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内园,是整座柳氏堡内唯一有些格局设计的地方,平日间柳氏兄弟大抵就是在这里娱情养性、谈天说地,只是如今,换了主人。
冬日的光景,已经显得有些衰败,水中游鱼沉寂,园间也只有几株松竹,几丛灌木,还焕发着点生命力。石亭间,只有两道人影对坐着,苟政与弓蚝。
周遭并没有其他亲兵护卫,用苟政的话说,有弓蚝在,何来安危之虑?这话,自然让弓蚝十分受用。
小案上摆着堪称丰盛的食物,一坛子启封的酒水,一盘马肉,一盘羊肉,几张鏊饼。甚至还有一碗冬葵,这年头,蔬菜比粮食还要难得,而苟军在柳府内找到了好几个菜窖。
看着这一案的菜肴,弓蚝自是食指大动,闻着弥漫在空气中的酒香,几乎陶醉了。看着弓蚝那迫不及待的模样,苟政轻笑道:“这一案酒食,就当我单独犒赏你这个先登功臣了!尽情享用,不必拘束!”
“多谢主公!”闻言,弓蚝的嘴角几乎咧到耳朵背后。
也不客气,端起一碗酒,便牛饮下肚,畅快地吐出一口气息,虎目一扫,盯着一块羊腿肉,抓起来就啃。苟政在旁,很是自然地端起酒坛,给他斟满,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弓蚝见了,不由放下羊腿,抹了下那一嘴油,举起酒碗,正色拜道:“主公恩遇,小人感激,必倾力相报。谨以此碗,敬主公!”
“本该是我敬你!”苟政端起碗,认真地说道:“如无你先登破壁,锐意难当,我军要攻克此堡,擒拿柳氏,只怕还要付出更多伤亡!”
弓蚝闻言一乐,二人手中碗碰了一下,对饮。弓蚝喝得有些急,泛黄的酒水从嘴里渗出,顺着脖子滑落,也不在意。
苟政则慢条斯理,从容饮尽,也提袖擦了擦嘴角,略作回味,此酒还真就普通,杂质很多,味道也一般。当然,重点在于那丝丝酒香与意韵。
看着继续享用起酒肉的弓蚝,苟政夹起一筷子冬葵往嘴里送,口感顺滑香嫩,实在是这光景极其难得的美味了。
呼出一口白气,苟政说道:“今后,你就不必再在我面前自称小人了,从即日起,你便是我破阵营督。兵马不多,暂时只领五百卒!”
弓蚝闻言一愣,抬头正见苟政那认真的表情,迅速地,欣喜之色溢于面上,但这猛士,却出人意料地谦虚起来,局促道:“主公,末将初附,如此提拔,后来居上,只怕旁人非议!”
看着弓蚝有些“拙劣”的表演,苟政乐了,贴心地宽慰道:“你的武力,可谓勇冠三军,昨日一战,一目了然。
即便有人不服,你今后便以更优异的表现,更卓著的功劳,堵住那些非议的嘴。而况,大丈夫,敢为天下先,你自诩上党豪杰,怎么在这等时候,瞻前顾后了?”
苟政这番话,让弓蚝放下负担了,在苟政的注视下,起身,格外郑重地拜倒:“多谢主公!”
苟政示意他坐下,又道:“破阵营成员组成,不是其他,正是我命人挑选出的上党精卒......”
还有这等好事?弓蚝闻之,两眼一亮,立时眉开眼笑的,再看着苟政那张平和的面孔,好感更生。不论其他,这个主公,太贴心了,可比那张和强多了!
苟政这边,又细心地道:“快吃吧,免得酒菜凉了!”
“谢主公......”弓蚝抓着那根还没啃干净的羊腿,囫囵着说道。
没一会儿,在弓蚝风卷残云般的强大攻势下,很快案上就只剩下一片狼藉。
一阵脚步声自耳边响起,扭头而视,正是苟安、苟侍、丁良三将,联袂而来拜道:“参见主公!”
“免礼!”
当初还在弘农之时,上位之前,苟政麾下有三架苟车,苟安、苟威、苟侍。
如今,实力、部众、地盘比之前壮大了何止十倍,但苟威对苟政依旧心怀芥蒂,貌恭而实不逊,再兼坐领一县,镇守一方,于是在苟政身边,丁良逐渐替代了苟威的作用,而中垒营将陈晃以其一贯的表现有这个趋势。
反倒是掌握苟政中军最精悍力量破军营的苟须,虽则忠直勤恳,但更多是尽职守,爱家族,对苟政本人并不是那么亲近,也没有进一步靠近的意思。
大抵是知道这三人在苟军中的地位,见三人站着,弓蚝并没有拿大,而主动起身见礼,站到一边。
苟政当然不需起身,只是转了个方向,改为盘腿坐着,看着三名心腹。略作沉吟,问苟侍道:“受伤的弟兄,疗治如何?”
