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清河县连续下了很长时间的雨，并不是寻常雨季时的那种激猛的暴雨，而是不怎么常规的绵绵不绝的雨，下着下着，将清河县浸润在一片水汽之中，置身其中，仿佛整个人的皮肤都水润了许多，下着下着，气温也凉爽了起来。

是个好消息，今年清河县似乎过了春天以后一直都没有热起来过，每每气温有了抬头的苗头，一场雨就把它浇灭了。

回到清河县的第三天，便转晴了。

清早，李乘欢拉开窗帘，看到天边昨天还厚厚的灰云已经薄得只剩纱一样的一层，金色的朝霞升起，打开窗户，湿润的空气随风吹进来，只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早上吃饭的时候，老爸拿起一本书一边看一边吃，老妈解下了围裙，小声地嘟囔了一声，“唉，做的饭太难吃了……”然后偷偷看了一眼李乘欢。

老爸不假思索地说：“你就是不想做饭了，谁不知道你啊。”

舒兰没好气地锤了他一拳。

李乘欢哈哈大笑，霞宝也跟着捂着嘴呼呼地笑。

李乘欢摇摇头，“今天中午我去买点菜，晚上把爷爷奶奶都叫过来一起吃饭吧。”

舒兰很是爽快地把车钥匙丢给李乘欢了，说：“记得买条鲈鱼，好久没吃你做的清蒸鲈鱼了。”

舒兰今天吃得很快，吃过饭就出去了，上午她约了朋友去打网球。

过了一会儿，霞宝也吃完了，然后飞奔而去，跑楼下去找小伙伴玩儿了……回清河以后，霞宝很快又有了几个年龄相仿的朋友。

李乘欢慢悠悠地吃着饭，一面说：“爸，能不能帮我找个地方上班？”

李临岸将书放下，奇怪地看了一眼李乘欢。

“上个班？”

他的第一反应是，对于儿子来说，破班有什么好上的？

自然是知道儿子目前的财产的，单单是他在县城商业街的那个门面，以及市里的那套大房子，就价值好几百万了，尤其那个门面还能源源不断地带来现金。

而他的小说带来的其他收入，甚至连李临岸自己都不是很清楚了，

在县城里找个班上，能赚多少钱？

脑袋里瞎想了一阵，李临岸笑了笑：“怎么突然想上个班？”

李乘欢放下筷子，靠在椅子上，说：“嗯……也没有太复杂的想法，就是想长长见识。”

李临岸微微一怔，“长长见识？”

这个理由……还真是有些让人意外。

李乘欢想了想，缓缓开口，“现在高考分数还没有出来，但是我想应该不会太差……至少是有个大学可以念的。”

李临岸沉默不语……只是有个大学可以念吗……呵呵。

太装了。

“也没有什么压力，所以从现在到大学开学的这段时间，真的是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了。”

“而且，现在也没有新的作品的灵感……实际上，放空的时间太长了，就想找点事情做。”

“打打比赛呢，这段时间也没有能参加的，或者去外公家帮忙管管鱼塘，甚至还想到跟张伟亮大叔去玩玩拳什么的……但是想了想，好像都可以，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意义太局限了。”

李临岸慢悠悠地说：“人生嘛，不要老是想着什么事都要有一个意义……”

李乘欢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老爸，没好气地说：“打住……先别灌鸡汤。”

李临岸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地闭嘴了。

李乘欢继续说：“我首先要思考的，是我到底要什么，要追求什么？”

“我想追求的是……成长和成熟。”

李乘欢摇摇头，“我的小说写完了，前一阵子干妈问我，有没有想法写下一本书……怎么说呢，我还是很有激情的，很有倾诉欲的，但是写了几个故事的开头，都不怎么满意。”

“我突然发现，靠着一腔热血的少年感去写故事，已经行不通了，读者永远可以是少年，但是作者会成长，当他发现自己身体里的东西不足以支撑他表达一个让他自己兴奋的故事时，那种感觉让人沮丧。”

“我缺少的，不是遣词造句的能力，也不是让人激动的情绪宣泄，而是阅历。”

