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乡县,曾家。
此刻的曾家依然是一片缟素,曾国藩领头,曾家几兄弟身着孝服,在曾母的灵前跪孝。
湘乡八家乡绅全都赶到曾家吊唁,这帮家伙心里很清楚,曾母为什么会死。
根本原因是曾国藩兄弟被抓,直接原因是他们传出去的消息。
这群士绅们心里有鬼,所以恭恭敬敬来到曾家祭奠一番。
曾家一片哀声,而这时候一个不速之客上门了。
朱元鸿带着冯子材、周宽世、陈亚贵三将,并五百亲兵,赶到了曾家。
曾家的下人在看到这群兵之后,连忙跑进去把这件事告诉给了曾国藩。
曾国藩知道朱元鸿上门了,而且还是带着兵来的,眉头紧锁,脸色冰冷。
曾老九的脸涨的通红,如果不是因为在母亲的灵前,他早就翻脸了。
踏马的,我娘就是被你害死的,你如今还有脸过来吊唁。
真当他们曾家好欺负呢?
嘿嘿,朱元鸿就是在明摆着欺负曾家,你曾国藩可不是日后那位门生故吏遍天下的湘军统帅曾中堂。
这个时候就算踩在你头上,你能说什么,你敢说什么?
朱元鸿来到曾家门前,随即翻身下马,带着冯、周、陈三将和数十亲兵,进了曾家。
至于剩下的亲兵,全都留在外面,看似懂礼数,实则最为跋扈。
朱元鸿带着兵将进入曾家,这一点是谁都没想到的。
曾老九看到这一幕,完全忍不住,直接从地上爬起来,对着朱元鸿怒目而视。
就连罗泽南和朱孙贻,都有点看不下去了,杀人也不过头点地,这样做实在是有些过了。
只是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朱元鸿取了三根香,拜了三拜,然后将香插进香炉之中。
随即又来到曾家兄弟面前,鞠躬行礼。
这让所有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朱元鸿做完这一切,三将紧随其后,就连跟着进入曾家的士卒每人都拜了三拜。
“曾大人节哀,老夫人去世本帅也深表哀痛,曾大人若有什么需要本帅援手的,请尽管提。”
在场的这些人,不少都是人精,一听朱元鸿这话,他们心里就明白了。
这位朱军门是借机会一推二五六啊!
全程在说自己心中深表哀恸,却丝毫不提要不是他曾母怎么会死?
像罗泽南和朱孙贻这种聪明人,甚至隐约猜到,朱元鸿此番来吊唁,也是不想自己在士林中口碑扫地。
这是在打补丁呢!
曾国藩抬起头看着朱元鸿,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淡淡地回道。
“朱军门的心意,本官心领了,多谢军门此番前来吊唁,本官感激不尽。”
曾国藩能压住心中的怒火,就已经算他养气功夫不错了,还想让他对朱元鸿有什么好表情?那是想瞎了心。
“曾大人言重了,你我同朝为官,你家中出此变故,元鸿岂能视若无睹?不管怎么说,有用的着元鸿的,曾大人尽管说。”
“那就多谢军门了。”
“军中还有要务,不便久留,告辞。”
“军门慢走,恕国藩不便相送。”
朱元鸿和曾国藩四目相对,彼此之间没有再说一句话。
朱大帅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离去,曾国藩紧紧盯着朱元鸿的背影,眼中闪烁不定。
从和这位朱军门第一次见面之后,再到被他囚禁起来,这些天曾国藩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
这个朱元鸿实在是太奇怪了。
说他是大清的忠臣,估计没一个人会相信,因为他的每一句话,虽然都占着理,却完全禁不起推敲。
作为湖南提督,不去围剿太平军,却因为湘乡的事情,率领三万大军把自己给抓了?
哪个大清忠臣能干出这种事来?