苟侍应道:“昨夜至今晨,又死了15名重伤者,剩下的,伤情已然控制住,堡内有几名医者,柳氏又储了些疗伤药材。”
闻言,苟政沉默了下,然后吩咐着:“阵亡之将士,全部就地安葬、祭奠,名字都记录下来。受伤之弟兄,务必全力救治,犒资额外给一斛粟,一斤肉。还有,稍后同我一道,去看望慰问!”
“诺!”
“收获如何?”苟政又问道。
提及此,苟侍眉眼都舒展开了,笑应道:“柳氏果然还是没有让我们失望,我们夺取了二十座粮仓,据说看守所言,每座都有上千斛粟、麦,末将查看过,半数之上,都是满仓,两万斛粮食绰绰有余。
丝绸有上百匹,绢千匹,麻布两千余匹;另有兵器数千,连同缴获上万件;马两百余匹,牛羊亦有数百;还有其他金银器物,各等财货,未及计数......”
“看来这一仗,收获颇丰啊!”见苟侍那高兴的样子,苟政说道。
“比以往任何一仗,都要丰裕!”苟侍兴奋难抑,道:“主公,有这一波缴获,我们困扰已久的粮食问题,将大大缓解,足以支撑至明岁麦熟!”
说着说着,苟侍兴致上来了,提出一个建议:“一个柳氏堡便如此,若能将河东堡壁悉数破除,那我们接下来一年都不用为饥饿担忧了!”
“说得不错!”对苟侍提议,苟政给出了一个中肯的评价,然后拒绝:“不过,暂不足取!”
苟侍并不蠢,作为心腹,平日里也颇受苟政熏陶,见其平静的样子,不由道:“主公,你难道还对河东士族抱有期待?这么些时日下来,愿意投靠我们的,已然在府县任职。
剩下的,不是坐视观望,便是如柳氏这种反抗作对的,终不是一路人,又何必多加宽忍?”
“匹夫之见!”听其言,苟政说道。
苟侍顺嘴便接话道:“我等本是匹夫,自有匹夫之行事办法!主公不是也常以草贼自诩吗?”
“可我们不能永远只做贼!”苟政抬眼盯着苟侍,冷声道。
对此,苟侍声音低了些,又道:“纵然其他士族豪杰可以合作,但柳氏经此一难,必然怀恨在心,势难解愤。末将心知主公虑其望族声名,然如今破堡拿人,毁家掠财,换作是我,早就拼命了,纵然一时不敌,也必隐忍蛰伏,另觅时机报复,绝不肯罢休。
柳氏声望越高,对主公威胁越大,就越当斩草除根,不留祸患。此事,末将越想,越觉得苟须昨日建议得当,不只柳恭当杀,柳氏全族也该一并诛除......”
有些意外,这样的见解,竟能从苟侍嘴里说出来,还这般有条理。虽然,有些质疑苟政的意思,但苟政也并不着恼,反而问苟安与丁良:“你们二人,也是这般想的?”
闻问,苟安平静地表示道:“末将的建议,昨日已然说过,欲得其利,必承其害。杀亦可,不杀亦可,区区柳氏,何足道哉?”
丁良的态度则更加干脆了:“全凭主公吩咐罢了!”
闻之,苟政笑了笑,注意到欲言又止的弓蚝,问道:“幼长,你也有话说?”
弓蚝本是没有字的,苟政了解后,为表关怀,特地给他取字。蚝者,幼蚕也,取为“幼长”。
弓蚝也不拘束,主动道:“禀主公,我也曾追随张和与主公为敌,战阵上也曾给义军造成诸多杀伤,势成仇雠,如非主公礼贤下士,延揽接纳,蚝早成汾水边一鬼魂了。
我过去所听闻的英雄豪杰,都是襟怀广阔,从不乏招降纳叛,便生死仇敌,亦能用之成事。不能驾驭者,亦非真英雄。
若主公没有这等胸怀,河东义军不会有如今的声势,各方豪杰壮士、流民部曲,也不会争相依附。若因一时抗拒,就要灭人满门,那必失人心!”
苟政很惊讶,弓蚝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见解了,不住地上下打量着他,上身微微挺直,抬指道:“苟侍所言,不无道理,柳氏对我必不心服,也必然怀恨在心,若成后患,又当如何?因今日一时之仁,而酿成他日大祸,只怕追悔莫及!”
