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小小的茅草棚内弥漫着水汽,不时有马匹喀嚓的响鼻声响起。
公孙度用手接了一滴凉爽的雨滴,继而看向糜竺,脸显笑容道:“子仲提出的辽东水利规划,此次巡视已经勘察完了所有的水库位置,皆无比紧要,可见子仲是用了心的。”
“此乃仆本分。且功劳皆在属僚,仆不过做个转手之人罢了。”
糜竺拱手,口中谦逊道。
“呵呵,无需谦让,有功当赏。正好,此前建好的公房、新到的公车还未分配,皆由子仲分发吧。”
公孙度摆摆手,没有在意糜竺的托词,通过此次巡视,他也能看到郡府官吏的作用,别的不说,那一副规划图中的水系、水库,都是需要下过大功夫,走遍辽东水系才能规划出来的。
“谢过主公。”
糜竺大喜,比起钱粮支持,自己手下那些属吏,显然更为喜欢襄平城钱粮都买不来的公房,以及出行极有牌面的公车,有了这些在手,糜竺今后使唤起属吏,也都能更加顺手。
“不过,某不赞同其中大规模使用民力修建水利设施的建议。”公孙度话音一转,道出了自己的看法,眼见糜竺欲出言,公孙度举手示意道:
“某也知道水利的重要性,想那中原修河、修渠道向来都是要动用十万、百万计的劳力。
只是,子仲也知道,而今辽地的百姓终日忙碌,从工、从农、从商,辽地的发展也缺不了他们的参与,此刻若是抽调极为紧缺的民力用于水利,对辽东的发展必定是一个沉重打击。”
糜竺想要出口的话语堵在喉咙里,辽东的百姓忙碌他也是亲眼所见的,比起小农经济百姓的颓然不知所措,辽地百姓广泛参与手工业经济,碍于生产力限制,需要付出的时间、精力都非后来的工业时代可比。
小农时代中,百姓可以趁着农闲时间在檐下晒太阳、捉虱子,一日一餐的慢悠悠过日子。
而今却不然,哪怕是农闲时期,百姓也没有闲下来的机会。但百姓生活却是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这一路走来,瘦弱者有之,面有菜色的却无。
而且,糜竺还清楚一点,公孙度今年想要对幽州腹地发兵,那么无论是兵甲生产,还是物资转运,民力如水,要么用于生产,要么用于建设,其中的分配就相当重要了。
“主公意思是?”
“唔,既然民力不足,那么就加快对外界民力的输入,沓氏商徒不是一直想要输入三韩廉价的劳力吗?郡府组织下,将这些劳力用于辽东的水利建设中来。
还有,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和工部的大匠们打个招呼,看能否开发一些工程器械出来。
另外,让辽东建工出一些人手,做管理和技术指导。
修个水库而已,不必劳民伤财的,你看,这官道修的就不错。”
瞧着雨势变小,公孙度伸个懒腰,挪步来到茅草棚边,望向官道,口中淡然开口。
他前世就是搞工程的,知道这里面的道道,若是全部交予官方主导,其间的耗费恐怕是天文数字,还会因为免费动用民力使得百姓有苦难言,且过程中若是有个差池,还会让他好不容易攒的民心败个精光。
丝丝雨帘外,官道刚刚经过修整,此刻虽然溅起朵朵水花,却因为有倾斜的排水坡,倒是没有多少积水。
糜竺跟在公孙度身后,同样向着官道望去,襄平左近的地势平坦,官道也就修的宽阔。
且与从前的官道相比,中间是笔直的铁轨,两条黑线一直延伸到远处的襄平城内。
若是从天空俯瞰,襄平城的南北各自探出一条黑线,一者延伸向玄菟郡,一者向着南方的辽东半岛而去。
“主公英明,此次辽地官道修筑,辽东建工的确出力良多,且损耗民力极少。只是,这修筑水库的耗费...”
公孙度摆摆手,知道糜竺这是在向他要钱了,辽东而今生产建设搞得火热,背后的耗费同样惊人,郡府的账目禁不住细看,全部是赤字。
“唔,郡府出一部分钱,一部分向水库附近的百姓摊派,不过这摊派也是有讲究的,不用官吏下乡搜刮,可以通过增加他们的负债来运作。”
“喏!”
糜竺领命,心中对向农庄、地主增加负债的事情并不存有负担,而今谁不是借钱过日子的?
而且,糜竺整日接触辽东郡公务,清楚记得王烈与他说过,辽东郡的各地农庄账目上的债务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减,以这样的速度,怕是用不了几年,农庄就要无债一身轻了,这怎么能行?