曾国藩虽然不了解具体的实情,但是他熟读史书,像朱元鸿这种类似的情况,历史之上可以说是数不胜数。
曾国藩随便一想,就能想出好几个人。
袁绍、公孙瓒、朱温、李克用、左良玉,甚至还有吴三桂、尚可喜。
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称呼,军阀。
如今长毛乱起,大清陷入乱世,此举与明末何其相似,朱元鸿手握重兵,难怪他会有这些奇怪的行为。
曾国藩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已经很接近于真相。
当曾母死的时候,曾国藩就已经很清楚曾家和朱元鸿之间,已经是血海深仇,这个仇恨是很难化解的。
所以说朱元鸿对曾家来说,威胁甚至超过了太平军。
曾家必须要掌握一支兵,而且这支兵的实力要越来越强,因为他曾国藩不仅要对付长毛,还要防备朱元鸿。
曾国藩经过他母亲的死,反而有些大彻大悟,他想清楚了现在的时势,这是一个手里无兵,你说话就是放屁的时代。
曾剃头自己是一个明面上的“大清忠臣”,但是他没有忠到那个地步。
他的私心不小,如果他真是一个大清的铁杆忠臣,又怎么会有后来的刺马案?
湘军就是他在这个时代建功立业、成就一切的工具。
时间缓缓过去,当曾母下葬之后,曾国藩立刻写了一封奏折送去北京,希望咸丰能批准他丁忧。
其实曾国藩自己心里清楚,咸丰这时候大概率是不会放手的,可是曾国藩这样的影帝,他怎么可能不把戏演足了?
曾国藩在家里等着咸丰的旨意,而朱元鸿这边,也收到了湘乡士绅们捐献的粮饷。
湘乡士绅们其实也担心如果不履行承诺,万一朱元鸿发飙,搞不好能把他这些人全宰了。
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可不敢把性命交给一个武夫。
当朱元鸿收到这些粮饷后,湘乡对他已经没有了吸引力。
他立即让周宽世,把曾国藩先前募集的两千多流民收拢起来,一锅端走。
可怜曾大人辛辛苦苦攒来的人,此时全都化为了泡影。
九峰山上的土匪和流民,被冯子材整顿了一番,全都塞进了流民之中。
等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后,朱元鸿开始拔寨起营,朝长沙而去。
至于陈天霸和那位孙掌柜,他们远远跟在朱元鸿大军后面,随着他一起返回长沙。
......
北京,紫禁城。
咸丰这一次没有在乾清宫里召见大臣,而是将地点选择在了养心殿。
养心殿之内,此刻除了咸丰帝之外,只有一个人在,那就是肃顺。
自从上一次乾清宫议事之后,对于肃顺这位心腹大臣,咸丰是越来越倚重了。
此时咸丰靠在龙椅上,眉头紧蹙,他看着肃顺说道。
“朱元鸿和曾国藩的折子,你都看了吧!”
“皇上,奴才已经看过了。”
“你怎么说?”
“公有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如今长毛大乱,相忍为国才是最为紧要的。”
“哼,这个朱元鸿作为湖南提督,不去剿贼,反而去弄什么流民,还有那个林则徐,也是吃饱了撑的,他们分不清孰轻孰重吗?”
“皇上,流民问题不是小事,林宫保和朱元鸿的折子里都提过,湖南有百万流民,一旦生事,那我大清可就真的危险了。”
“理儿是这个理儿,但是这林则徐必须下旨申斥,措辞要严厉。”
肃顺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劝谏,林则徐哪怕有一百种理由,但是都脱不开一件事。
他在湘阴,长毛贼就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打破武昌的。
你林则徐可是做过湖广总督的,在湖广威望那么高。
武昌被打破,从上到下有一个算一个,都逃不了。
“至于那个朱元鸿,肃顺朕来问你,你觉得此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这...
肃顺从来都没见过朱元鸿,他对朱元鸿的认知都是从奏折上获取的,所以这让肃顺如何回答?
“朕总觉得,此人在长毛之乱中,颇有些养寇自重的嫌疑,肃顺你说呢?”
朱元鸿这些日子的做法,让肃顺也觉得很是怪异,无论是叶名琛、赛尚阿,还是郑祖琛、曾国藩。
他们呈上的折子,都让肃顺觉得,朱元鸿在围剿太平军方面,态度很是暧昧。
咸丰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
“皇上圣明,奴才心中也觉得有些怪异。”
“曾国藩现在又要请辞,说是丁忧,朕觉得这个大清朝四处漏风啊!”
