时,有文士上前,向着吴敦禀报道。
吴敦颔首,眯着眼睛看向波光下的码头,那里正有人数众多的民众来往,这些被黄巾征发的力夫们,争先恐后的上前帮忙,将一个个装满粮食的麻袋卸下船只。
“首领,你看,稻米!有多少年没看见过稻米了!”
有头领模样的人上前,手里捧着一把稻谷,神色激动的向着吴敦叫道。
“稻米?!”
吴敦捏过谷物,仔细看了眼,这玩意他只有在豪强家的仓库见到过,没想到公孙继能够弄来这么多!
“这些人难道是经海路与南方的扬州交易?不然,哪里来得如此多的稻米?”
“公孙兄弟真是守信!这批粮食竟然以稻米交付,倒是让老哥占便宜了!”
吴敦思及,朝着公孙继一拱手道。
“哪里?商人嘛,诚信为本!”
公孙继连连摆手,只是暗自擦冷汗:“你倒是没有看到沓氏港口稻米价格跌破百钱,而使得仓库费用超过粮食价格,使得许多商贾将粮食堆在空地上大甩卖的场景!”
在看到黄色的稻米后,吴敦来了行去,亲自踱步到卸货处,检查刚刚卸下的其他物资。
箭矢一捆捆的犹如干柴似的被捆扎在一起,锋锐的寒光让吴敦知晓那并不是什么假货。
手指摩挲了下箭矢的尖端,没有划破指尖,但是尖锐的触感告诉吴敦,这便是最好的箭头,有过战场经验的吴敦知道,箭矢就是个消耗品,太过锋利,反而容易折断,不好回收利用,有钝感的箭头恰好。
一把把环首刀被堆放在木箱内,在阳光下泛着油光,吴敦靠近,任意提起一把刀,略微试了下手感,做了几个战场上的厮杀技巧,稍微皱了下眉头,劈砍的力道是不错,可是平衡不佳,并非官造良品。
但是吴敦想到这批货的来源,‘便宜’的价格,以及这些武器今后的使用对象,还是让他压下了反馈产品质量不佳的冲动,心中叹息道:“罢了,给那群只知道劈砍的新兵用正合适!”
公孙继看见吴敦舞刀后蹙眉,顿感不妙,心中大骂郡府那群不良官吏,一个劲往自己这里推销劣质武器。
“该死,那帮进钱眼的家伙,给日华国、马韩、百济销售劣质武器还不够,劣质武器的生意做到自己身上了。”
待见到吴敦不语,像是略过了这一节,顿时又让公孙继暗自窃喜:“但架不住便宜啊,这生意有得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