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田畴怔在原地,刘虞没有多说,绕开田畴便在兵卒的带领下向着粮食的主家而去。
此时官道两侧的屋舍大多已经承了废墟,而在刘虞的前方,一处有着村落轮廓的屋舍还在冒着白烟,淡淡烤肉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让知道那代表着什么的刘虞不自觉的放缓了脚步,鼻头皱了皱。
“继续!”
眼见前方带路的兵卒回头,刘虞挥手,表示继续前行,却发现兵卒一脸为难神色,欲言又止的样子。
刘虞见状越过兵卒看过去,这才发现,前边的田坎上,整整齐齐摆满了衣衫不整的尸体,此时天气炎热,尸体发出难以掩盖的臭味,大群的苍蝇围绕着尸体嗡鸣不停。
“死者为大,咱们绕路吧。”
刘虞见此也没有坚持,摆手绕开田坎,踏着狼藉一片的田亩向着兵卒所指的屋舍行去。
而在破败的土屋内,零散的阳光穿过茅草,投射进逼仄的室内,将室内的阴沉都驱散许多。
“李兄弟,醒醒,使君来看咱们了。你家的粮食,使君也让人送了回来。”
李沧意识一片模糊中,忽地听见有人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快步来到榻前,在他的耳畔大声喊道。
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李沧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庞,那是隔壁村子里的陆贵,以往总是与他们一起上田,之前乌桓人寇掠时,其人运气好,因为去丈人家帮忙而躲过了杀劫。
也是此人给那些暴尸荒野的农夫收的尸,至于李沧,众人见他浑身扎满了箭矢,本以为他已经丧命,却没料到箭矢压根没有造成致命伤,尽管如此,当时李沧身上的惨样,还是让周围前来帮助的村民认为他活不久了。
李沧微微侧头,就见门口的陆贵一脸无措的揉搓着衣角,似乎因为将要面对大人物而感到分外紧张。
陆贵本来对李沧的反应不抱希望,只是前来这个以往对他们多有照顾的兄弟面前来汇报喜讯,却不料李沧竟然睁开了眼,陆贵当即凑近李沧,惊喜道:“李兄弟醒了!太好了。你不知道,你们村子里,可就只剩你个独苗了。你放心,嫂子、侄子女,你爹娘我都让人收敛了,没有让他们被野狗啃食。”
李沧躺卧的身子猛地一僵,虽然陷入了昏迷许久,可他对外界的改变似乎都有所预料,闭上眼许久后,才沙哑的出声道:“谢过陆家兄弟了。”
“不用,”陆贵听到感谢,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脑袋,连连摆手道,随后接着说道:“周围村子里都传开了,狗日的乌桓人无恶不作,做了多少孽啊。这方圆几十里,唯独李兄弟你,手刃了一个乌桓人,大家都赞你是个好汉子哩!”
陆贵微微仰起头,砸吧下嘴,似乎很是羡慕李沧如今在周围拥有的名声,但当眼睛扫过李沧那浑身的伤痕。他又迅速将目光转移开去,心道这些胡人也不是那么好杀的。
“呵呵。”
榻上的李沧闻言,嘴角微微扯动,发出一声不明意味的笑。随后他费力的挪动身子,想要活动下筋骨,自清醒后,他就感觉后背有个东西硌得慌,好不难受。
忽地,榻上的李沧转头,继续用那沙哑的声音问道:“陆家大哥,刚才说使君?是咱们幽州那位刘使君吗?”
“正是,使君仁厚,不仅狠狠教训了那些乌桓人,还将我等被劫掠的财货粮食返还回来。刚才我听里长说,其中还有你们家的,赶紧让你家妇..”陆贵回忆中外边车队的场景,本想要李沧家妇人前去领财货,意识到自己嘴快的陆贵张了张嘴,最后开口道:“我去给你收好,就放这屋子里。”
行到门口,陆贵转头望着榻上的李沧,叹口气道:“哎,李兄弟节哀,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李沧一直望着陆贵的身影从土屋走出,脑袋这才颓然落下,身下的硬物愈发难受,李沧轻轻翻过身子,想要将之取出,手指刚刚接触到硬物,就听屋外陆贵那大嗓门喊道:“李兄弟,使君来看你了。”
李沧轻轻“嗯”了一声,就见屋外的阳光被个人影一闪,继而有个面容慈祥的老者踏入土屋,看得出来,老者不常进入这般简陋的居所,阳光映照下的脸庞上,鼻头略微耸动了下,其落地的脚步很是犹豫,生怕踩踏到什么意外事物。
“你便是那单人格杀了乌桓骑兵的勇士?”