“皇上,朱元鸿如今态度不明,曾国藩的作用就更显紧要了,此番怕是要夺情了。”
咸丰点了点头,在他心里比起大清的江山,你曾国藩死了一个亲妈,又算得了什么?
打定主意不能让曾国藩丁忧,咸丰转而又问道。
“朕如今不能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朱元鸿身上,依朕看来,此人未必可靠,还是要多做准备,好好应对长毛。”
“皇上,以为如何?”
“让僧王即刻南下,总督豫、鄂、湘、皖四省军务,令河南河北镇、湖北宜昌镇、湖南永州镇、安徽皖南镇,四镇兵马齐发,绝不能再让长毛贼出湖北了。”
“皇上,僧王此时不适合当钦差,奴才认为应当另选一旗员。”
“为何僧王不适合当钦差?”
“奴才恐僧王与地方上不合。”
养心殿里,只有君臣两人,肃顺的话说的更加直白。
僧王是什么性格,咸丰也是多有耳闻,这时他听到肃顺的话,不免又有些担心起来。
僧王这个人最看不起汉人,要是作为钦差,搞不好会让整个局势更加败坏。
“那你认为,可以派何人前去?”
“这个...奴才一时之间,也无合适之人。”肃顺摇了摇头,苦笑一声。
“你觉得奕经怎么样?”
“谁?”肃顺一脸疑惑的看着咸丰。
“奕经。”
嘶~肃顺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奕经他可太熟悉了,鸦片战争干了不少荒唐事,被道光革职。
虽然如今起复了,但是用这个草包,真的行吗?
“皇上,奕经他?”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前几天他上了个折子,言称长毛乱起,想为国效力,让朕给他一个机会。”
肃顺不说话了,咸丰这番话不好回,奕经和咸丰都是高宗一脉,实打实的自家人。
他肃顺是济尔哈朗之后,离得更远了。
“一切但凭皇上圣裁。”
咸丰一脸深意的看了看肃顺,不过他没有和肃顺计较,思索片刻,旋即说道。
“拟旨,命奕经钦差总督湖广军务,剿灭长毛乱贼。
咸丰说完这句话,又将目光转向了肃顺,问道。
“曾国藩做这个湖南团练大臣,兵恐怕不会太好招啊!”
“新任湘抚张亮基估计还需一些时日,才能到湖南,骆秉章虽然已被革职,不过目前还是在署理湘抚,不如让他去协助曾国藩招兵?”
“骆秉章如今在哪里?”
“长沙、岳州相继沦陷,骆秉章如今正在常德。”
“那就给他下道圣旨,让他去协助曾国藩招兵。”
咸丰这时心里却有些后悔了,他把骆秉章撸的太早了。
如果骆秉章现在还是湘抚,那湘乡之事,恐怕未必会发生,有骆秉章在,对朱元鸿多少也是牵扯。
只是咸丰不会知道,哪怕骆秉章还是湘抚,可在朱元鸿数万大军面前,他也得老老实实的。
咸丰和肃顺这对君臣,对眼下的局势,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圣旨很快被拟好,分别朝着僧格林沁处,以及豫、皖、鄂、湘四省送去。
......
湘乡曾家。
这些日子曾国藩一直在等着圣旨,直到这一天传旨的钦差终于到了曾家。
圣旨之中,咸丰对曾国藩进行了一番勉励,又给曾母封了诰命,话里话外就是一个意思。
夺情。
这个时候,曾国藩其实也不想丁忧,如今咸丰不允许,他的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气。
自己的人设又保住了。
想到这里,曾国藩顿时嚎啕大哭,来到他父亲面前,双膝跪地,不停地叩拜道。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如今长毛大乱未平,皇上殷殷期盼,孩儿岂能为一己之私,舍大家而顾小家?为国家计,孩儿只能不孝,望父亲大人成全。”
曾麟书抚摸着曾国藩的脑袋,哽咽道。
“我儿尽忠报国,即使你母亲在九泉之下知道了,想必也能含笑九泉,忠孝难两全,儿啊!为了皇上,为了大清的江山社稷,为父不怪你。”
在场的其他人,像朱孙贻和罗泽南都在感慨,曾国藩大人实在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忠臣。
老母病逝,却依旧担起国家大事,这样的臣子,不是大清的楷模,那还有谁能是?
