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庄门口。
朱元鸿背负双手,看着柳庄的景色,左宗棠是个会选地方的人,柳庄风景秀丽,住着便有一种心旷神怡之感。
忽而,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朱元鸿转身回头一看。
两个老者,一个中年人,一个年轻人,走了出去。
年轻人他是认识的,刚刚才打过招呼的童清无。
那个中年人想必应该就是左宗棠了。
至于那两个老者,居中的那位,浑身威严之中,又夹杂一些士人的气息,整个人看起来,又显得有些刚正不阿。
至于另一位,书生意气要盖过他身上的官气。
朱元鸿的眼睛何其毒辣,他看到这两个老者,心中就有数了。
缓步走到居中那人的身前,俯身拜下。
“学生朱元鸿,拜见老师。”
林则徐伸手便将朱元鸿扶起来,从上到下,细细地打量着。
从模子上看和朱文泰有几分相似,却更显俊朗,个子也比朱文泰要高。
林则徐刚刚握住朱元鸿的手,能够感受到这个年轻人的双臂很结实,是个良将的好身子。
好好好,至少从卖相上,林则徐对这个学生很满意。
“元鸿,你与老夫虽初次见面,但你的事老夫早有耳闻,不错不错,你这个弟子老夫没收错啊!不逊乃父。”
“老师谬赞,学生愧不敢当,不知老师如今身体可还康健?”
“哈哈哈,老夫在柳庄已休养一年有余,再多的病,也能养好了。”
林则徐面色颇为红润,说话的声音也是中气十足。
他在湖南收拢流民的事情,自有魏源、左宗棠和童清无他们去做,老林自己倒是悠闲林下,颇为自在。
“老师既然身体无碍,学生也就放心了。”
林则徐摸了摸胡须,随即拉起朱元鸿的手,对他介绍道。
“元鸿,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两位是良图先生和左季高,至于你师兄,应当不用我介绍了吧?”
魏源,号良图。
朱元鸿来到魏源身前,拱手行礼道。
“良图先生大名,学生远在广西也是如雷贯耳,先生大作《海国图志》,实乃当今天下三大奇书之一,学生早就盼着有一天,能向良图先生请教。”
《海国图志》。
林则徐和左宗棠听到朱元鸿这番话,脸色瞬间为之一变,而魏源也有些神情尴尬。
无他《海国图志》自出版以来,迄今为止也不过才印了几百本,而且受到朝野上下激烈批判,甚至某些守旧派大佬,要将这本书列为禁书。
这是一本在如今这个时代来说,相当先进的启蒙读物,能够很好的帮助国人去了解世界的真实情况。
不过,大清朝要是能重视这本书,那才有鬼了。
只是对于朱元鸿口中当今天下的三大奇书,不仅仅是林则徐,就连魏源和左宗棠也很是好奇。
“元鸿,你所指的这三大奇书是?”
“其一便是老师主持编译的《四洲志》;其二则是良图先生的《海国图志》;至于这其三嘛!”
说到这,朱元鸿吊足了胃口,停下来不说了。
林则徐见状连忙问道。
“元鸿,你所指的第三本书,究竟是?”
“原福建巡抚徐继畲所著的《瀛寰志略》。”
是他?
去年福州发生了一场著名的涉外事件,神光寺事件,福建巡抚徐继畲因为处事软弱,遭到了言官们的疯狂抨击。
最终被咸丰帝以“身膺疆寄,抚驭之道,岂竟毫无主见,任令滋扰”为由,将其革职召回京城。
徐继畲被革职,这其中也有着一些林则徐的影子在。
林则徐主张对神光寺事件中的英国人,保持强硬的态度,但徐继畲却主张保持隐忍和据约缓逐。
所以林则徐此时的神色,有些不豫,他认为徐继畲身为疆臣却过于软弱了。
朱元鸿看了林则徐一眼,心中却暗暗叹了一口气。
林则徐和徐继畲政见不同的根源,还是在于两人对如今这个时代认知的差距。
林则徐还秉承着传统的夷夏观,可徐继畲对清英之间攻守势异的认知却很清晰。
林则徐觉得西方长技是“船坚炮利”,所以才有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想。
可是徐继畲却认为,洋人的长技并不仅仅是“船坚炮利”,应当师法泰西文明,以图自强。
两个“开眼看世界”的人,在这个时候,反而有了一个别样的区别。
林则徐比起徐继畲来,似乎还差了一筹,但是如今的中国,能比得上林则徐的,又是寥寥无几。
想开启近代化,不任用具备近代化观念的人,又何谈近代化?
这是朱元鸿的无奈,却又是他需要去解决的重大问题。
只是朱元鸿没有注意到,当他提到《瀛寰志略》之后,林则徐身后的童清无,双眼微微一亮。
眼见老林头的面子有些挂不住,朱元鸿连忙转移话题,将目光转向了左宗棠。
“元鸿拜见季高兄,与季高兄虽是初次见面,却已是神交已久,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季高兄雄心壮志元鸿钦佩不已。”
“喔?朱军门也听过左某这幅对联?”
