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得来说，这份工作不算忙碌。

但并不是工作本身不忙，单单是他的工作不算忙碌。

每天都可以看到办公室其他几个正式在编人员忙忙碌碌的，要不是在处理文件，制作表格下发或者上报，要不就是出差下乡，办公室很少有人能够随时在线。

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多少事情交代给他来办，甚至除了一开始的赵维主任和一个即将退休的大爷，跟他搭话的人都不多。

李乘欢也没有到处去问别人，主动揽一些事情过来，还是以观察为主。

除了观察这个单位的工作内容，运行的逻辑，也在认真地翻看那些规章制度，一面看，一面总结一些事情，心里有了一些领悟。

在没有真正进入一个系统之前，从外面看它的时候，总是会莫名地带上一些奇怪的滤镜，总觉得里面的人做的事情应当是高大上的，寻常人不易干下来的，但是真正待一段时间，才发现大家手头上的事情无非是一些琐碎的杂事，滤镜褪去，仿佛草台班子……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似不怎么高大上的系统，运行起来后，又以惊人的效率，支撑着社会某一个方面有序运转，再给外面的人以高大上的印象。

意识到这一点后，李乘欢觉得有趣。

他想，或许草台的只是人。

想通了一些事情，又本身抱着体验和学习的态度开到这里，于是做一些看上去没什么营养的事情，也能让他乐在其中，津津有味。

一开始大家都不怎么搭理他，其中一方面的原因可能是忙碌没什么时间，另一方面则可能是因为破冰这件事本身对于一些人来说就是有难度的。

他并没有让自己变成一副生人莫近的样子，但也不必让自己对谁都讨好式地傻笑，和办公室里的其他人相处了两天后，赵维开始陆续给他安排一些事情做。

自然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毕竟他只是一个打杂的，无非是去某单位送送文件啦，打印一些资料之类没有什么难度但费时间的事情。

本来招他们这种编外人员进来，大抵就是做这些事情的，让他们可以把精力集中于做一些有创造力的工作上。

送文件也好，打印一些资料也好，既然对方把文件交到自己手上了，那么便说明这些文件并不是那么敏感，如果时间宽裕的话，李乘欢都会认真地看一看，记忆力又很不错，一来二去逐渐让他对这个单位的内在轮廓也有了一个相对直观的认识。

倒也没有特别具体……但稍微分析总结一下，哦，原来这个单位主要是要做这些事情，行使这些职能，解决这些问题……

随后的几天时间，赵维交办的事情都是类似的一些杂事，做了几天后，某一天的上午，办公室的其他人都被安排去外面做事了，赵维到办公室看了一眼，发现只有他一个人，迟疑了一下，才说：“乘欢，你跟我来一下。”

李乘欢站起来，没有问要去哪里，微微想了想，问：“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似乎是提醒了赵维，她愣了愣，说：“带上我办公桌上的那个U盘。”

随后李乘欢便默默地跟着赵维。

赵维有些好奇的看了一眼李乘欢，心里想着一些事。

从自己叫他开始，他便没有提过一句关于“要干什么”的问题。

而如果是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往往都会下意识地如此问一遍。

她本人很不喜欢那种习惯，因为这意味着她要在具体安排事情的之前，先解释一遍，浪费不少口水，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遇到了一个不说废话的跟班，这种感觉还是不错的。

路上，赵维这才开始交代要做什么事。

倒也不怎么复杂，不过是明天的一个会，临时被安排到今天开，需要提前做一下会务。

好在干会务也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赵维便叫来了李乘欢，一起帮忙，两人一面做事情，一面有了些闲谈。

赵维这才慢慢了解李乘欢，只是李乘欢不喜欢张扬，说话的时候一直比较谦虚，于是给赵维留下的印象也不过是刚刚高中毕业、父亲美术老师，在市里读书，大概成绩不错……

粗略的轮廓大抵如此，但李乘欢说话沉稳，谦逊的态度却给了她极为深刻的印象。

最后的步骤是将ppt拷贝到控制电脑上，开会的时候需要放映，赵维让李乘欢去做这件事，随后看了看手表，说：“拷贝完了把灯关了就行，我在外面等你。”

