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国之克轵关,说穿了也不值一提,原因不在于苏国以及他那初经编练的几百乌合之众有多英勇,关键在于轵关守备的空虚以及河内郡的混乱,本质上还是邺城大变乱正不断地、深远地、广泛地向周边地区扩散,是羯赵政权走向崩溃的具体表现。
河内郡的崩溃,若说直接诱因,正是不久前发生在枋头集团以及麻秋军之间的大战,麻秋虽败,本人连同麾下秦雍将士为蒲氐所并吞,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败兵,向西溃散。
这些散兵溃卒,数以千计,蜂拥而入汲郡、河内,席卷过境,杀掠官吏士民。再兼此前有一批西归之秦雍流民,也流离境内,乞活求生,两者结合,以致二郡大乱,动荡不已。
这里需要提一点,早年石虎自关西徙民充实关东人口。自去岁下半年开始,羯赵内乱频仍,关东动荡,为躲避战乱,大量秦雍流民扶老携幼,相率西归,踏上回家的路途。
而这样一场人口迁徙,其过程必定是艰难的,结果注定是惨淡的。须知,就是太平时节,这样规模的大迁徙,也必然伴随着大量死伤,何况在羯赵这等秩序彻底崩溃的黑暗混乱社会。
因此,秦雍黎民的回归路途,注定是一条尸骨累累的残酷之路,饿死、冻死、病死以及因战乱、意外死亡,难以计数。
在此情况下,那些路过枋头,为蒲洪所并吞收编的秦雍流民,都算是幸运的。而剩下的,在中原大乱,州郡割据,面对着满目凋敝、民生困苦的现实状况,又有谁去接纳他们,又有谁愿意拿出宝贵的粮食来救济呢?
从整体上,秦雍流民的西迁,仍在持续,河南、河北皆是如此,对这些流民来说,西归是一条充满绝望的求生之路,回家更多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念想。
迁徙求生的希望不大,停下来也大概率会死,两者相较,不若死在回家途中......
百万流民,这个基数还是比较大的,其中也难免出现一些例外,比如一些走得早的、幸运的流民,就走到了河内郡,人数同样不算多,将将满万罢了。
正是这些流民与麻秋残兵的结合,加速了羯赵汲郡、河内而郡的崩溃。青黄不接的时节,求生是所有人的本能,秦雍乱军、流民需要生存,不得不杀官掠民,而当地的豪强士民,为保护自己的财产安危,为稳固既有统治秩序,也联合起来,对这些外来者进行绞杀。
这样的背景下,轵关原驻扎有一支赵军,随着时局的变乱,也失了供给,军心混乱,逃卒甚多,苏国正是通过秘密刺探察其虚实之后,方才发起致命一击。
倘非如此,苏国就是再胆大,也不敢带那区区五百步骑就来闯关夺隘,他又不是关云长,只需五百“小刀手”,就能取长沙。
当苏国率军发起对轵关的袭击时,根本没有遭到过多抵抗,那些赵卒,大多没有反抗的勇气与体力。不论如何,苏国随军还携带有一些口粮,缴械投降,或许还能换取一口吃的......
听完“夺取轵关”的简单汇报后,丁良对苏国的恼火情绪有所缓解,取而代之的,则是深入的思考。知晓关东已乱,但已然乱到这种程度,还是有些出乎其意料的。
而发生在汲郡、河内的“秦雍流民之乱”,也让丁良敏锐地窥探到一丝机会。那些作乱的残兵蚁贼,于汲郡、河内是负担,是祸害,但对苟氏集团来说,就未必了。
就在轵关安稳等待,苏国显然不敢走远,日头一晚,即率领骑队归来。收获没有多少,但苏国的心情不错,脸上洋溢着笑容,当听闻丁良也率军赶到轵关,严肃起来了。
关城内,迎接苏国的,是一个略显严肃的阵仗,丁良正色而居堂间,堂前甲兵按刀而立,空气中都仿佛能嗅到一股肃杀的味道。
这显然是打算给苏国来个下马威,而苏国,心下虽凛,面色却从容地上前拜道:“参见都督!”
“拿下!”丁良二话不说,吩咐道。
立刻有甲士上前,将苏国擒下,见状,苏国自是奋力挣扎,大声道:“为何拿我?”
“谁准你擅自出兵!”
“我拿下了轵关!”苏国很是激动。
丁良冷声斥道:“就冲你不听军令,自作主张,我就是斩了你,也是理所应当!就是到了主公那边,我也有话说!”