“哈哈哈,家父生前曾多次提起,元鸿早欲一睹季高兄风采。”
“军门客气了。”
左骡子一向自视甚高,不过对于朱元鸿却给予了足够的尊重。
毕竟不是谁都能在二十岁的时候,就可以御敌于国门之外。
这种功绩,在左宗棠心中,已经是足够的了。
不要觉得左宗棠眼高于顶,左骡子年轻之时就这样,就连两江总督陶澍想见他,都得亲自登门拜访。
只能说牛批的人,都有个性。
“老师,元鸿师弟,宴席已经准备好了,不如咱们边吃边聊?”
“允修,宴席设在哪里啊?”
“老师,知道您老人家喜欢归云亭,宴会特地安排在那里。”
林则徐听完童清无的话,忍不住抚了抚胡须,随后看向了朱元鸿。
“元鸿,归云亭旁便是柳庄的小池塘,也是别有一番风情,你可要好好感受感受。”
“既然老师都这样说了,那元鸿自然是要好好看一看。”
童清无迈步在前,领着几人走到归云亭中。
归云亭里已经摆好了宴席,菜肴并不奢侈,但也足够的精致。
左宗棠作为柳庄的主人,这时招呼客人们坐下,随后他又看向了朱元鸿。
“元鸿,你有所不知啊!今日这场宴席,可是元翁自己花的钱。”
朱元鸿连忙站起身,对林则徐弯腰致谢:“自古以来,只有学生请老师,哪有老师自己花钱的道理。”
“哎!些许虚礼,何足道哉,这些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来来来,快快坐下,今天你得好好尝尝这湖南菜的滋味。”
等朱元鸿坐下之后,宴席正式开始,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老林有些微醺的摸了摸胡须,笑着说道。
“元鸿,老夫若是没记错,至今为止你还没有表字吧?”
“学生正想请老师赐下。”
老林微微点头,想了想以后,这才说道。
“不如就叫兴国如何?”
朱元鸿握着酒杯的手,蓦地停在半空中。
老林起的这个表字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兴国,兴国,不知道复兴哪个国?中兴哪个国?
老林恐怕还对朱元鸿寄予厚望,希望他能为大清朝继续出力。
可是啊!老林的期望终究是落空了。
出力是不可能出力的,让大清朝出出血倒是问题不大。
踩着大清的尸体,复兴大明,这种事朱元鸿很有兴趣干。
如此说来,老林取得这个表字,倒也不算错。
见到朱元鸿愣住了,林则徐不免有些好奇地询问。
“元鸿啊!可是这表字不太合适?”
“合适太合适了,老师我觉得全天下没有任何一个表字,能比这个更合适。”
朱元鸿连忙端起酒杯,向林则徐表示感谢。
老林实在是太给力了,朱元鸿挖了一个坑,结果他自己跳进去不说,还顺手给自己填了一锹土。
兴国!这个表字一起,老林说自己是无辜的,恐怕届时全天下都不会有人相信。
林则徐给朱元鸿起了一个顶好顶好的表字,忍不住又多喝了两杯。
此时朱元鸿问道。
“老师,之前您来信,提及流民的问题。不知道下一步您打算怎么做?”
林则徐一听这话,立刻放下手中的酒杯,叹了一口气。
“老夫实在是没想到,湖南粮食一向充足,却还有如此多的穷苦流民,三十万啊!老夫至今都不相信。”
“老师,朝堂之上,衮衮诸公,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忧国忧民的。”
“唉!”林则徐叹了一口气,不过很快他又继续说道。
“三十万穷苦百姓,一直待在洞庭湖,也不是一个长久之计,老夫也在想,该如何将这些人处理的更妥当一些,兴国你可有良策?”
来了来了,朱元鸿此次湘阴之行,除了想和林则徐他们碰个面以外,还有第二个重要目的,那就是三十万流民的问题。
现在老林自己提出来了,正中下怀。
朱元鸿装模作样的沉思片刻,随即吐露出了他的真实想法。
“老师,大清朝虽然地大物博,但是四万万人,这个数量实在是过于惊人,放眼整个神州大地,恐怕只有两处地方,适合流民生活。”
“哪两处?”
“其一是东北,只是东北乃龙兴之地,朝廷不可能同意让我们汉人去东北,而且距离湖南路途遥远,因此上只剩下最后第二处,西南!”
林则徐一听这话,心中猛地咯噔一下,脑海里浮现出了五个字,他沉声问道。
“湖广填四川?”
“老师应当是湖广填西南,除四川以外,贵州和云南都是地多而人少,而且多是未开发的河谷平原,对于流民而言就是福地。”
朱元鸿的话,让林则徐的心中是一阵赞同。
“所以你是想让我带着这些流民进入西南,将他们安置下来?”