“我大多数认知，来自于书本，但是那些作者写出来的东西，一定不是靠着看别人的作品而得来的，一定是他认真感受生活，观察生活，体悟生活得来的。”

李乘欢一口气说了很多，摇摇头，“嗯，没什么逻辑，大概就是这么想的了。”

李临岸沉默了良久，刚才他的表情先是有些惊讶，随后若有所思，最后看李乘欢的眼神，带上了欣慰。

“嗯，工作的事么……我大概明白了，倒是有一个岗位。”

李乘欢表情一动。

李临岸说：“我们美术教室还缺个打扫卫生的……唉，儿子，你别走啊，这个可以提高你的阅历，真的……”

……

老爸实在不怎么靠谱，但好在自己已经过了需要事事依靠父母的阶段了。

他想，哼，以自己的人脉能力，还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实习工作？

老爸靠不住……自己不能靠……老妈？

中午买了食材回去，随后老妈那边也来了消息，他赶紧放下手上的事情开车去找老妈。

老妈正在网球场挥汗如雨，而她的对手则是如今在文体局工作的一个同学，名叫郭丽，在系统内也算是一个小领导了，手上有一点点小权力，平日里可以安排一些临时岗位。

此时两人都打得有些累了，便坐在一旁休息，说起最近高考的事情，郭丽自然是知道舒兰的儿子成绩一直很好的，但是具体好到哪种程度却没有一个明确的认知……毕竟舒兰并不是张扬的人，而李乘欢写小说啦，赚钱之类的事情，自然也是不知道的。

听到舒兰的儿子在找实习，一向热心的她便当即表示想要帮忙，拍拍胸脯说这个事情对自己来说小事一桩。

李乘欢很快就到了，郭丽一眼就认出来他是舒兰的儿子，便招呼他过来。

李乘欢也有些期待。

郭丽拍拍李乘欢的肩膀，先是说了一些发自内心的客套话：“小伙子不错！长得真帅，继承了你妈的优良基因……”一番让人舒服的夸奖，又东聊西扯了一些东西，李乘欢都很有礼貌地回应，让郭丽更加高兴了，这才说起正事。

“你们这种刚刚毕业的学生啊，打个暑假工，挺好的，赚点零花钱，你放心，我跟你妈关系很好，这个忙阿姨肯定帮！”

李乘欢微微一怔，从听到“零花钱”几个字的时候，心里就有了一丝不妙的感觉。

随后便听到郭丽说：“县体育馆差一个负责开门的，你放心吧，事情不多，就是每天早上8点开个门，晚上9点关一下门，同时把运动的人留下的水瓶之类的大垃圾捡一捡就行了，晚上关门关灯的时候花半个小时就行，其他时间你都可以自己安排，一个月阿姨给你开2800的工资！”

李乘欢嘴角微微抽搐，轻轻叹了口气。

就是说，今天自己跟保洁员脱不了关系了对吗？

……

自然没有去郭丽为他静心安排的岗位。

晚上李乘欢做了几个硬菜，但脑子里还在盘算着暑假实习的事情。

其实自己也知道问题的症结……说到底，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具体想干一个什么样的工作。

所以，哪怕有人想帮助他，也帮不到点子上。

忍不住想，实在不行，问问干妈或者江奕大叔？

但他不想离开清河县啊。

走神发呆的时候，爷爷问了一句：“想什么呢？”

李乘欢回过神来，笑了笑，“在想是不是盐放多了……”

爷爷慢悠悠地问：“听说你这两天在找工作？”

李乘欢看了看老妈和老爸，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爷爷笑了笑，对李临岸说：“你儿子真是比你有出息多了，我当初给你铺路，你却只想着当一个美术老师。”

李临岸微微一笑：“这个人生的嘛……”

随后李乘欢就看到，爷爷没好气地敲了老爸脑袋一筷子，说：“不想听你的那些心灵鸡汤。”

李临岸悻悻住口。

爷爷这才将目光望向李乘欢，问：“你不缺钱，找个事做是图什么？”

李乘欢认真地说：“就是图想看看这个社会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不想再当象牙塔里的懵懂小孩儿了。”

