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4章 冬春之交(1 / 1)芈黍离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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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永和六年(350年),正月,安邑。

在羯赵君臣相攻频繁,北方局势日益复杂的同时,占据河东郡的苟氏集团,则在苟政的带领下,默默地熬过了一个寒冬,度过一个势力集团成型初期最脆弱、混乱的阶段。

自五月北上河东,入主安邑,足足八个月的时间,到如今,苟政以及苟氏集团才可以说,真正在这天下有了一片立足栖身之所。

当然,这个冬季过得并不容易,即便周边的军事威胁暂时消除了,但与自然环境对抗求生,也是一个艰苦卓绝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作为领袖的苟政,纵然谈不上呕心沥血,至少没有懈怠。

饥饿与寒冷,是一个避免不开的话题,而摆脱此困境的办法,也实在不多,生熬硬抗罢了。苟政做的,只是基于现有的条件,带领麾下军民部众,更具组织性、更有效率地坚持罢了。

同时,遵循着适者生存的铁律,一整个冬季过去,在自然的淘汰下,还是有为为数不少的老弱病残,在寒天雪地之中消亡。

从将军民组织建立伊始,便始终秉持着一点原则:苟氏集团不养闲人!这是一条残酷的真理,也是为所有人接受的“公平”,至于苟政总是挂在嘴上的仁义道德,从来不是苟政治军驭民的基本准则。

当然,苟政并不是毫无作为,比如,他在巡视安邑屯营时,见有孤儿老妪,因劳力不足,口粮不继,几乎饿死,便将自己的口粮赐之,以活其命。

这件事,在安邑数万军民之中,实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事情的经过却得到了广泛传播。重点并不在苟政这个主公“仁慈爱民”,而在后续四天,苟政每日的口粮减半,以偿对那孤儿老妪的救济。

仁义从来不是无价的,在当前这个世道,代价则更显沉重,对一干衣食无周、嗷嗷待哺的人来说,谈道德礼仪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对苟氏集团上下军民来说,至少能够看到一点,他的主公,是同他们一起在煎熬。若是熬不过,可以怨天、怨地、怨羯赵的暴政,就是别怨给予他们一丝希望的“苟将军”。

而关于那对孤儿老妪,还有后续故事,老妪虽然在苟政的个人怜悯之下,又苟活了数日,但还是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雪过后,被冻死了。

至于那名孤儿,以其体弱资质,难以入童子营,最终成为了一名苟军军头的童仆,方才获得继续活下去的机会,就这,很大可能还是看苟政的面子上,毕竟双方有所交集,老的没了,小的能保还是保一下。

相比之下,苟政做得更多的,也更实在的,是下令将每个死难民众的尸身进行收殓下葬,棺材自不必奢望,一张蒲席还是拿得出来的,至少让他们入土为安。

一直以来,比起“主公”的身份,苟政更像是苟氏集团的大管家,统筹军政,全方面地操心、掌控着麾下军民的吃喝拉撒。

也正是在苟政堪称严苛的物资供管理之下,当漫长的寒冬渐近尾声,冰雪即将消融之际,苟氏集团依旧保持着相当的份量的物资储备。

仅安邑与蒲坂,在刨除日常消耗之外,两地加起来,仍有近六万斛的粟、麦积储。而粮食,就是生命线,就是战斗力,比起任何金银珠玉、奇珍异宝都有价值。

虽已进入新的一年,但严寒仍在持续,一度让人分不清,他们经受着的,究竟是冬凉,还是春寒。

安邑的龙骧将军府中,堂间,一名亲兵往火炉里添加着木炭,动作很慢,似乎想趁着机会,多烤火驱寒。堂案后,苟政端坐着,一如既往地审阅着“军政报告”。

这是两份关于苟氏军民在去岁冬季的死亡人数统计报告,军民各一份,统计也难谈细致、科学,但总归是一份参考,可以用作分析总结,也能呈现出苟氏军民在过去几个月间的生存环境及状态。

首先都是些非战斗死亡,对军队的重视与关注,让苟政对各营提交的士卒死亡汇总(仅限于安邑诸军),看得极为仔细。

一共死了385人,多为低级军官、士卒,普遍性是因为低寒失温或者染病而亡,其中半数以上都是伤残兵士伤情爆发,余下的,死法就显得“花样众多”了。

被执行军法的是大头,训练伤亡也有一部分,尤其是苟雄鼓捣出来的擂台比武,有那堪称丰厚的赏赐激励,参与的将士都十分卖力,下手没个轻重,因为比武打死、打伤者甚多。

然后便是各种意外死亡的,有摔死的,有落水淹死的,有在采猎过程中惊了猛兽被咬死的,甚至还有被鱼刺卡喉咙窒息而死的......

