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气候转凉,秋风渐有瑟瑟之意时,苟政却忽然多愁善感起来,即便少有地摆脱军政事务之烦累,游将军府内园,心中那种莫名的躁郁感,也难以开释。
直到回堂落座,酝酿几许,方提笔蘸墨,顺着心头那股难得矫情,将眼前所思所想、所观所感,化作纸上的一串串文字,添上抬头、落款,便成为了一封信。
信的字数并不算多,仅五百余言,但内容,却很还算充实,感情尤为真挚。在信上,苟政简单将自己的出身背景的讲了讲,然后着重叙述过去一年的经历与见闻,世道昏暗,人心险恶,中夏沉沦,黎元倒悬。
同时表露出,欲拨乱反正,而前途渺茫、步履维艰,终至不知所处、难以作为的愤懑与愁苦......
最后提出了几个问题,神州何以沦丧?暴羯何以逞凶?中夏之民何以饱受凌虐?豪杰志士何以忍看黑白颠倒而无所作为?
这封信,甭管能不能将别人感动,苟政却是自我感动得很。欲成大事,总还是需要一些信念感,时不时的自我催眠也还是很有必要的,这也苟政在枭雄路上保留自己剩下不多人性光辉的办法......
“郑权!”将书信装封,苟政舒出一口气,朝外喊道。
正在外边当值的郑权立刻出现在堂上,拜道:“主公有何吩咐?”
苟政将书信举起,往身前一递,吩咐道:“派人,将此信飞马送往汾阴县薛氏堡,交给堡主薛强,记住,亲手交给他。如其有问,便说不才苟元直,期待他的回信!”
“诺!”在心中将苟政的吩咐默念了一遍,郑权迅速上前接过,然后转身下堂安排去了。
看着郑权的背影,苟政的双目中露出了满意的神采。跟在苟政身边几个月,郑权的成长是肉眼可见的,不再是当初那个小小的传令官,其干练之风,深受苟政喜爱。
或许也该再给郑权提提职位了,苟政此时作此想法。这段时间,他正酝酿着,对亲卫营再进行一番整顿,使其在功能上“多样化”、“专业化”......
“主公!”再度埋头于案牍之间,未久,突闻骁骑督丁良的声音。
抬眼,只见丁良快步上得堂来,在其身后,是两名部卒,押着一名中年男子。
“跪下!”受制之下,没有任何反抗能力,那名中年被踹倒。
对此,苟政目露疑思,观察了下其人。当前这个时代的人,很难单纯通过外貌去判断其年岁,不过此人满脸的风霜之色,皮肤粗糙,一对凸出的颧骨,是其面部最显著的特征。
“何人?何事?”苟政问丁良道。
丁良禀报:“启禀主公,末将在巡弋途中,发现此獠行踪诡异,于北大营外,抵近观察,东张西望,意图不明。末将怀疑其暗怀歹心,有探我军情之意,因而擒来,听主公论处!”
听此言,苟政怀疑的目光顿时变得冷冽,眼神凝沉地盯着中年人:“你是何人?姓甚名谁?”
“禀明公,小人名唤马先,乃是平阳客商,此番扈从南来安邑,乃为交易食盐。实在是这位将军误会了,小人并非奸细,并无刺探义军军情之意!”
“榷场在城西北,若是交易食盐的客商,怎会跑到我军大营外去?”苟政冷冷道。
“明公明鉴,是小人路途不熟,误了方向!”平阳客商马先道。
“这是你第几次来安邑?”
“这已是小人第一次南来,随行带有粮、布以及牲畜!车队里有交易所得食盐,身上也有安邑县衙发放之路凭,小人几度向这位将军解释,将军不听......”马先絮叨着,一脸的委屈。
苟政抬眼,看向丁良,问道:“他的随从,可曾审问过?”
丁良道:“末将查问过,与此獠所言,倒是不差,不过,末将总觉有异?”
“小人冤枉啊!”听丁良这么说,马先头直接磕在地板上,喊道:“明公在上,小人是听闻将军府发布公文,于安邑开辟榷盐场,邀请周边各地客商前来交易。
小人是感将军之诚,方冒险南来,绝无他意。若将军疑我为奸细,不肯放过,小人一死不足为道,只怕传开之后,再无人愿意南来交易......”