霞宝疑惑地看了看爷爷和哥哥，总觉得他们在密谋什么大事，但是明明每个你都能听懂，凑在一起的话就什么意思都不懂了。

就心安理得地专心吃饭了……啊，哥哥做的清蒸鲈鱼好好吃啊。

爷爷沉默了一阵，露出了欣慰的表情，思考了一阵，说：“爷爷来给你想办法。”

李乘欢眨眨眼，但又想到今天老爸和老妈的不靠谱，迟疑了一下，说：“爷爷……我不想扫地。”

爷爷没好气地说：“扫地？爷爷是那么丢分的人吗？”

老妈和老爸都默默低下了头。

随后爷爷当着李乘欢的面，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

没想到，最终还是爷爷最靠谱，这又应了那句话，姜还是老的辣。

虽然并不是高大上的工作，但是比起老妈和老爸准备的工作，要靠谱多了，也更满足他的需求。

爷爷将李乘欢介绍给眼前这个中年人，笑着说：“小周啊，我孙子就交给你了，只要是不涉密的工作，什么杂事都可以安排给他做，该批评就批评，他就是来锻炼锻炼。”

名为周建强的中年人笑呵呵地说：“李老看您说的，您放心吧，我肯定会关照好乘欢的！”

周建强曾经是李乘欢的爷爷一手提拔的，如今在国资中心任职，正好办公室里缺个打杂的，每年他们也会找一些实习生来打黑工，李乘欢工资要的比那些实习生还少，这个顺水人情自然就帮了。

李乘欢仅仅是表现了自己的礼貌，其余大多数时间都是在默默观察，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

周建强给他的第一感觉是精干，这个人戴着一副无框眼镜，又黑又瘦，头发却梳得整整齐齐的，虽然笑眯眯的，眼睛里却时不时流露出精光。

李乘欢想，这个人大概是一个实干派。

他对接下来的生活有些兴奋起来，这种不为金钱，单纯体验生活的工作，可以让他能跳出一些常规的思维视角，收获更多东西。

办公室里，爷爷将李乘欢安排给了周建强便走了。

随后周建强随意让李乘欢坐，自己则默默处理了几份文件，才慢悠悠地抬起头，笑着跟李乘欢搭话，都是些了解他情况的闲聊，大抵没有什么营养。

而这个过程中，周建强倒是有一些意外了。

学生，哪怕是大学生，刚刚到这种机关单位甚至一个小公司的时候，往往都很青涩，最突出的表现是胆怯，紧张，随口问他们些问题，往往迫不及待地回答，要不就是过于在意问话者的反应……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

但眼前这个李乘欢，哪怕随口问他两句，他也会微微顿一下，才平静地回答，语速也不快，显得不急不躁。

很沉稳。

莫名就给人一种很稳重，让人放心的感觉。

周建强哑然一笑，将这些乱七八糟地想法甩出脑袋……就是过来打一段时间的杂，想那么多干什么？

他站起来，说：“乘欢，我带你工作的地方。”

李乘欢跟随周建强来到了大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五六个人，各自忙碌不停，周建强一进来，众人纷纷打招呼。

随后周建强将李乘欢介绍给大家，又吩咐办公室主任赵维安排一下李乘欢，便离开了。

赵维是一个三十岁出头，职场特征明显的女人，干练的职场打扮，一头短发，她并没有将过多的注意力放在李乘欢身上，随手指了指一个有些凌乱的办公桌，说：“你就暂时在那儿工作吧。”

并没有其他多余的安排了。

李乘欢见其他人也都在忙，便没有问什么，默默地来到自己的位置上，观察了一下桌上的东西，才问了一句，“赵主任，桌上的这些东西我可以碰吗？”

赵维正在处理一份文件，头都不抬地说：“没关系，那个位置上都是些过了时效的文件，随手被丢在那儿的，你有空的话也可以整理一下。”

李乘欢便默默地收拾起这些文件，一面收拾，一面看了起来。

一个下午很快过去，到了下班的时间。

李乘欢放下手中的事情，嘴角微微上扬……嗯，挺愉快的，今天的收获，挺多啊。

赵维路过他的办公桌时表情略显惊讶。

凌乱的桌子收拾得整洁有序，所有文件都放进了档案盒，还打好了标签。

不过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因为还有个局要去，便快速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