看到这些列出来的数据,苟政自然难免感慨,军队是他最坚实的底气,其他各县暂且不论,但驻扎于安邑的“中外军”,有近万脱产、半脱产将士。

而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非战斗死亡,接近4%。而倘若把那些冻伤、染病的士卒也算上,那“伤亡率”可就更加惊人了。

这还是各项待遇都相对完善、优先满足的军队,虽然无法顿顿饱食,他们至少没有被饿死的,苟政再省也不会、更不敢从他们的抠口粮。

相比之下,依附民众的伤亡,可就要惨重多了,仅从纸面上,零零总总、前前后后便有数倍于军卒。

如果说几百位将士的死亡,在苟政的要求下,还有名有姓地被记录下来,在这个时代还留下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可供人纪念的印记。

那么那些死亡的普通百姓民众,就当真只是一个停留于纸面的数字了,只是一个个被埋于荒野的尸骨。并且,这个数字显然是不准确的,比如某个屯营,对死亡民众的统计办法,只是看派下去了多少张草席(其中很多草席甚至被负责挖埋的民夫私自截留己用)。

而民众的死亡原因,就显得“纯粹”多了,饥饿、寒冷与疾病,是他们始终对抗着的......

面对着这些情况,苟政除了感慨几声,叹一句“生民多艰”,并不能有更多的触动了。诚然,经过世道浊流的洗礼后,苟政的心不仅硬了,也黑了,他清楚地知道,这些附众的死伤,至少有一半是他与苟氏集团本身造成的。

放下公文,苟政怀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慢慢地走至堂外,立于廊下,感受着依旧冷冽如刀的北风,看着那仍不见回暖的气候,呼出一口白气,慨叹道:“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

“明公恤民之心,济世之志,在下钦佩之至!”刚吟唱完,便闻郭毅的赞叹之声。

回头一看,只见郭毅漫步而来,带有霜露的清癯面容间,流露出少许笑意,近前,再向苟政一拜,显是对苟政那句诗感到诧异。

苟政自是有感而发,但出发点可就不像于谦那般清白纯正了......

苟政此时也没有同郭毅探讨诗词以及志向的心情,看着郭毅,直接问道:“长弘先生此来,所谓何事?”

闻问,郭毅收拾心情,禀道:“明公,屯田诸营中,独身之妇女眼下皆已安置完毕,眼下还剩一些老妇,不曾安排。如何处置,属下一时拿不定主意,敢请明公示下。”

“有多少人?”苟政问道。

郭毅:“人数却也不多,不到百人,只是孤苦无依......”

对此,苟政沉默了下,问道:“这些老妇,可还能劳作?”

郭毅道:“年老体弱,下地挥锄自是力不能及,然洗刷备炊,针线活计,料想还是可做一些贡献。”

“那就好办!”苟政当即拍板道:“军营不适合年老者,各营或许已经将其视为累赘,这些老妇,就由安邑县衙组织起来,安顿管理,让她们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至于粮辎,暂时从府库中支取!还有,将此情况通报诸军各营,若有军官愿意奉养,抑或想要仆妇伺候的,可以至县衙认领!”

“诺!”闻言,郭毅脸上露出少许笑容,拜道:“明公仁慈!”

“呵呵!”苟政不禁一笑,带着少许对自己的嘲弄,应道:“军民上下,都在苦熬,年关都熬过了,多少是有些‘福气’的,福气自当偿之以‘福报’......”

此前,在诸事基本理顺之后,苟政效仿当初在大阳县时,又开始“分女人”了。由于战乱的原因,在依附苟军的众多流民众中,有大量寡妇,尤其是其中的年轻、健妇,更是宝贵的资源。

以苟政的尿性,自然不可能放过,进行应时、合理的重新分配,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经过点检,安邑及其周边由苟政中军直辖的附众中,共有独身及适龄妇女三千余人。

对这些女人,说赏赐也好,分配也好,最终的结果是,苟政给她们找了个新的归宿。毕竟,当下这个世道,壮年男人无依无靠,都贱如蝼蚁,更别提女人了。

分配是有规则的,先让各营军官按级别挑选,其次是伤残之将士,再次有战功的士卒,最后才轮到那些年轻力壮的普通士兵。

当然,到第四轮的时候已经不剩多少人了,同时此前在大阳县已经受过赏的将士也例外。前后分三次落实此事,过程自然不可能顺利,各营、上下级、士卒之间,因为此事起了不少争抢与冲突。

