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沽水的一处支流之上,几艘满载物资的舟船缓慢行驶着,船只尽数收下了帆,自船身上延伸出了好几根长长的缆绳,由岸上的骡马缓缓牵动。
岸上旌旗招展,一支全副武装的骑兵正警惕的护卫左右,斥候鹰隼般的目光扫视旷野,不时向可疑之处释放羽箭。
嗖!
一根箭矢落在了沮城咫尺之间,望着深深扎入泥土且尾羽震颤不停的箭矢,沮城吓得连连吞咽口水,身子却是愈发的压得低了些,好似旷野间最常见的顽石。
“呼!终于走了!”
眼见着游弋的斥候脱离了视线,沮城整个人若泄气的皮球一般瘫在地上,连连大口喘气。
“哎,今次多亏了你,以这批舟船的押运护卫强度,若是强行劫船,我等来多少人都跑不掉!
嘿,某从前怎么不知骑兵能够如此犀利的?”
与沮城同样狼狈的沮授拍拍侄子的肩膀,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感慨着。
“如何?有把握吗?”
“五成吧,为防意外,我等没有多设陷阱。叔父寻到水性好手了吗?”
沮城一脸凝重的望着船队缓缓向前,接着背身靠在大石上转头问道。
“放心吧,都是魏郡人,自小便在鸡泽里打混,下水捞些东西不成问题。
只是,若是幽州人派人监视沉船该怎么办?我等可做不到在那些骑兵的眼皮底下去捞沉船。”
沮授翻个身,将身子彻底藏在灌木后面,朝着远处正在行进的船队抬抬下巴示意道。
“听天由命,我等本就是在赌。”
沮城同样朝着船队望了一眼,苦笑着摇头应道。
说起来,他们这些人到幽州所为,正如那些入室行窃的盗匪一般,心理压力不比从前。
“嗯,听天由命!他公孙度总不能一直运气好!”
沮授闷声应着,心中不知为何有了许多不安,这种处于绝对弱势情况下的举措,让一向信奉站队强者的沮授心中很不是滋味。
哎!
另一边,缓慢行进的舟船船队中,船主带着手下不停在舟船上巡逻。
黑黢黢的船舱内,回响着卫队兵卒的沉重脚步声。
对于押运的货物为何,身为公孙家亲族的船主还是有些眉目的。
神经紧绷的他呵斥着那些精神不济的手下,顺带处罚好几个想要举火把进船舱的大聪明。
嘭!
咔嚓!
忽地,船舱外传来一声格外清晰的碰撞声,随之而来的便是木头断裂的哀鸣。
“快救人啊,有人落水了!”
舱外有人大声呼喊着,船主急匆匆出舱,便见到船队的首部位置,正有一艘小货船发生了倾覆。
汹涌的河水急速涌入舟船,船上的水手下饺子似的跳入河水,不停的在水中扑腾,试图离开沉船位置。
这番变故吓得附近的舟船赶紧转向躲避,却因为受力改变,使得岸上的骡马也发生惊扰,一时间人喊马嘶不绝。
岸上骑兵护卫本就是紧绷着神经,见此当即各自拔出武器准备战斗,只是这股子敌意面对无人的荒野,却是落到了空处。
事故发生的很快,从舟船被撞,到彻底沉没,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望着那一处不停冒着水泡的沉船位置,船主阴沉着脸,朝着浑身湿漉漉的水手询问:
“怎么回事?水下有人安设木桩?”
水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迹,看了一眼沉船位置后拱手应道:
“不是,我下去看过,船底是被河底的一块尖石所伤,恰好戳破了船底,这才导致了沉船。”
水手再度望了眼浮在水面上的舟船桅杆,指点着补充道:“另外,沉船已经完全毁损,短时间无法打捞了。”
“尖石,有多少?这条水路某跑过几次,怎么从未听过水下有尖石?莫不是有人作怪?”
由不得船主不心生警惕,运输的乃是重要货物,中间要是发生差池,他们以及两侧的护卫军兵都要吃挂落。
对于沉船,他倒不是很在意,这水路并不繁忙,来往都是州府控制的船队,而且他们运输的乃是火药,入水之后基本上都失去了效用。
“数量的话,河道中有威胁的尖石不多,两三块而已,而且,掌柜你看,岸边有土石剥落痕迹,应当是近期岸边不稳的土石跌落所致,当是意外!”
水手却是连连摇头,他是看过河底下的大石的,虽然位置刁钻了点,可的确是块常见的河底障碍物,于是以他的经验向船主解释道。
见到船主紧皱眉头,水手立马打包票:“掌柜放心,这石头也就竖着危险,可兄弟们只要将它给推倒,没了尖角,也就没法破开船底了。交给在下一时片刻,定会给船队破开通路。”
呜呜!
“可....”