李乘欢点点头，将ppt拷贝到桌面，想了想，又点开看了看，随后目光微微闪烁，迟疑了一下，快速操作了一番。

过了几分钟，李乘欢才从里面出来，赵维问：“灯关了吗？”

李乘欢点点头，赵维说：“那行吧，会议你就不用参加了，如果没有其他事，就自己安排吧。”

很快到了会议的时间。

出外勤的几个同事一会到单位，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会场，原本负责会务的刘艳坐在了赵维的旁边，直到领导上台，后面的演示屏幕播放起ppt，她才猛然惊觉，赶紧小声问赵维：“赵姐，ppt调整了没有？”

赵维疑惑不解：“什么调整？”

刘艳顿时急了……一直以来，ppt都是她在做，但是因为办公电脑上的版本和会议室操作电脑上软件版本不同，在办公电脑上的排版到了这边就会变得乱七八糟，需要重新调整一下。

刘艳想到，赵维以前没有处理过这个事情，所以不清楚，大概是把ppt拷在桌上面就了事了，待会儿负责放映的小陈一点开下一张，她们办公室肯定会被骂死，而作为具体经办人，她则肯定难辞其咎。

赵维皱起眉头，问：“到底怎么了？”

刘艳心虚地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赵维整个人都傻了，抬起头望向屏幕，此时领导讲到下一段，屏幕十分配合地切换下一张。

心一下子跳到了喉咙口，但下一张幻灯片放映出来，赵维和刘艳却同时一愣。

排版正常，画面清晰，说不上精美，但和乱七八糟肯定没有什么关系。

难道是下一张暴雷？

领导的讲话继续，幻灯片则一张一张播放过去，每次切换，都会让两人心头一紧，但每次又都是虚惊一场。

一直到大会结束。

赵维这才松了口气，笑了笑，“虚惊一场，今天的ppt没什么问题啊，是不是系统升级了？”

刘艳一脸茫然，老老实实地说：“应该不会……难道说有人提前拿过来调整了一下？”但她看了看赵维，u盘是赵维拿过来的，但显然她没有提前在大屏幕上播放一下啊。

但是刘艳的话却提醒了赵维，她眉梢微微一动，难道是……

回到办公室，李乘欢正在认真地看一份文件，赵维看在眼里，眼神闪烁，随后过去问：“乘欢，今天的那份ppt你动过吗？”

李乘欢抬起头，顿了顿，才点点头：“嗯，拷贝完的时候，我怕放映不了，就点开看了看，发现里面有些幻灯片的排版乱了，就调整了一下。”

赵维小口微张，却没有说什么了。

但是李乘欢却明显感受到，那天之后，赵维对他的态度明显更好了，而且开始将一些相对复杂的事情交代给他来做，他也不必再去做诸如送文件打印文件之类的杂事了。

这些事情，重新被交给即将退休的张大爷去干。

张大爷倒是乐于做这些事情，他是其他单位调过来的，还有一年就退休了，如今信息化办公，很多事情他也不会做，但每天还是会准时打卡上下班。

某一天那个刚刚考上的大学生邹凯对李乘欢小声吐槽：“他们这种连电脑都不会操作的老大爷，真不知道还把他们养着干什么？”

李乘欢沉默了一下，没有回应。

但随后的几天，他时不时都能听见邹凯私底下抱怨张大爷，无非就是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只能做一些一个打杂的都会干的事情。

那天下午办公室只有李乘欢和邹凯两人，他又说起这个，李乘欢皱了皱眉头，认真地说：“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想。”

“每一个人都有老的一天，或许都会有一天跟不上时代，精力也会大不如年轻的时候，过了中年，就把这些人裁掉，丢掉吗？那未免也太可怜了……这个系统，有人情味，想想看，我们也有老的那一天啊。”