糜竺的耳边,浮想起王烈翻动账簿时带着欣喜的声音:
“去年一年,农庄子弟通过工坊生产、物流转运,原材料的开发,获取了大量的货币,而这些货币并未用于农庄内部的消费,而是将之直接上缴来进行债务清除。
呵呵,若无纸票,百姓手中怕是几代人也积攒不了这么多的钱。”
棚外的铁轨上,此刻正有连绵的车马向着北方而去,轨道平整,行于其上的车架安稳如山,拉车的马匹低着头,任由雨丝滴在背上,闲适的迈动蹄子。
赶车的夫子带着蓑衣,与车架上的乘客谈笑着,声音穿透雨幕,说不出的欢快。
铁轨初成,普通的简陋大车想要行于其上,需要特制的轮毂,这对普通百姓来说,也绝不是一笔小的开支。
看着不见尽头的车马,糜竺觉得自己要重新评估下当前百姓的经济能力了。
“嗯,看来得再给百姓头上加些担子。”看着那些欢笑的百姓,糜竺心中这样想着。
没过多久,雨势渐歇,天空仍旧阴沉沉的,风中残留着冷意。
公孙度紧了紧身上衣袍,抬眼看了看天色,对左右道:“走吧,回城。”
众人领命,各自从牲口棚内牵出马匹,追随着公孙度向着襄平城的方向而去。
踏踏踏
马蹄踏碎官道上的水花,一行骑士策马,带起的风将破碎的水珠卷起,扑向了铁轨上的乘客。
“噗噗,”
一辆宽敞大车上,一名高冠文士将探出车厢的脑袋收回来,脸上有着刚刚骑士带起的点点泥点,此刻连连吐口水,将刚刚不小心入口的泥水吐出。
“呸,这是谁家的部曲,雨天纵马,一点不顾沿途百姓吗?咦,打的是公孙旗号,难道是那公孙度的子弟不成?哼哼,以小见大...”
邴原接过同伴递来的手帕,一边擦拭脸上的水渍,一边骂道。
“呵呵根矩兄,是你自个儿探出车厢的,刚才赶车的老丈已经提醒过你了。”
车厢中一名神态恬静的文士浅笑着,手里翻着书,出言反驳道。
邴原还欲再言,就听前面赶车的夫子砰砰拍打车厢,怒声道:
“哼,这位客人好不晓事,刚刚过去的那可是咱们府君的队伍。府君不辞辛苦,我辽东今年遭旱,多亏了府君各处巡视奔走,才使得旱情好转。
客人口出恶语,还直呼府君名讳,下车!
这车我不拉了,诸位自己另寻车马吧。”
说完不待几人反应,车夫径直将车停下,不顾后面车马的催促,从车顶上将几人的行李抛掷而下,手里的鞭子挥舞着,要将几人驱赶而下,口中还哼哼着:
“一群白眼狼,哼,这是你们的车资,老子不做尔等的生意了。”
邴原几人哪里遇到过这般事情,一时间愣住,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人推下车。
车夫将几人赶下车,昂着脖子俯视着以往不敢直视的读书人老爷,对着身后催促的车马大喊一声:“这些人对府君出言不逊,大家不要做他们的生意。”
说完一个鞭梢,马匹迈开四蹄,拉着减去负重的车架,轻快的远去。
“哼,老于干得好!”
后来的马车上,无论车夫还是乘客,都听到了车夫大喊,顿时大声叫好着。
路过时都不忘向着几人恶语相向,污言秽语接连冒出,有些人还躲在车架里向着外边喷口水。
邴原几人何时有过这般待遇?一边用袖子掩面挡住口水,一边避开车马带起来的泥水,样子颇为狼狈。
一刻钟后,细雨蒙蒙中,几位文士打扮的年轻人头发湿漉漉的,躲在一颗行道树下,旁边地上满是泥尘的行李,一时相顾无言。
终于,邴原忍不住,拱手颇为不好意思的出言道:“诸位,此次是我连累大家了。”
众人虽然对这种无妄之灾心怀怨气,却还是顾忌各自的读书人身份,皆拱手回礼,连称不必。
刚才那位翻书的文士名叫管宁,此刻手里还拿着卷书,虽然经此遭遇,脸上却还是古井无波,只是看向铁轨上的车马脸露好奇,口中淡淡道:“咱们这位公孙府君,看来颇得民心啊。”
邴原对自己的遭遇感到很是无辜,将一切罪过推于公孙度,语气不善道:
“哼,不愧是小吏出身,见识短浅,不知道德文章,看看他公孙度的僚属内都是些什么人?除了王烈这位名士,尽是些商贾卑劣之徒。
我等一路走来,商贾之辈富比王侯,道德名士身居陋室,这个辽东之地,尽是商贾铜臭。
而且彼辈商贾,不仅未曾收敛,还公然插手官府运作。反观我等名士,竟然公然遭受贱民恶语,辽东,恐非善地也!”