刘虞强忍住屋子里的异味,控制着面部表情不让自己的难受表露出来,他来到一名身上扎满麻布的青年人面前,待看清了年轻人身上的严重伤势,刘虞眼中的悲悯加重了几分,靠近了青年人温和问道。
李沧身子一顿,待那位从前自己视为天上人物一般的州牧靠近自己,他伸到身下的手掌猛地握紧。
很奇怪,往日里的李沧遇到大人物的示好,定然会痛哭涕零,可现在的他,只是呆愣愣的转头看着那位面带慈祥的老者,眼睛不由自主的眯了起来,说了一句李沧自己都感到惊讶的话语:
“你便是引乌桓人入昌平的幽州牧?”
“什么?”
刘虞诧异出声,揉揉耳朵直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年轻人怎么能?又怎么敢在大汉大司马、襄贲侯、幽州州牧面前口出狂言?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代表了什么吗?
......
“传使君命令,令鲜于将军即刻出发,前往涿郡剿贼,不得迁延。”
乌桓大营内,刚刚完成了对胡部青壮的整编的鲜于银收到了刘虞的信使命令,与部下公孙模等人对视一眼后,虽然心中犹疑刘虞为何更改命令,但他还是躬身接令,并没有追问其中缘由。
“公孙将军,辽西乌桓有消息吗?”
接下命令后,鲜于银并没有立即下令开拔,而是转头看向沉默不语的公孙模,问起另一支乌桓部族的消息。
“回将军,刚才便有信使回报,辽西乌桓头领在收到使君聚兵的命令后,便已经拔营向着蓟城靠拢,这会应到了附近了。”
有些失神的公孙模被鲜于银的问题惊醒,他先是看向东方,心中思索了下回道。
“唔,那某便不等他们了。使君命令甚急,需要立即开拔。你部前去与之汇合,也正好将这些乌桓人编入你部麾下。”
鲜于银摆摆手,寻到自己的马匹后翻身上马,过程中不忘对公孙模沉声命令道。
公孙模闻言,显然很是诧异,他们辽东来的骑兵,在幽州州府可真的是爹不疼娘不爱,处处被人提防,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愿意给他增兵,由不得公孙模不吃惊,甚至于刚刚那一瞬间,他都对这位鲜于将军生出了感激之情。
“喏!”公孙模压根不推辞,立即拱手接令。
“善!”鲜于银见此,罕见的露出一抹笑容道。
鲜于银何尝不知道辽西乌桓与辽东公孙氏有些隐秘联系,让他们合兵,无异于变相壮大幽州境内的辽东军势力。
这其实是鲜于银在向着辽东那位府君示好,眼看着幽州局势不稳,在鲜于银这样的军头看来,什么都没有手握重兵的诸侯更让人看重。
袁绍虽好,可却远在天边,且不一定看得上他们这些幽州本土将领,公孙度就不一样了,毕竟,辽东郡在行政划分上,还是属于幽州的,怎么算也是乡党。
且在这段与辽东派遣军的接触下来,鲜于银已经敏锐意识到了,辽东公孙氏的势力远比众人所见的还要强大得多。
当前居于蓟城的辽东军兵卒,竟然无一打算在当地置业安家,且这些兵卒对蓟城的繁荣平淡以对,似乎习以为常,还对刘虞施恩派发的财货也淡然看待,种种异常表现,都让鲜于银感到这支军队的不凡。
兵卒不看重财货,必然有更加看重的东西,鲜于银很清楚孟子的那句有恒产者有恒心的威力,兵卒有了恒产,不仅代表着强大的经济实力,也代表着兵卒有着普通士兵不具有的信念,这样的军队,极难被外力摧毁。
战力且不论,光是公孙模帐下骑兵表现出来的军心,就不是鲜于银统带的幽州突骑营所能拥有的。
也是鲜于银与兄长鲜于辅讲明这一点后,鲜于家才开始重视起与辽东公孙氏的接触起来,他们,也是幽州豪强中极少数愿意向辽东公孙氏下注的武将家族。
“多谢将军!”