“老师威望卓著,除了你这件事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做的了。”
这句话不仅仅是林则徐,亭中其余几人也都一脸的赞同,
林则徐门生故吏不知凡几,如果换成其他人带着这些流民去西南,搞不好能被西南的官员赶出去。
可是林则徐没有人敢赶他,湖南流民就是一个大雷,谁敢在这上面动心思,林则徐绝对能把他弹劾到死。
林则徐治理地方的经验非常丰富,朱元鸿给了他一个切入点,他心里就有了全盘的想法。
“兴国的想法,老夫很是赞同,如今洞庭湖周边有三十万流民,老夫决定将他们先带进四川。”
“远达、季高、允修,你们三人留在湖南,继续收拢流民,如今长毛攻占长沙,不把流民解决了,将会后患无穷。”
道光三十年,湖南有人口两千多万,保守点估计破产失业人数最起码在一百万以上。
这一百万人就是太平军天然的兵源,所以流民问题已经成为了一个巨大的隐患,一旦爆雷,大清就彻底死了。
林则徐不知道的是,他的确给大清朝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可是却又引出了另外一个大麻烦。
但此刻的林则徐,却不会知晓,当他看着朱元鸿这个始作俑者,心中满怀慰藉。
“兴国你虽是武将出身,但是做起这些事来,却丝毫不输于那些文官,若你以后弃武从文,老夫倒是可以教教你。”
“多谢老师,不过学生向来追求封狼居胥,饮马瀚海,先定而后能治。”
朱元鸿的志向,是当一位马上天子,上马治军,下马治民,可听在林则徐的耳中,却让他误以为。
“功名祗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先出将而后入相,兴国你既有如此雄心壮志,为师老怀欣慰矣!”
“老师,你率流民进入四川,没人保护不行,我从军中选出一批精锐,护你入川。”
林则徐闻言先是点了点头,可是很快他话音一转,问了一个致命性的问题。
“兴国,老夫听闻你麾下竟有数万大军,你纵然已是广西提督,可广西提标的兵额远远达不到吧?”
对于林则徐这个话,朱元鸿的心里早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老师,去年广西天地会风起云涌,广西绿营朽戈钝甲,不堪一用,广西巡抚郑祖琛给学生下令,可随意扩充兵马。”
“不如此学生如何能平定天地会之乱,抵御越南,靠广西绿营可不行,何况如今长毛肆掠,学生就算想裁军,也有心无力啊!”
朱元鸿这番话,有理有据,合情合理,林则徐一时间竟然有些哑口无言,他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只能是叹了一口气。
“绿营糜烂,不堪一击,如之奈何,兴国如今长毛已攻占长沙,你打算怎么办?”
“学生从广西一路追击至长沙,早已是人困马乏,待修整完毕,定要大举进攻,以期光复长沙。”
林则徐是知兵之人,他闻言点了点头,说了一句。
“应将战场放在长沙城,不可使长毛再次逃脱,一旦他们袭扰其他州府,你再想打,可就更费事了。”
“学生省的。”
在林则徐看来,朱元鸿是领兵大将,这点问题他不会看不到,于是也就不再多言。
这场宴会一直从中午持续到了晚上,待宴席结束之后,左宗棠亲自送朱元鸿去客房。
对于左宗棠的善意,朱元鸿自然是感谢不已。
到了客房坐在椅子上,朱元鸿却是毫无睡意。
时间转至戌时末,他推开房门,在月光的指引下,缓步走到归云亭。
如今已是农历五月份,天气开始燥热起来,夜晚的柳庄,四周蛙声一片。
朱元鸿走到归云亭旁,却见一位老者,坐在亭中,看着池塘愣愣发呆。
朱元鸿走近一看,却发现这位还真是“熟人”。
“良图先生,天色已晚,何不好生休息一番?”
魏源看了一眼朱元鸿,随后又将视线移回到池塘这边。
“是兴国啊!这么晚了,你怎么也没睡?”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既如此,不如陪老夫聊一聊如何?”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等到朱元鸿坐了下来,魏源给他拿了一个酒杯,斟满酒,随后归云亭中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朱元鸿没想到魏源竟然问了他一个始料未及的问题。
“兴国,你看过老夫的《海国图志》和徐继畲的《瀛寰志略》?”
当然看过,还是上辈子看的。
只是话当然不能这么说,朱元鸿换了一种说法道。
“家父生前,曾给学生提起了不少海外的见闻,又给学生购置了良图先生和徐大人的书,用以佐证。”
“你觉得是《海国图志》好,还是《瀛寰志略》更好?”
“同为三大奇书,又何分好差?”
“看来你懂的不少啊!”
“略知一二。”
朱元鸿引起了魏源强烈的好奇心,看到这个年轻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魏源决定要好好考考他。
只是魏源自己不知道,他考教朱元鸿,好比是送羊入虎口。
而朱元鸿也没想到,他没能先搞定林则徐,却有了另一番意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