但这些都不影响苟政行此政的积极影响与效果,分到女人的将士,自是人情大悦,军心归附,士气大涨,忠诚度蹭蹭上升。没有分到的,受此刺激,也有更为简单明确的目标了。

三千多妇女,在姿色上基本不用有太多期待,艰苦卓绝的现实环境,也不可能磨砺出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基本都是普通农妇、仆妇、健妇。但如今这个世道,能有个女人暖床,已经难得了。

即便有资质上佳的,也都被苟军上层将领们先分了。包括苟政、苟雄两兄弟,这回也都各自笑纳一名美人,姑且称作是一名美人吧。

理由也很简单,河北的族部至今杳无消息,基本可以做好被屠尽的心理准备,在这样的情况下,苟氏家族的血脉延续,就得靠他们兄弟了。当初在大阳县时,处境困难,如今,环境有所改善,自不必过于矜持。

苟政行此事,目的明确有二,其一自是收买军心;二则是对麾下男女资源进行议论重新配置,提高利用效率。

眼下苟氏集团军民的组织模式,就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军事组织,一切的生产生活,都是在一种远称不上精密但足够集中的模式下进行的。甚至于,还带有一丝游牧性。

这种模式,在发展初期以及战争环境下,是高效而有力的,但苟政的目光向来看得长远,终有一日是要彻底安顿下来的。

届时若再采用当前这种管理制度,显然就不足了,尤其不适合农耕文明的生产方式与生活习惯。

因此,从去岁冬十一月至十二月间的“人口组织优化”与“男女资源配置”政策,也算是苟政为将来的“编户齐民”做准备及尝试。

此事之后,如果算上那些本就举家成户依附的百姓,再加上新组建的家庭,苟氏集团仅在安邑及周边地区,便拥有上万户人口了。

或许质量不太好,很多家庭,只是两口之家或者三口之家(有不少妇女是携子女嫁给苟军将士)。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八九个月后,苟氏集团下属的这些部民之家,会出现一小波婴儿潮。

“长弘先生来得正好!”引郭毅至堂间落座,命人奉热茶,苟政看着郭毅道:“我也有事交待!”

自从汾水相持,苟政胜利拒并州大军于郡外之后,可以明显感觉到,郭毅的靠近,积极性大大提升,做事也更加卖力。

见苟政郑重其事,郭毅好奇之余,也不敢大意,立刻拱手道:“请明公吩咐!”

迎着郭毅的目光,苟政语气严肃地说道:“过去这些日子,我对麾下管理,大放其权,效果是显著的,将军府下达的生产任务,大多按时按量完成。

但问题同样是明显的,军营之中,自有军法约束,安邑城内,亦有先生及诸僚佐辅助。而问题频发的,恰恰是诸屯营。

先生或许也有所耳闻,各屯营将吏,倚仗手里的权力,肆意欺压、盘剥百姓,凌辱、虐待妇女,更不乏草菅人命之事。

各营口粮,肆意克扣百姓资需,中饱私囊,以致不少民众,无辜冻饿而死,严寒虽然厉害,但他们本可以不必死,至少不必死于这个冬季,死在安邑。

欺上瞒下,更是常事,就拿此前各营递呈给我的百姓死亡统计来说吧,究竟死了多少人,恐怕连各屯营自己都不清楚吧......”

郭毅默默地听着苟政的解释,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表情显得有些凝重。抬眼注意到苟政那冷厉的脸色,沉声问道:“屯营上下,的确有些乱象,百姓多苦之,明公是欲加以整饬?”

“正是!”苟政直接表示道。

见状,郭毅深吸一口气,道:“只是此事,想要取得成效,恐怕还需一些大刀阔斧,避免不了一些大悲大痛之事,亦非在下所能操持......”

“先生不必如此隐晦其辞!”听其言,苟政淡淡然地说道:“整顿之事,我自一力担之,营中蛀虫,不论何人,自有我解决!

先生接下来需要做的,只是在屯营整顿之后,自县衙之中,选拔一批吏才,入营协助安抚治理!这安民治政之事,还需更‘专业’的人来做啊!”

听苟政如此吩咐,郭毅两眼微微泛亮,起身拜道:“遵命!”

说白了,如欲整饬屯营,整饬的都是那些苟氏部曲老人,这是郭毅谨慎的根本原因。当初设置屯营之时,大量地被安排在“管理岗位”。而这些人,在治民上,显然大部分都是不合格的。

此前,苟政有充足的理由任用乃至放纵他们,扛过寒冬,也有了一定的生产成果,并将屯营模式搞出来。但如今,眼瞧着问题重重,也该整顿了,或许有卸磨杀驴的意味,但为长远计,必须得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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