船主还要再说,就听到岸上骑兵发出的号角声,抬眼望去,看到领队的骑将挥舞旌旗,正催促船队重新起航。
见此情况,船主将刚刚抬起的手放下,无奈的扬了扬:“罢了,赶紧去办。另外,在此地做个标识,免得后面的大船遭难!”
“好嘞!”
水手答应一声,从手下那里接过绳索,转身便就朝河面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结果也正如水手保证的那般,没过多久,船主便见到了自水下冒头的水手,水手一边踩着水,一边挥舞手掌:
“可以了,往桅杆的两侧通行,当是无碍!”
船主见此终于松了口气,挥手招呼其他舟船:“开船!都打起精神来!另外,赶紧给岸上军兵传信,可以继续行进了。”
很快,刚刚在此地延宕的船队,随着舟船上的旗语与岸上的号角应和,再度缓缓移动起来,舟船搅起的水波荡漾着,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粼粼波光。
渐渐的,水波至于无痕,河面上独留下一根被系着红绳的桅杆静静伫立。
入夜后,系着红绳的桅杆猛地被人一把握住,浮上水面的汉子深深呼吸两口,压低声音对着附近的小舟喊道:
“有了,找到东西了!”
一个时辰后,沮授看着面前七八个垒起来的木桶,指点着道:“这便是船上货物!?”
“回头领,正是,船舱里的货物都是这种木桶,只是其中许多破损,儿郎们只捞了些完好的,本来还有更多,只是令侄阻止,言称不能贪多。”
沮授闻言看向沮城,就见对方手掌摩挲着满是水迹的木桶,在火光掩映下眼睛里透露的全是兴奋,对上沮授目光时却是再度恢复冷静。
“叔父,当务之急,应是迅速撤离。不论内中何物,都不宜当场打开,须知多呆一刻便多一刻的风险。”
“嗯,”沮授沉沉应了声,当即招手,让岸上准备的车马赶紧转运木桶。
“快,都动起来,此次若是功成,尔等都有赏赐!”
一听赏赐,在场之人皆不由加快了动作,没过多久,此地便就再度恢复了平静。
而在火器制造场的卸货码头上,心事重重的船主还时不时的回望来处的事故发生地。
此刻,驻守军寨的守军已经将码头戒严,前来卸货的尽是些身高力强的军兵。
忽然,船主瞅见有军兵在匠人的指挥下打捞落入水中的木桶,他心中一动,当前拉住一名匠人道:
“火药不是入水便坏了吗?捞出来还能用?”
匠人被他拉住,本来有些不快,见到船主也是个熟面孔,知道是个知情人,当即指点道:
“此次换了包装,不仅木桶用蜡封住,里面的火药也是用油纸包着的,油纸听过吗?可以防水,听说是沓氏那边传过来的。”
“所以说!那些沉到河底的火药还能用!?”
船主闻言一惊,手掌使了些力气,急声问道。
“当然,只要包装不坏,这火药就还能用,即便进了水,烘干之后也能用。
嘿,你这人,怎的如此粗鲁....”
匠人吃痛,将手臂抽了出来,望着上边清晰可见的手印,没好气回道。
船主得到确认,不再理会骂骂咧咧的匠人,当即去寻此次护卫的骑将:
“邢将军,不好了,那艘沉船有些问题,沉船里的火药还能使用,快派快马前去查看,若是被人打捞,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而在距离沉船点数里外的民居内,盈盈的灯火下,沮授叔侄看着尽数打开的木桶,里面全是些黑灰色的颗粒。
这根本不是他们所期待的火药原料,而是一桶桶成品火药。
沮城伸出手掌,捏住几粒火药,将之洒在身后的油灯之上。
噗!
几个人呆呆的望着腾起的白光,以及迅速弥漫开来的白烟,心中更加确定了此物为何。
虽然得到如此多数量的火药也算是大功一件,可与获取火药原料配方相比,却是难以比拟的,一股淡淡的失落迅速蔓延开来。
“哎!谋划良久,竟然得了这几桶火药。那火药原料,竟然没有半点消息!”
沮授早在沮城动作之前,便就用衣袖遮住了眼睛,待白光闪过,他嗅着空气中的硫磺味,很是不甘的叹息道。
听到沮授的叹息,在场众人皆是不言,只是默然看着面前的木桶。
过了许久,重新振作的沮授挥手让手下退下,单独留下沮城道:
“今次行动虽然不算完美,可得到了如此多的火药也算是件功劳。
我打算亲自押送火药回邺城,至于你,便留在幽州,继续追查火药配方吧。
既然这些舟船是专门运送火药的,那么只要顺着舟船的路线,总是能寻到线索的。
至于这些人手,我留下百十人与你,其中不少都在本地入了籍,也好便宜你行事。”
“叔父放心,孩儿必不让叔父、主公失望。”
沮城对此事结果倒不是很失望,反而因为今后的主事原因,更加的兴奋起来。
“嗯,好好干,以保重己身为要,没结果也没关系,叔父会在邺城为你运作的。
记住,我沮家今后的出路,便在袁公身上,万不可生起其他心思。”
“叔父放心!主公恩德,孩儿必不敢忘!”