听其言,苟政笑了,两眼微微眯起:“你这是欲以此事拿捏于我?还是威胁于我?”
“小人不敢,只是实言相告!”马先紧跟着道:“小人在平阳,还能筹集一批粮食,此番北归,正欲南输河东。”
虽然明白,这个年头,敢于行商,能够筹措物资,奔走各方交易的,都不是凡人。但此人的见识与机心,仍旧让苟政惊讶。
又审视了此人两眼,苟政问丁良:“你就这点手段?”
丁良一愣,未及回应,便听苟政冷冷地下令道:“拉出去打,打到实话为止,打死为止!”
“诺!”丁良重重地抱拳应道。
而那马先,那张面庞顿时白了,急忙求饶,嘴里不停地呼喊着“冤枉”,可惜苟政面无动容,丁良则是一脸畅快地跟着出去。
沉吟于堂内,苟政的眉宇之间,渐露愁苦之意,忧色甚重。在过去的一个来月间,苟政下令,在安邑、蒲坂以及南边的大阳,开辟了三座榷场,专门用于与周边接壤郡县的物物交易,进一步开发河东的食盐之利。
消息传开后,也的确吸引了不少感兴趣的客商,主要来自于西面的雍州,以及北面的并州,而向北方,前前后后,已经输出了不下五万斤的解盐,换取了大量物资。
按这个趋势,通过“食盐经济”,苟氏集团的粮食压力,得到了极大的缓解,在对内开发的同时,通过外部交易,能很好地让苟氏集团度过这一轮粮食危机。
当然,这是最理想的结果,但绝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在频繁与外界交流的过程中,显然会引发新的问题,如马者的出现,也让苟政预感到了什么。
还不待苟政想明白,只片刻的功夫,丁良又领着那马先回来了。倒不像是被打了个半死的样子,只是一脸的灰败之色。苟政淡淡地看着他:“你已经浪费我很多时间了!这回,可有我感兴趣的事情?”
闻问,马先垂着头道:“禀明公,小人此番南来,除交易食盐之外,另受并州刺史张平张使君派遣,将安邑及义军的情况刺探清楚......”
一听这话,苟政的脸色变了,而丁良闻之,则大为光火,怒而拔刀,指着马先:“奸贼!”
“丁良!”苟政严厉地呵止。
盯着马先,苟政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问道:“仅仅是刺探我虚实?除此之外,张平还有何交待?他有何意图?是否还有其他眼线?”
马先应道:“禀明公,小人只是一卑贱商贾,为张使君所驱使,他有何意图,小人如何知晓,又如何能透露与小人。小人只是受其所托,其他一概不晓。”
“一个普通贱商,能得到堂堂并州刺史的委派?”苟政嗤笑了一声。
马先赶忙解释道:“想是小人在并州经商多年,薄有名声之故。”
“既然如此,那你对我,是无其他用处了?”苟政摆摆手:“砍了!”
“明公饶命!”见苟政不是打就是杀,马先慌了,急声道。但部卒们可不管,把住其肩膀,就要拽着出去砍头。
焦急之下,马先汗都冒出来了,挣扎间,想到了什么,赶忙应道:“禀明公,还有一事。小人南来之际发现,并州有兵马调动,新兴、乐平、上党,都有郡兵向太原集结......”
“当真?”苟政凝视着马先。
“不敢有虚言!”不管如何,保住性命才是当下最紧要的事情,马先肯定地道:“小人对并州各地相当熟悉,诸郡兵马之异动,也未隐蔽,瞒不过小人双眼!”
至此,苟政算是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摆手吩咐道:“带下去,暂时拘押起来!”
“诺!”
待马先被押下去,丁良回转身来,脸色凝沉地望着苟政,抱拳严肃道:“主公,如此人所言,那并州张平,恐有谋我之心啊!”
苟政一时间没有搭这话,而是缓缓回到堂案后坐下,顺带着还理了理胸前的衣衽,而后抬眼看着丁良:“豺狼终是来了!”
“主公,还当有所准备才是!”丁良道。
“这是自然!”苟政有些心不在焉的,但一双沉凝的眼睛中却尽是思索之色。
少顷,闭目呼吸,稳住心神,冲丁良道:“我们的眼线,最多只到平阳郡内吧!”