对此,弓蚝的态度同样明确:“主公将柳氏迁于安邑,置于掌握,怎能没有防备?柳氏脱离了部曲、附众,又如何作乱?
即便真有心怀怨恨而生异举者,那便是反叛作乱,届时主公已是仁至义尽,将诛除扑杀,放之天下,旁人又有何话说?”
“幼长啊,你总是给我以惊喜啊!”听完弓蚝一番话,苟政不由赞道:“勇力已然非凡,还有这等见识,得此大将,苟政何其之幸啊!”
“主公谬赞!”闻问,弓蚝笑道:“我哪有什么见识,只是平心而论罢了!”
苟侍则在一旁多了句嘴,说:“新附之人,自然为新降者说话!”
这话一出,弓蚝脸色微变,眼睛微眯,却没有反驳。苟政则瞪了苟侍一眼,然后叹了口气,看着几名心腹,轻声道:“人啊,往往只看浮表,不究细理。对如今的我们来说,杀一人,灭一族,何其容易,然若只因泄一时之愤,则愚不可及。
凡事皆有利弊,破柳氏堡,夺其部众、积储,财货之利已得,现在我追寻的,是声势名望之利。
你们的忧虑,我明白,今后其如敢反复生乱,杀之何难?若有备之下,还令其成为祸患,致我损失,那就是我们这些人的无能了......”
言罢,苟政摆摆手做他的总结陈词了:“柳氏之论,到此为止,一切还当向前、向未来看。接下来,我们还很多大事要做,岂能因区区一柳氏,而耽误了!”
“诺!”听苟政这么说,几人再无争论,齐声向苟政拜道。
深吸一口气,苟政安排起后续的事情,有条不紊地吩咐道:“接下来,我当在此逗留两日,而后返回安邑。
返回之前,苟安你负责整顿柳氏降众,拣其精壮,充入中坚,补足军甲器械,粮食草料,然后同苟顺一道,率领中坚、射声二营,前往蒲坂,接过孙部东迁后留下的空档。
接下来一个冬春,给我牢牢把守住蒲坂,训练士卒,准备船只、皮筏......”
为苟政的“平阳郡守”所诱惑,这段时间,孙部部卒,大部分已经移镇闻喜,孙万东也已经对北边的邻居磨刀霍霍。
至于留下的一小部,则是马勖部,有一千五百余卒,守备蒲坂。对马勖,苟政怎么可能放心,作为进出关西之要渡,只能掌握在自己手里。
“你不是看上了柳氏堡壁吗?我领军返回安邑后,此堡就留给你,作为营垒!”苟政又看向苟侍,道:“你的任务,要更加艰巨。
堡内柳氏附众,堡外逃散百姓,给我尽力招抚回来,养民生息。同时,此番缴获之粮草军械,连同解县、猗氏积储,留够耗用之后,开始向蒲坂转运......”
“丁良从缴获马匹中,挑选战马,补充骁骑营!”苟政又看向丁良:“那些重骑具装,你就不要惦记了,调入亲兵营!”
“诺!”虽然略感遗憾,但能够继续扩充统率的骁骑营,还是很满意的。不过,顺带着,丁良又提出一个请求:“主公,统万营中,不少胡人弓马娴熟,若仅作为步战厮杀之卒,太过可惜了,末将能否从中,挑选一些精干之卒,充入骁骑营?”
对此,苟政稍作思考,即点头应允了:“可以!要何人,你自与曹髡、卜洋商议!”
“谢主公!”
“主公屯兵积粟于蒲坂,莫非要启动西进关中的计划了?”这个时候,苟安突然问道。
其他人也迅速反应过来,齐齐地看着苟政。而苟政,直接承认,看着苟安道:“不错,届时你便是我军前锋!因此,对西岸的冯翊郡情况,你也要多加刺探了解!”
苟安深吸一口气,拜道:“诺!”
“诸位都是我股肱心腹,因此我毫无保留,但此事仍为绝密,除在场众人之外,不得有任何外泄!”环视一圈,苟政又以一口严厉的语气,交待道:“若因泄密,而坏我大计,必严惩不贷!”
“诺!”
众将散去,苟政独处,漫步于不大的庭园里,天色暗沉,头顶云空给人一种迷雾之感,苟政的心情却格外平静或者说坚定。
苟政心知,羯胡的残暴,很多时候都是值得学一学的。同样的尊重与礼数,未必能得到相同的回报,对那些衣冠士族们来说,铁与血,显然说服力更强,苟政也并不吝啬使用一些严酷手段。
然而,他毕竟不是胡羯,世道太艰难了,他选择走一条“轻松”些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