沮城当即拜下,感激涕零道。
“嗯,如此便好,事不宜迟,某这便带人出发。”沮授拍了下侄子肩膀,说着就要带人离开。
却不料沮城急忙上前拦住,眼睛微露精光的他,点点屋内的木桶道:
“叔父且慢,这些木桶太过扎眼,还是交予孩儿处理吧。”
翌日,河道沉船点处。
骑兵已经四散,将四周能够藏人的地方仔仔细细搜了个遍。
而在河道上,几艘大船停在中央,不时有水手将水下的物事打捞上来。
“回禀掌柜,统计出来了,除了些破损木桶外,还有十余桶不见踪影。
唔,儿郎们估计,有可能被河水冲到了下游。”
精通水性的水手禀报着,回应他的则是船主暴怒的面孔,他用食指点着对方的面容,龇着牙,声音从牙缝里钻出来道:
“那就给我去下游找,下游没有就去上游,这是条废弃河道,流速不快,也没有什么暗流。
你必须将散落的木桶找到,就算是找到残骸我也认!否则...哼!”
水手被船主手指指点着后退,一直逼到墙角,头犹自后仰以避开对方发怒火,最后抹了一把额头渗出的汗水,连声应道:
“诺!属下这便去办,一定将此段河道搜个遍!”
由不得水手不惊恐,船主的暴怒,岸上骑兵脸上的煞气,都让他惊觉昨日运输的货物之特殊,他能够预料到,今日他们若是没有找到那些流失的木桶,昨日下水的水手,有一个是一个的都得脱一层皮,说不得还得丢了性命。
一转身,水手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不见,对着船上的精瘦小伙们呵斥道:
“干站着干什么?都下水去,今日若找不到木桶,咱们都得死!看到岸上军兵手里的刀吗?对着这些个杀才,谁要是出了半点差错,没有一点道理可讲,雪亮的刀子劈过来,神仙也难救!”
扑嗵,扑嗵!
听着船只四周炸开的水花声,船主一下子跌坐在榻上,扶住案几连连喘气,其实在听说木桶缺失数量只有十余时,他心中就安稳了大半,至少对上头有了交代,此刻的他,心中的侥幸占据了大头。
果然,随后的消息渐渐传了过来。
“禀掌柜,儿郎们在下游找到了五个零散木桶,都是因为破裂而被冲到下游的。”
“对上了!对上了,下游又发现八个木桶,这一船的货都对上了!”
听到水手惊喜的欢呼声,船主瘫倒在地上,但紧接着便是一阵劫后余生的惊喜侵袭全身,他爽快得几乎要叫出声来。
“哈哈哈哈,呵呵....”
此刻的船主,像个孩童一般,弯着腰笑着,最后在地上打起滚来,倒是让前来报喜的水手怔然不已。
与此同时,岸上的骑兵军旗所在,一身铁铠的邢远闷声听着斥候的禀报。
“禀将军,斥候在远处发现有人潜伏的痕迹。从土壤,以及复原的程度上看,应是最近几日。”
“嗯?去看看。”
邢远挑挑眉头,示意斥候领路,前去几处被侦察出来的潜伏点。
不一会儿,邢远趴在被斥候怀疑的潜伏点上,探出脑袋朝远处望去,正好看清楚了整条河道,面前的大石,以及身侧的灌木,很好的充当了遮蔽物的作用。
“该死的!这他娘算什么事!?”
心中几乎确定了他们被人阴了一道的邢远,气愤的将马鞭掷于地上,一腔怒气不知朝谁发泄。
“你,还有你!为何有所怀疑而不亲身探查!?嗯?叫人摸到了眼皮子底下,你们啊!我这回可是被你们给坑惨了!”
最终,还是那日负责巡视的斥候遭了殃,被邢远指着鼻子骂了半天。
“将军,好消息。公孙掌柜那便回信,说是火药无所损失,沉船全无问题,此事乃是虚惊一场!”
“什么!?”邢远腾的一下跳起来,不可置信的反问了句:“虚惊一场?他真这么说?”
“嗯,虚惊一场。”来人连声点头道,却不明白邢远脸上的玩味神色。
“这倒是有意思了,看来这回遇到高手了啊!”
邢远掐着下巴思索着,旁边刚刚被呵斥的最惨的手下靠近道:“将军,既然无事,那么今日之事,便不用上报了吧!?”
“不上报?”
邢远斜着眼睛看了这位从前颇为重视的手下一眼,手指晃晃道:
“我不上报可以,你能保证其他人?谁知道这里有几个黑狗子?
我劝你啊,安心回家种地吧,我老邢这回也栽了,回去陪你一道种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