这两人打定主意,要把曾国藩的事迹好好宣传一遍,让世人都知道,曾大人是何等的忠心为国?
那朱元鸿即使手握数万大军,又能如何?
无非又是一个不知忠孝廉耻的武夫罢了,只有士大夫们才是这大清朝真正的支柱。
曾国藩没想到,他这一出戏竟然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而他在收到圣旨以后,很快又将精力投入到了接下来的公务之中。
朱元鸿这次在湘乡收拢了一万两千流民,这给了曾国藩巨大的打击。
原本这一万两千流民,他最起码能从中选出四五千青壮,再辅以其他人,那他这第一支兵,就算搭起来了。
可是现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曾国藩只能想着下一步该如何去做。
他已经确定了,这支兵的正式名称就叫做“湘军”。
以营为基干,每营五百战兵外加一百八十辅兵。
初期先招募五个营,组成一个大营,而且这个大营的主将人选,曾国藩也想好了。
就是他的九弟曾国荃。
如此一来兵额为三千四百人,而接下来所需的粮草、军饷、营盘、兵器,这些都将成为一个个重要的问题。
首先第一个,兵从哪里来?
曾国藩已经考虑清楚了,他这一次招募的兵,都要选择农民出身,曾剃头觉得农民出身的兵,最是吃苦耐劳,而且也最听话。
或许一开始不行,但是只要打过几仗,他们很快就能成为合格的兵勇。
只不过想招募农民,那就免不了要和八家乡绅打交道。
他们每家的佃户数量都不少,而且日后湘军的粮饷也离不开他们。
曾国藩将自己的思路理清之后,立刻找上了朱孙贻。
他开门见山,希望朱孙贻能够协助自己办好团练。
对于这一点朱孙贻自然不会拒绝,可是当曾国藩提出和八家乡绅会面,聊聊兵源、粮饷的问题时。
朱孙贻愣住了。
“曾大人,不是下官不帮你,只是前番八家乡绅被朱军门掏了不少钱,如今再想让他们掏钱,恐怕难上加难啊!”
曾国藩长叹一声,随即说道。
“本官又何尝不知,只是此番我已有全盘的把握,只要朱大人能将各家乡绅召齐,剩下的自有本官解决。”
“曾大人既然这么说,那下官再推辞就有些不合适了。”
朱孙贻其实也想和曾国藩绑在一起,不管怎么说,曾国藩那也是一品大员,和他一比就是一个天一个地。
既然曾国藩有信心解决,那他也乐的做一个顺水人情。
当即朱孙贻出了县衙,亲自跑了一趟八家乡绅,等他将八家乡绅召齐后,已到了晚上。
县衙后厅中,摆了一桌颇为丰盛的宴席,朱孙贻和八家乡绅看到这一桌,颇有些好奇。
而这时曾国藩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前番多亏各位相助,国藩这才逃出生天,这次借朱大人的宝地,宴请诸位,以表谢意,朱大人你不会怪本官喧宾夺主吧?”
“曾部堂言重了,曾部堂能用得上县衙,是看得起下官,下官岂有怪罪之理?”
“国藩为官不贪不贿,这宴席就委屈诸位了。”
八家乡绅看着宴席,又听了曾国藩的话,显得有些咋舌。
就这宴席,放在整个湘乡,恐怕也没几个人吃得起。
曾大人为官“清廉”,这次竟然如此盛情,还真是令人感动呢!
不过八家乡绅清楚,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等众人坐下后,曾国藩亲自为八大乡绅倒酒,这个操作更是让大家提心吊胆,心里都绷着一根弦。
邓员外最先忍不住了,他看着曾国藩说道。
“曾...曾大人,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
“哈哈哈,今日只谈风月,不谈其他,诸位请。”
这个酒喝的,有些不对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