“可是那些私企……”似乎是意识到继续说下去，就越说越不对劲了，邹凯选择了闭嘴。

李乘欢的话一时间让对方说不出话来，他也没有再继续说了。

本质并不是想要怼人，无非是一直听抱怨，有些不耐烦了，他从进入这里，就没有想过一定要和所有人把关系处好，那才成了本末倒置。

只是好巧不巧，此时门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竟然正好是张大爷进来了。

邹凯的略显心虚，低下头玩手机了。

张大爷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刚才里面的谈话，但他对李乘欢笑了笑。

类似的小插曲让李乘欢也领悟了不少其他东西。

随时笑眯眯的张大爷，从来看不出他的情绪，靠着同样干练的作风深得周建强信任的赵维，时不时犯错的刘艳，但每次都会用一顿饭或者几杯奶茶揭过，继续和大家操持嘻嘻哈哈的相处模式……呵呵，社会上的人情世故，的确和学校里差别很大啊。

嗯……但不得不说，挺有趣的。

……

晚上，李乘欢跟着爷爷散步，这段时间以来，接触了社会层面的一些东西，才越发地意识到当初爷爷能够做到副县级这个岗位，有多么的不容易。

爷爷也会时不时地讲一些关于为人处世方面方面的经验，李乘欢很是谦虚地听进去消化掉……

知识文化和处事能力是两条相辅相成的东西。

爷爷问：“怎么样，学到什么东西了嘛？”

李乘欢想了想，说：“社会的确不是学生理解的那样转的。”

爷爷停下脚步，“就这个吗？”

李乘欢笑眯眯地说：“还有就是，爷爷很厉害，我得多听听爷爷的经验。”

爷爷顿时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没好气地说：“哼，拍马屁倒是学会了。”

李乘欢则满不在乎地说：“怎么，连爷爷的马屁都不能拍？我在单位可是谁的马屁都不会拍的。”一面朝前走了。

爷爷哑然一笑，缓缓跟上孙子。

几天以后，姜云妙也从东海市回来了，享受她的暑假，而高考的分数也出炉了，李乘欢查了分，没有高得那么惊艳，但也没有让他失望，只是这个分数距离上清北还是略有差距。

填报志愿，是姜云妙陪着他填的，姜云妙说：“你这个文科生，纠结什么专业啊，肯定是看学校咯，来来，先填这个，再填这个……”

李乘欢有些无语地看了看自己的志愿，前两个平行志愿，姜云妙很是猖狂地给他报了清北，第三个才是东海大学。

李乘欢看了看姜云妙，说：“你不想当我的同学吗？”

姜云妙拍了拍李乘欢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说什么呢，当同学只有两年，你上过清北，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志愿的事情便被如此草率地定下来了。

随后聊起近况，姜云妙得知李乘欢跑去县里的国资中心打杂，整个人都惊呆了，摸摸李乘欢的脑袋，说：“你没事吧？”

李乘欢好受着姜云妙手背的细腻光滑，没好气地说：“我觉得挺有趣的，乐于其中。”

姜云妙眨了眨眼睛，摇摇头：“你…缺钱啊？”

李乘欢点点头，“可不是吗，太缺了，你要养我吗？”

姜云妙笑个不停：“好啊，我养你啊。”

不过姜云妙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对李乘欢的选择十分佩服，也能大概理解他的目的，说：“行吧，那你加油。”

随后的几天，单位闲了一阵子。

李乘欢有三天都没什么工作可做，直当天下午，办公室里只有李乘欢一个人，赵维走进来，看到这一幕，轻轻皱了皱眉，一脸纠结，随后拿出手机打了几个电话。

李乘欢有些奇怪，忍不住问了一句，“赵主任，有什么要我做的事情吗？”

赵维迟疑了一下，摇摇头，笑笑：“这个事情你做不了，我要下一趟乡，缺个司机。”

李乘欢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赵维愣了愣，“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