见丁良那满脸厉色,苏国表情微滞,不接话了,眉头紧锁,此时他没法反驳丁良此言,而虽然正式归附不久,但苟政对军令军法的重视,他也是看在眼里,听在耳中的。
不过,道理虽是这般,苏国明显不大服气,沉吟少许,怼道:“丁都督率军北上平阳,征集抄掠,又可曾取得主公首肯,这难道不也是擅作主张?我只是效仿都督而已!”
听其言,丁良嗤笑两声,反问道:“主公授予我便宜之权,我出发之前,给你的命令,又是什么?”
“丁都督归来,又至轵关,想来东垣无事,未曾渎职,我攻取要隘,得众上千,又如何讲?”苏国反驳道。
“还敢狡辩!”丁良的脸色彻底垮了下来,阴沉地叫道:“来人,将此獠拉下去,鞭笞十下!”
听此命令,苏国面色不忿,不再言语,很是硬气地自发出堂,接受鞭刑。但苏国心中,却倏地松了口气,就丁良那气势,苏国还真有些顾忌,这胡儿拿着这点把柄,先不管不顾将他给斩了。
要知道,他好不容易放下矜持,投效苟政,正欲追随建立一番功业,若是因为这种事情丢了性命,可就太亏了。
十鞭子费不了多少时间,很快苏国就被押进堂间,施刑士卒没有留手,苏国身上鞭痕十分明显,额头因为吃痛渗出了汗。
冷冰冰地看着苏国,丁良语气依旧严厉:“这十鞭,是我给你的教训,违令之罪,绝不可姑息,然此事不算结束,待归安邑,当上报主公,论处你罪!”
“尔等也当引以为戒,再有敢效苏国者,严惩不贷!”丁良又严肃地冲在场看戏的几名骁骑营队主,警告道。
“诺!”众皆凛然。
骁骑营,自成立伊始,由小壮大,丁良都是直接参与者,其他部队另说,但在营队内部,他还是很有些威严的。
而苏国听其言,见其状,对丁良把自己当作儆猴的鸡,也没有再出言顶撞。
连日的奔波与折腾,全军上下都难免疲惫,到了轵关,骁骑营将士们,也终于能够得到一个完整而连贯的休整时间。
入夜,点点灯火闪烁轵关内,经过简单疗治的苏国又被请了过来,丁良坐在一方小案后,案上摆着点吃食,两只陶碗,满斟着。
“坐!”丁良伸手示意。
见状,苏国并不动弹,生分地说道:“都督这是何意?”
“责你,是为严肃军纪,但果断出击,占领轵关,俘获军众,也堪称功劳!”丁良语气还是很冷,道:“功过如何,最终还需主公评断,但并不妨碍我对你识略、果断以及胆气的佩服!”
听此言,苏国面露讶然。
不待其答话,丁良又道:“主公常常称赞你有统兵之才,也深爱你之将略,以你的能力与声望,早晚能够成为主公大将。但恕我直言,在主公帐下,再强的能力,也无法凌驾于忠诚于军纪之上!”
对丁良这番话,苏国心中不免嗤之以鼻,毕竟别的不说,就苟氏集团那些桀骜不驯的骄兵悍将,以及那个孙万东就与丁良所言格格不入。
不过,苏国倒也不是听不进好赖话的人,面容逐渐缓和下来,点了点头。
交浅言深的话,丁良也没多说,端起碗,一饮而尽,算是对此前堂间之事的一种交待与态度。苏国见状,也举碗同饮,可惜的是,只是白水......
“你前往轵县,打探到什么情况?”丁良进入到工作状态,严肃地问道。
注意其表情,苏国眉毛一扬:“都督也对河内乱局感兴趣!”
“要是不乱,你如何有可乘之机,拿下轵关?若是不乱,我等早为羯赵所扑灭了!”丁良淡淡道:“关东越乱越好,别的地方我们鞭长莫及,但河内毕竟算是邻居,我想主公那边会感兴趣的。尤其是,那些残兵与流民!”
闻言,苏国恍然,想了想,方才说道:“据我今日在轵县打探,河内现如今已然全境大乱,秦雍乱军流民,在一名唤作贾虎的首领统率下,抄掠郡内。
此人原是麻秋部将,在枋头被蒲氏击败后西逃,在河内收拢溃卒,联合西归流亡,裹挟乱民,聚众两三万,与两郡官府、豪强对抗。
据说,三日前,贾虎在攻打野王之时,受挫城下,被官军与豪强击败,眼下正率领溃众活动于温县、孟津一带就食.....”