“是!这是末将失职!”丁良请罪道。
“现在不是谈论过失的时候!”苟政道:“挑拣些精干部卒,都撒出去,继续向北,向西河、向太原方向刺探,并州军队的动向,必须有所掌握!”
“诺!”
“此事重大,寻常人我不放心,还是辛苦你亲自跑一趟!”拧着眉,苟政又交待道。
“诺!”丁良没有任何的迟疑。
......
约摸在半个时辰后,将军府堂间,安邑城及南北大营中的苟军将领们,齐聚于此。召集命令比起平日,催得甚急,不免让众将议论纷纷。
而最让苟军将领们惊诧的,毫无疑问是郭毅的出现,要知道,郭毅虽然投效苟政有些日子,并受到重用,但此前的军事会议,可都没有让他参与。
如今,却堂而皇之地在座,位次还很靠前,这就引发了苟军将领们的不满了。议论之辞中,半数以上都是冲郭毅去的,至于郭毅,只是安然在座,似乎将那些蔑视与无礼都屏蔽在外了。
“主公到!”
伴着亲卫一声高呼,苟政的身影出现众人眼帘,快步至堂案后坐下。堂间议论声顿止,一干桀骜不驯的将领,迅速摆正姿态。
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河东坐得越稳,苟政的权威在这些部属将领中,也已经真正建立起来了,至少已经少有敢于直接顶撞他的人了。
落座,众人行礼。
苟政表情严肃,环视一圈,注意到在堂间有些格格不入的郭毅,说道:“郭毅乃是我将军府主簿,自然有资格列席与会,不只今日,今后所有军议,他都要在座,参谋军机,发表见解,尔等得习惯!”
说完,也不待众人反应,苟政便以一口更加严肃的语气,道:“不久之前,我收到一则消息!羯赵并州刺史张平,正在太原调兵遣将,有南下图谋我军之意。其间探眼线,已然布到安邑了!此番召诸位前来,正为商议此事......”
此言罢,堂间顿时哗然一片,将领们迅速放下针对郭毅的别扭,将注意力放到这则更加重要的消息上来。左右相顾之后,脾性暴躁的苟雄部将苟起顿时叫嚣道:“那张平贼子,焉敢谋我河东!末将愿率军,为主公拒之!”
苟旦被派去坐镇汾阴县后,苟起继之,成为先登营督,也算是苟氏集团、族人内部,响当当一条好汉了。
此时,听他这莽夫之言,苟政顿时驳道:“你可知张平何人?其脾性如何?领兵如何?并州军队情况如何,有多少兵力,进展如何?
敌情不明,你如何拒之?”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苟起哑口无言,略显尴尬。还是破军营督苟须,给他解了围,起身说道:“河东是主公率领将士们浴血作战所得,安邑是将士军民辛苦经营而成!不管并州军多少兵马,只要胆敢南来侵夺,必誓死出击,痛击一切来犯之敌!”
苟须表情坚定,语气决绝,苟政嘴角稍微勾了一下,扫了一圈,见诸将皆有动容,又问道:“诸君皆是作此考虑吗?”
“我等皆愿死战!”在苟安的带领下,一众将领,齐声道。
“很好!”苟政一只右手,狠狠地拍在桌案,而后面色凛然地道:“今日召集诸位,不是为了讨论战与不战,这没什么好谈的,只要那张平胆敢南来,我必全力破之,绝无妥协之可能!
现在,你们要做的,便是回营,厉兵秣马,准备战斗!养了三个月,希望你们战意犹在!”苟政冷冷道。
“诺!”
“郭主簿,对此,你有何见解!”统一了将领们的认识,苟政又看向默默在座的郭毅。
此时,郭毅眉头微蹙,儒雅的面庞间,隐隐笼罩着一层忧虑。闻问,回了神,迎着苟政的目光,犹豫几许,拱手道:“如明公所言,眼下并州军的动向情况尚且不明,不利于应对筹谋。属下以为,还是待探明敌情之后,再因敌制宜!”
“此事,我已然遣人去做了!”苟政道:“不过,兵法有云,知己知彼,如今我军虽不知彼,却还需知己。将士之意,我素有信心,不知吏民之心如何?”
听此问,郭毅当即道:“无他,唯全力辅助明公,共度时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