公孙模知道鲜于银的好意,当即抱拳道谢后,便就掉转马头回营打算去与辽东乌桓合兵。
鲜于银淡笑着点头,接着望了眼因为部伍被打散编入汉军旗下,而心有不甘的两位乌桓头领,他冷笑一声,继而一边策动马匹前行,一边对帐下诸将挥手道:
“出发,南下剿贼。”
“喏!”
周围的将领们皆是拱手遵令,随后各自回转,将部伍骑兵集合编队。
片刻之后,刚才还人马喧嚣声不断的乌桓大营便有着一长串的骑兵出动,马蹄踏踏,向着南方蔓延出一条长长的土黄色线条。
右北平郡,无终。
无终地处要道,南方是沼泽遍布的沿海低地,北方是山势崎岖的燕山山脉。向来是右北平郡通外他郡的交通要地。
然而,今日的无终县城,却是涌入了大股军队。
刚刚经历了辽西乌桓过境的本地百姓紧闭门窗,心惊胆战躲在屋内,唯有在大军路过时悄悄打开窗棂缝隙,直到瞅见军队旗号上的汉字才略微松口气。
“原来是公孙将军啊!不是那乌桓人就好!”
许多人见着军队旗号,拍拍胸口庆幸道,右北平不同他郡,这里直面那些犯境的胡部头人,向来是胡人劫掠的重灾区,在这些人眼中,汉人军队,无论派别如何,都要比胡部顺眼得多。
只是随着这些人的庆幸劲头过去,又不由满脸疑惑,惊咦一声:
“咦?不是有消息说公孙将军在南边兵败身死了吗?这里又是谁的部伍?”
而在无终县城的官署中,公孙度大马金刀的坐于上首,豪迈的扫视在场的右北平郡官吏豪强,目光所过之处,尽是微笑与谄媚。
能够出现在公孙度面前的,都是而今右北平郡仅存的豪强家族,乌桓叛乱、黄巾复起,幽州境内的几次大的变乱,都将右北平席卷其中,将这一本就不算强的边地州郡折腾得实力大损。
或许也是这个原因,当公孙度带着大军出现在这些人的面前时,右北平郡的官吏豪强,没有一点心理负担立即向公孙度输诚。
并没有多少的虚与委蛇,这些豪强官吏在见到公孙度大军压境时,便就认清了一切。
公孙度这般作为,无非是想趁着公孙瓒身死的时机,要将刘虞拉下马,自己坐上州牧之位罢了,只是让这些豪强诧异的是,公孙度出动的时机,以及他的速度也太快了些,仿佛事先便就知晓公孙瓒结局一般。
“善!诸位的心意某就领受了。”
公孙度低头扫过手下呈送上来的书册,上边都是当地豪族送来的物资清单,全是些用于大军的粮草、肉食、车马等,看得公孙度很满意,不由连连点头,对这些人的识趣很是欣慰。
见到公孙度露出满意之色,在场的豪强家主们不由脸色一松,心头的大石总算落下,毕竟当前这位军头的名声可不太好,算起来,辽东郡的前豪强们坟头草怕是都有丈尺高了。
“不过,某也不是个贪得无厌之人。哪里有平白收人礼物的道理?”公孙度说着话音一转,转头看向在场的王烈,笑着道:“彦方,便以市场价支付给在场诸位家主,不得有丝毫折损。”
王烈仿佛早有预料,立即出列应声:“属下遵命。”
接着便就在场的诸位豪强的面面相觑间,随着王烈的招呼,立即有仆役抱着托盘入内,呈送到了在场的豪强家主面前。
望着盘中那厚厚一叠纸张物事,豪强们微微蹙眉,不知道公孙度这是作何用意。
“诸位,这便是我辽东通用的纸票,其与铜钱无异,能够向我辽东商贾购买物资、在辽东购置资产,进行贸易,有诸多妙处。”
王烈见此,很是热情的上前,为这些豪强一一解释介绍纸票的面额以及他们的用处,言语中满是对纸票这种新事物的推崇。
望着眉眼间满是纯良的众位豪强们,王烈的语气里满是蛊惑:“诸位且先收着,纸票之事,后续尽可验证。反正,又无损失不是?”