“还剩多少人?”丁良问。
“不知!”
“其他秦雍流民呢?”
苏国不禁摊手,应道:“如此乱局,短短时日,如何能尽知,我也仅是从别人口中探得,想要了解,还需深入刺探方可。”
“如此,那便先从那贾虎身上着手!”丁良定定地说道:“主公一直苦于军力、辎需不足,河内如此乱局,正可趁机讨得一些好处!”
苏国来了精神:“都督意欲如何行事?”
丁良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道:“继续打探消息,然后将此间情况,尽数传报主公,等候命令!”
丁良话里的意味深长,苏国自然感受到了,嘴角扯了扯,还是应了声“是”。
河东这边,苟政自汾水返回后,亲自坐镇安邑,继续做着西进的军事准备。进入闰月的时候,大方向上,已然确定,主要的军辎调动,也已基本完成,只待疲敝不堪的军民有所休整恢复,便择良机发兵。
趁着这个机会,苟政又会同郭毅,准备春耕事宜。进入闰月之后,回春的信号也越来越明显了,河东的民众们,是不可能真正闲下来的。
偷懒的人,是没饭吃的,不过,比起做那些繁重的军事准备,种地劳作,屯民们的积极性总是要高一些的。
当候骑飞马而来,带来丁良关于“濩泽、端氏行动”收获,以及河内地区乱局、秦雍乱军流民的情况,悉之,即便内敛如苟政,也不免讶然。
堂间,苟政正与郭毅、杨闿处理着关于各县春耕的一些事宜,得此报后,商讨内容立刻便转移到河内之事上了。
将丁良汇报,传视郭、杨二人,苟政认真地思量几许,问二人道:“你们觉得,河内乱局,该当如何处置?”
闻问,郭、杨二人一时间皆不应答,关键在于,把不稳苟政的脉,从其脸上并不能看出倾向。还是郭毅,在稍作思考后,说道:“主公一意向西,然丁良北掠平阳,东窥河内,这不是南辕北辙吗?”
“长史所言,在下不敢苟同!”杨闿开口了:“丁都督之掠,得粮、丁各数千,大大弥补辎需。若无对外所求,以河东军民物力,又能支撑主公大略几时?”
说着,杨闿向苟政道:“主公,眼下进取关中,尚未筹备完全,所欠缺者,不外乎军民粮财。值此整备之际,若能如丁都督所言,吸纳那些秦、雍军民,并自河内掠粮,于主公当有大利!”
苟政还未表态,郭毅就忍不住道:“关中乱局,非主公所能轻涉,贸然东向,只怕泥足深陷,不只影响西进,更有可能引得强敌窥伺!”
“先生所言强敌,是指何人?”苟政突然问道。
郭毅严肃道:“枋头蒲氏!”
闻之,苟政面色一凝,忌惮之意,溢于言表。
而苟政,在一番思想挣扎后,沉声道:“我当亲率兵马东进,观时而动,速定河内事!”
见苟政一脸决绝之态,杨闿微喜,郭毅张了张嘴,却没再劝。
苟政,当然知道,自己现在不能三心二意,但他又有不得不为的理由。军辎之搜掠,反而是其次,关键就在于那些西归的秦雍乱军、流民,对苟氏集团来说,实在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如今的苟氏集团,虽然依旧以苟氏为核心,当初高力义军为骨干,但在河东这九个月时间的沉淀与发展,不论军政,都不免打上了“河东”的属性。
虽然,这一直都是苟政希望并努力尝试,但必须有个前提,那就苟氏掌握主动权。而要保证这一点,除了苟氏族部之外,就是那些追随的关西军民了。
但是这部分人,在当前的苟氏集团之中,占比已不足一半,这是涉及根基的问题。因此,当听闻贾虎所率西归秦雍军民时,他就起了将之吞并的想法。
而即便不考虑政治因素,仅从军事的角度来看,一干打有“回家”、“求生”标签的军民,能发挥的作用,也是远超一般人的。
苟政心知,打关中,最终依靠的,除了苟氏部曲,就是那些关西籍将士了,想要河东人去拼命,是有难度的。
怀着一些复杂乃至腹黑的心思,苟政带领亲兵、探骑、锐骑三营快速东进,直奔轵关,沿途只在东垣县有过短暂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