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大营,苟雄直接待了一天,一直到傍晚时分,与将士共同进食之后,方才回城。
径往将军府复命,并不是很意外的事情,苟政依旧在堂间处置公务。
苟氏集团中,最难整的就是军务,想要将一干骄兵悍将打造成一支真正有追求、讲纪律的军队,任重而道远。但军队毕竟有其特殊性,有一些基本的法则公约在,只要看开些,问题总归是不大的。
相比之下,还是民政事务,更加繁琐细碎,也更消磨精力。如今,零零总总加起来,依附苟氏集团的民众,已达六万余口,虽然质量不太行,妇孺不足,老弱甚多,但终究是一笔可观的财富。
仅安邑周边,就安置了四万多人,而让苟政始终忧怀的是,如何把这么多人养活,熬过冬春,支撑到来年夏收。苟政在一些将校眼中的吝啬,又何尝不是被现实情况所逼。
考虑到西进关中战略的前提下,要养活这么多人,压力自然陡增。以至于,每日收到那些因为意外、冻饿、疾病而死的百姓报告,都有一种“又省”了一笔口粮的庆幸感。
因此,衣食问题,恐怕是很长一段时间内,苟政与苟氏集团所面临的首要之务。
比之更困难的,是如何解决这两大难题,以及衍生出的一系列民政事务。旁的不提,几万人是不能白养的,如何将男女老少的劳力安排妥善,使其为苟氏集团发光发热,就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
以苟氏集团当前的组织能力,管理水平是很低的,效果也不可能太好。值得庆幸的是,苟政获得了郭毅为首的一干河东士人职吏支持,这些人口又容易驱使,毕竟他们生存起点很低,要求也实在不高。
再加上几个月的磨合,苟政对部属民众的要求也彻底降下来,一些不切实际的考虑彻底抛除,选择以一种粗放却更实用办法来进行管理。
如此,在郭毅等人的辅助之下,苟氏集团那脆弱的民政系统,方才缓慢有序地运转起来,就像一架杂牌组装的老旧机器,噪声大,抖动厉害,故障率高,但至少能运转,能形成一定生产力。
刚拿下河东的时候,苟政曾将附众分为四大屯营,置于安邑、猗氏、盐池周遭,屯田起庐,生产劳作。到如今,随着吸附的人口增多,苟氏集团已拥有十座屯营,除了安邑大本营外,其余分置诸县。
而苟政的管理,就是将管辖权完全下放,他只需根据自己的战略蓝图以及苟军需求,向各屯骑校尉下令任务,限定日期,同时检察把握进程,验收成果。
这样的管理模式,自然是问题重重,自上而下,全方面的。比如,管理人才不足,可信之人更少,反馈机制低效,监管困难,任务上传下达滞涩,以及问题最多、最严重的屯营内部的弊病。
然而,这已经是苟政结合当前形势与条件,想出的最简省高效的办法了。因陋就简这个词,已经快成苟政的口头禅了。
在这样的模式下,换装的军服被各屯营按时交上来了,河里的鱼,山林的野菜,取暖的柴火,更是一车一车地往安邑及军营运开垦的农田也各自经营照看着......
到如今,苟氏集团的运转模式,除了战争掠夺之外,更为主要的,还是对治下属民的压榨。但是,不压榨他们,物料如何备,军队如何发展,黑暗的路又如何继续往下走。
比在羯赵统治下进步的是,苟政不允许对屯民随意打杀,下达的任务都是经过综合权衡考量的,不会逼得家破人亡、自挂南枝,不会大伙连活下去的希望都看不到。
苟军的节俭,是自苟政以下开始的,他必须得以身作则,哪怕每日保持着高强度的工作,吃食也很简单,一张饼,一碗粥,即可。
也是每每见到这样的情景,看着苟政埋头于案的认真姿态,苟雄心中的那些别扭,都不知不觉地消散了一大半。不管如何,自家三郎,的确在呕心沥血地将家族与部曲的前途未来扛起。
“二兄,坐!”寒夜下的府堂,只点着零星几盏灯,但光线还算明亮,把苟政照成了一张阴阳脸。
“可曾进晚食?”苟政起身,给苟雄倒了碗清水。
苟雄落座,顺手接过,应道:“已在军中与将士同食。”
“北大营检阅情况如何?”苟政轻声问道。
闻问,苟雄抬头看着苟政,以一种严肃的口吻,道:“不甚好!”