邴原前半辈子遇到的百姓,谁不是恭恭敬敬行礼拜见的,今次竟然被那些他看不起的商贾、百姓辱骂,心中的郁气难消,看这辽东之地,怎么都不顺眼。
“根矩兄慎言!”邴原身侧的一名圆脸文士见状,拉了下邴原袖子,口中急道,说着他还四下观望,生怕邴原这几句气话传到那些百姓耳中。
“哼,他公孙度不过一太守耳,还不容我等评议时政?”邴原气冲冲的,甩开文士的手,不服气道。
“我倒不怕公孙太守,我是怕那些暴民再听到你的话语。以刚才百姓的表现,我是怕你邴原身为名士,却在这辽东,死于贱民之手,而我等却要遭受池鱼之灾。”
圆脸文士名为国渊,见此也冷下了脸,不客气道,手里拎起自己的行李,离邴原远了些许,像是生怕届时血溅到自己身上一般。
“哼!子尼你..”
邴原闻声,气不打一处来,手指向文士,说不出话来。
“好了,二位少说两句。根矩兄,我等既然选择北上襄平,就是想要在这辽东干出一番事业来,俗话说入乡随俗,有些话还是不要讲的好。
还有子尼,都是友人,不必相互置气,身在他乡,大家应当相互扶持。”
管宁见状,站出来一手牵着一人的手,温声劝慰道。
一段小插曲过后,几人停在道边,陷入了尴尬境地,铁轨上的车马匆匆,竟无一辆愿意载运他们几人的。
最终还是一名赶着牛车的本地汉子,见到几人狼狈样子,热情的表示愿意搭乘几人前往襄平。
牛二此行本是载运些布匹前往襄平,顺带买些物资回庄上,没想到遇到几个文士,出于对读书人的尊重,这才主动载运几人。
“来,行李可以放在这雨布下边,不怕水。”
牛二憨笑着,接过几人手里的行李,向着车架中放置布匹的空闲位置塞进去。
这般的热情淳朴,倒是让神色警惕的几人缓过神来,心中恍然也不是所有的百姓如那赶车的老翁一般凶神恶煞。
几人寻着打车边缘坐下,一边感谢牛二的好心,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
牛二从前是绝不敢与读书人谈话的,但他们庄子上的读书人而今也有不少,都是去过那什么郡府培训班,回来后能写会算,在牛二等人眼中,与读书人无异,故而心中对读书人的敬畏自然减弱了不少。
黄牛迈着稳定的步伐闷头赶路,闲来无事的牛二掏出一个小册子,扫视一眼后皱起眉头,眉毛快要拧成一团。
“咦,这字读作什么来着?”
口中嘀咕自语着,身旁一名看着和气的士子见状,好奇的拱手道:“兄台这是在看书?”
“呵呵,不是看书啦,我在学认字。”牛二被这人称作兄台,有些不好意思的挠头道。
“哦?在下识得几个字,倒是可以为兄台解惑。”管宁闻言更好奇了,挪了挪身子道。
“那你看,这个字,笔画这么多,我老牛忘了,读啥来着?还有这个...”
牛二一点不客气,将小册子递过去,将自己的疑惑点一一指出。
管宁接过小册子,入手粗糙,一看就是沓氏盛行的便宜纸张,不过其中的字体却很小,显露了辽东在印刷这方面的技术进步。
管宁细细一看,小册子上的文字极为粗鄙简陋,就是些天地山川、一二三四,你我他它这般的文字,而且都是些简体字,这些字体他早在沓氏就见识过了,并不感到出奇,心中却不敢生出一点轻视之心。
一名赶车的车夫若是都在学习文字,那么辽东的文治达到了何种程度?
管宁拿出了自己治学的态度,颇为和气与牛二解释起来,且尽量选用简单易懂的词句,全然没有儒家名士的傲气。
听着管宁二人的交谈话语,车上的其他人面露古怪,因为从语句中他们也都能看出,车夫不过是在看些开蒙书罢了,连读书人都称不上,管宁何必将心思花费在此辈身上?
过了许久,牛二的疑惑被管宁一一解答,心满意足的收回册子,笑着要请几人去襄平吃酒。
“呵呵,兄台。你这,因何缘故要识字的?”终于,管宁忍不住心中好奇,轻声询问道。
“哈,不瞒兄弟,想要当...官”
牛二似乎对此难以启齿,只是看着管宁那认真神态,还是支吾着说道。
“做官?辽东之地,会识字就能做官吗?”另一边的邴原闻声,语气不善的询问道。
“也不是啦,我们农庄里的管事,之前跟我一样是马夫,自从襄平回来,学了些文字,就当上了农庄管事,威风得紧。”牛二想起庄子里现在有些翘尾巴的前车夫,语气很是羡慕道。
邴原几人对视一眼,皆是松了口气,暗道原来是小吏。
看着众人脸上的无语表情,牛二以为对方不信,看了看左右,故意低声道:
“而且,我与你讲,识字的人进入军中,更有机会升迁,这可是我那将军兄弟告诉我的。”
管宁对于军中提拔识字之人也不感到出奇,识字之人无论是军令传达,还是处理庶务都将事半功倍,倒是公孙度这般重视文治,让他对其人愈加好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