王烈虽然面上很是平静,然而他内心却是雀跃着大喊:“呵呵,只要这些豪强使用纸票贸易,那么我财部便就率先攻陷了右北平郡。有了这些豪强背书,辽东纸票就能更加坚实几分。”
在场的豪强被王烈这样的名士堵着,用着蛊惑语气描述着纸票一切,当即便有了兴趣,都心中打定主意,下去便就去寻城内的辽东商贾,看看这些纸票的真实价值若何。
当中甚至有家主意识到了这是一次极好的表忠心机会,表示愿意以家中的金银兑换纸票,模样大义凛然,若不是藏在袖子里的手掌微微颤抖,真以为此人是个公孙度的死忠。
却不料王烈并没有接下好意,只是摆摆手道:“不必如此,诸位回去,好生花用纸票后再说。”
待众位豪强离去,公孙度很是诧异的问王烈道:“彦方为何推辞了那位家主以金银兑换纸票的好意?”
“钱庄不日便就会在此地开张。他若是想要兑换纸票,寻商贾,亦或者找钱庄皆可。此时提起,无非是想以这种商事行为,在主公面前进行政治投资罢了。”
王烈面色很是严肃的回应道,虽然身份上是公孙度手下的郡府僚属,可王烈却尽量将纸票运作当成一种纯粹的商业行为。
“哦?有何不可?不过我还真是记住了这位周姓家主。”
“纸票的兑换,必须与它本身的价值相关。
周家主的行为,根本就是将纸票兑换当作了政治任务,其内涵便就贬低了纸票的存在价值,传出去,众人便知道纸票的价值,全是源自郡府的强制摊派。
长此以往,于纸票而言,并非好事。”
公孙度闻言,抿嘴沉思片刻后,摇摇头,对王烈沉声道:“此事彦方却是想差了。”
王烈闻声眉头一皱,还要说话,不待他出言,公孙度抬手示意道:“我知道彦方的意思,纸票的背后是物资,其价值源自辽东郡农庄产出的粮食,复州湾产出的食盐,襄平铁城产出的钢铁....”
公孙度掰着指头数了许多,从南到北,将这几年借着纸票便利而发展迅速的产业一一道来。
“我知道彦方是担心今后的官府忽视这一点,单纯将纸票视为财物,而忽视了背后的商业逻辑。即纸票背后应当遵守自愿原则,一旦强制摊派,便就违反了市场规律,有着价值被估高的嫌疑,纸票迟早会因此崩溃,而将沦为废纸。”
“正是,主公英明,见识广博,非我等所能及。”王烈闻言,很是感慨的拜道。
“不必多礼!”公孙度伸出手扶起王烈,继续道:
“此前我便说过,价值源于信用。
我之所以讲彦方错了,是因为彦方只考虑到了纸票背后的实物信用,这种信用,源自商业买卖的古老传统。却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种信用,便是政治信用,它源自官府构建的政治强权,源自军队代表的最大暴力。”
“政治信用,强权?”王烈眉头轻轻皱着,嘴角却是慢慢翘起来,看起来他对公孙度提到的这些知识很感兴趣。
“对!就是强权。”公孙度说着从自己的袖中掏出一张面值一百文的纸票,拍拍上边繁复的花纹道:“彦方你说,这张纸,就它本身而言,它真的价值一百文吗?”
“不值!”王烈这回很是干脆的摇头道。
“那为什么而今在辽东,众人却是将它与一百文等值呢?是那些卖东西的商家相信它真的价值一百文?心甘情愿的用它交易?
不是,全因为我辽东军的刀子顶在那些商家的脖子前,不收纸票便是犯了法!
你看,在实物来支撑信用前,其本身就是要强权先赋予它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