苟政见状,端着水壶手顿了下,也回身落座,与苟雄对视了眼,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说道:“二兄请讲!”
苟雄酝酿了一下,说道:“将士们军心士气,目前还算稳定,最大的问题,在于训练。如今各营,七八日才出一次操,训练也只能维持基本操练,草草了事,不敢尽力。
我问众将,众将皆言,军粮供馈不足,将士乏力,难以训练!”
说到这儿,苟雄抬眼看了苟政一下,见他眉头紧蹙,又沉声继续道:“这样下去可不行,即便众将能够安抚士心,将士能够坚持忍耐,但长此以往,难免军心浮动。
即便这些问题都能克服,将士怠于训练,战力必然下滑,待到来年,只怕军队也废了。届时,休提西进关中,能否守住河东,打消周遭势力的觊觎,都是问题!”
苟雄语气严肃,苟政的表情也不轻松,眼神中尽是思考之意,微微颔首,道:“三五日不训练,人就懈怠了,遑论七八日。
这的确是个大问题,军队是我们的根本,不能在这样根本的事情上疏忽!看来,还是我想当然了,再节省,也不能从军队身上想办法啊!”
听苟政这么说,显然是认可自己的说法了,苟雄的形容缓和了些,叹了口气,说道:“元直,我知道物资短缺,供馈不足,上上下下那么多张嘴,嗷嗷待哺。但是,还请思索些对策,考虑些办法,看能否从哪里再挤出些军粮!”
对此,苟政沉默了,不过他的沉默,不是拒绝,而是在认真思考对策。良久,深吸一口气,抬指道:“这样,南北大营,在每日供给口粮的基础上,再专门划拨出一批粮食,用作日常训练。
不说日日勤加苦练,三日一次‘大’练,总要保证。至于粮食,我设法筹措安排!”
“如此,亦可!”苟雄当即附和道。如此,他的目标也算达成了。
“对了,还有一事!”苟雄的表情轻松了些,又道。
“二兄但说无妨!”苟政表示道。
“今日在营中,我观将士训练乏力,士气不足,特地组织了一场比武......”苟雄简单地将白日北大营比武的情况描述了一遍,并将他关于“比武-提拔”的考虑汇报。
“这样的活动,很有意义,既可简拔勇士,亦可激励士气,在无战事时,的确是治军的一道良方!”苟政点头认可道:“今后,待我们处境改善了,无战事之时,可以作为日常大练活动地。至于眼下嘛,可以择期举办!”
“今日比武,只是闲起一念,没有仔细筹备,过程与场面,都显得粗糙!”苟雄又道:“关于比武的规程与优胜奖励,恐怕需元直你的思谋一番!”
对此,苟政当即表示道:“此事既是二兄提出,就当由二兄先行拟出一条办法,如有疑异,我们再商量!”
“诺!”对此,苟雄没有再多说什么,平静地应道。
“天色不早了,二兄也辛苦了,如无他事,就先回去歇息吧!”苟政说道。
知会完后,苟政又埋头于案,拿着一些竹片,在那里费劲地阅览着。如今的将军府办公,由于纸张稀少,就只能杂以竹简替代,很多事务包括仓储财货记录,都是简明扼要地写在竹片上。
在柳氏堡收纳的记室杨闿,到任之后,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帮苟政把下边呈上的“竹文”整理排序,以便苟政审阅、察问。所幸,如今苟氏集团的体量还不大,很多时候,都可以直接找人,问对处置。
此时,看着不知因为何情何事,又蹙起眉头的苟政,苟雄心头泛起了些莫名的酸楚,出言唤道:“元直!”
苟政闻声抬头,平和地看着苟雄:“二兄还有何事?”
苟雄抬了下手,以一种关怀的语气道:“你也不要操劳了,保重身体!”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关心,苟政甚至都愣了,待注意到苟雄那认真的眼神,反应过来,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多谢二兄,我知道!”
“元直,我们一定能打进关中,打回略阳!”在郑重一拜,说出一番铿锵有力的誓言之后,苟雄转身离开了。
在此刻,苟政于恍惚之间,意识到了一件他早习以为常的事情。苟氏集团发展壮大至如今,很多人都变了,数他得最多。
然而,唯有二兄苟雄,依旧光明磊落,坦荡真诚,那对家族的热忱、对兄弟的悌义,从来没有改变过。
......
怀着一个并不轻松的心情,苟雄回到了自己的建威将军府。实则也没多远,就隔着一片官厝,以方便苟雄随时来见,他们兄弟交流。
而回府之后,就收到了一则消息,亲兵汇报,苟旦正在府中等候。闻之,苟雄的心情不由好转许多,毕竟是老弟兄,对自家族部,苟雄保持着同大兄苟胜一般的亲近与关怀。
府堂间,抓耳的鼾声,起伏不定,苟旦这厮,大抵是等得无聊,直接躺在客席上睡着了,闲适的动作,自如的姿态,嘴角甚至还流有一丝哈喇子......
苟雄上得堂来,见到苟旦这副模样,不由一乐,快步上前,照着他的大腿就踹了一脚。
“谁!”苟旦一惊,遽然而起,手直接搭上腰间刀柄,半拔而出,怒喝一声。
“怎么,你还想同我动手?”见其反应,苟雄厉色道。
听到苟雄的声音,苟旦赶忙抬手搓了搓眼睛,搓掉了一些眼屎,待看清苟雄的模样,又迅速把嘴角的涎水抹掉,方才笑呵呵应道:“末将哪里敢?何况,两个末将,也不是二将军对手!”
苟雄笑了笑,至主席上落座,看着风尘之色未解的苟旦,问道:“何时回安邑的?”
苟旦此前,一直领军驻守在汾阴县,由于薛氏在那里,苟政十分重视。
苟旦应道:“午后便至,本想上将军府上讨碗饭吃,没曾想二将军前去检阅北大营了,因而一直等着。许久未见二将军,末将此番带了一坛陈酿回来,当与二将军共饮......”
“你又纵容部下,抢掠百姓了?”苟雄眉毛微扬。
“都是些乞活小民,食不足,寝不暖,有何可抢!”苟旦一副坦然的模样:“这坛酒,是我向汾阴薛氏讨的。那薛氏家主薛强,还写了一封信,托我带给主公。我堂堂大将,替他送信,要一些回报,应当不违军纪吧!”
说着,苟旦还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问苟雄道:“二将军,你要不要看看此信,也不知那薛强向主公说了些什么......”
然而,苟旦脸上还挂着“献宝”的得意,苟雄的脸色已经彻底阴沉下来,凝声问道:“你此番回安邑,还未去拜见主公?”
察觉到苟雄语气之不善,苟旦愣了,下意识回道:“还未及前往——”
“半日的时间,你给我未及前往?”苟雄冷冷道。
不待其回答,苟雄拍案而起,怒责道:“你大胆!你眼里还有没有主公?还有没有上下尊卑!作为族部,不尊家长,身为将校,不敬主帅,这犯忌乱矩的事,你焉敢一犯再犯?
我看就是砍了你,你也不冤!”
苟旦直接被苟雄骂懵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受到苟雄如此严厉的斥责,本能的跪下,一时间口拙难言:“二,二,二将军,末将我......”
“我已经提醒过尔等很多次,元直是家主,是将帅,必须尊奉,让尔等好自为之。但现在看来,你是丝毫没有把我的话当真!”苟雄冷冷道,眼神、脸色都不带丝毫感情。
苟旦也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用力地磕头道:“二将军息怒,末将知罪了!末将起誓,这是最后一次,自今而后,绝不敢不敬主公,还乞饶过......”
苟雄一时间没有接话,只是寒着张脸,默默地审视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方才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立刻给我滚去将军府,述职拜见!
还有,将此间事,如实禀报,我不处罚你,请主公治你的罪过!”
“二将军......”
“还需我重复一遍?”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