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中。
面对怀疑的目光,徐承宗索性一摊手,摆出一副爱信不信的架势,不耐烦道:“你们也不想想,要真是反贼,还会留你们到今日么?”
“掩人耳目。”陈怀嘴快,话出口便意识到不对,赶紧捂住了嘴巴。
王竑则是悄悄挪动了下伤腿,握紧桌上的茶杯,盯着徐承宗道:“瞒天过海。”
“大忠似奸。”脑袋昏沉的年富只听清‘反贼’二字,气愤之下便随口附和了一句。
于谦眼看着徐承宗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连忙打圆场道:“魏国公,他们不是在说你。”
徐承宗看看空荡荡的左右,嘴角轻轻抽搐了下,强挤出一个笑容,哈哈干笑了两声。
“看到诸位如此有精神,老夫就放心了,如此对陛下也有个交代。
这些日子,诸位就在国公府好好休息,等待陛下旨意。
有什么需要,尽管和徐方提。”
徐承宗的语速极快,像是赶瘟神一般,将几人送出了屋。
正当他准备喘口气时,身后又响起了脚步声。
“老夫不是说了么,谁也不见!”徐承宗转过身,怒道:“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见于谦去而复返,徐承宗脸上的怒意变成了惊讶。
“魏国公,眼下只有咱们二人,能说了么?”于谦直接表明来意,根本不给徐承宗思考的机会。
徐承宗面容一僵,刚想开口,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恐惧,旋即不满道。
“于谦,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救了你性命,眼下你却跑来质问你的救命恩人。
这就是你的为人之道么?”
“魏国公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于谦躬身行了一礼,但语气没有丝毫放松,“但事有大小,恩有先后。
吾既为大明官员,受百姓供养,当为民争利,为国谋强。
南直隶被焚,先不说那些烧毁的粮草文册,单是为了城中被波及的无辜百姓,我也要一查到底!
魏国公,我知您有难处。
但我用性命担保,南直隶一事,若是和您无关,我定会上疏陛下,还您清白!”
看着正气凛然的于谦,徐承宗神色微动,但眼中的光芒很快便黯淡了下去,冷漠道:“漂亮话谁都会说,于巡抚还是请回吧,我没有什么想说的。”
“徐公!”于谦上前一步,坚持道:“此时坦白,还有一线生机。
您若是再固执己见,等陛下查出来,就什么都晚了!”
徐承宗闻言,眼神变得有些慌乱,但仍漠然道:“我做事向来光明磊落,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于谦听出了徐承宗底气有些不足,脑中快速思考了片刻,接着追问道:“既然您与叛乱一事无关,您为何不敢说?”
“我说不说与你何干!”徐承宗恼羞成怒道:“于谦,你太无礼了!
你不过是个巡抚,我做事凭什么向你交代!”
于谦闻言面无表情的从怀中拿出一枚金牌,淡淡道:“陛下临行之前,赐我临机专断之权。
金牌至,如陛下亲临。
魏国公,下官这回有资格问了么?!”
徐承宗愣了下,旋即抢过细细端详了片刻,才黑着脸将金牌递了回去,有些憋屈道:“上次你为何不拿出来?”
“陛下厚爱,我身为人臣,岂能邀宠滥权。”于谦将金牌收了回去,行礼道:“您毕竟是国公。
我岂能以势压人。”
“娘的。”徐承宗低声骂了一句,“你这回也没好到哪去。”
“此一时,彼一时。”于谦说得理所当然。
话说到这份上,徐承宗明白已经没有选择权利。
再拒绝下去,那就真说不清了。
但要是说了,势必会影响到爵位。
好好的传国公,历经坎坷总算完整传到了他身上。
可要是在他这变成什么传国侯传国伯,那他估计会被钉死在族谱的耻辱柱上,死后都难进祖坟。
想到这,徐承宗将要出口的话突然一变,郑重道:“于巡抚,老夫可以告诉你我的事。
但......念在救命之恩的份上,我也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魏国公请讲。”
徐承宗长叹一口气,无奈道:“日后陛下若是怪罪下来。
还请阁下帮我说两句好话。
无论何等惩罚,老夫都不会有丝毫怨言。
只求......不会影响到魏国公之位。”
于谦露出了然的神色,接着道:“下官定竭尽所能。”
于谦答应的十分郑重,让徐承宗心里总算有了些许安慰。
他伸手示意于谦坐下,他却在屋中来回踱步,良久才坐了下去,吞吞吐吐道:“其实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就是卖了些东西。
毕竟魏国公上下这么多张嘴,总要吃饭......”
“东西?”于谦皱起眉头,警惕问道:“军械?”
徐承宗吓得连连摇头。
“先帝御赐之物?”
徐承宗头摇得更快了。
“金银?马匹?还是火......”
于谦话没说完,徐承宗就一把按在了他的肩膀上,颤声道:“于巡抚莫要再说了,在下心口疼。”
他怕于谦再说下去,魏国公满门抄斩都不够。
“那究竟是什么,还望国公直言。”于谦追问道。
徐承宗叹了口气,有些懊恼道:“就是些盐铁丝绸,还有些熟茶和粮食。”
于谦深深的看了徐承宗一眼,轻声道:“就这些?”
“事已至此,老夫何必再说谎?”徐承宗显得有些垂头丧气,整个人的气势都弱了好几分。
“单是这些东西,能让您闪烁其词?”
话音刚落,于谦忽然面色微变,起身冷声道:“魏国公,敢问粮食从何而来?”
“坐下坐下。”徐承宗不满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当年太祖赏赐颇丰,家中田亩足以度日,老夫还不至于下作到和那帮兵卒争利。”
“那究竟......”
“先坐下。”徐承宗拽了于谦一把,接着沉默了好一会,才轻声道;“卖的东西,没什么问题。
只是那去处,有一丁点不妥。”
“哪里?”
徐承宗看了于谦一眼,苦笑道:“东灜......”
于谦眼睛瞪得溜圆,刚准备起身,就被徐承宗一句话摁了回去。
“还有...还有瓦剌。”
说罢,屋内落针可闻。
良久,于谦才轻声道:“魏国公,我当竭力保住您家血脉不绝。
除此之外,请恕在下无能为力。
若您觉得不够,等此间事了,在下愿一命抵一命。”
“于巡抚,您说的这是哪里话。”徐承宗抓着于谦衣袖,哀求道:“此事...此事与我无关啊!”
“通倭资敌,单凭您一句无关,可过不了这道坎。”于谦凝重道。
徐承宗僵了一下,旋即无力的松开了手,闭目叹息了片刻,突然咬牙切齿道:“千万别让老夫找到那个混账!
不然老夫一定将他千刀万剐!”
“谁?”
徐承宗疲惫道:“负责发卖之人。
这等事,我从不插手,都是徐百战在负责......他是国公府的老人了,管家多年,忠心毋庸置疑。”见于谦露出猜忌的眼神,徐承宗连忙补充了一句。
于谦点点头,不动声色的将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只听徐承宗继续道:“你也知道,我...我从未想过争权夺利,真的只是想补贴些家用。
谁成想,被人摆了一道。”
徐承宗说着狠狠的砸了下椅子,骂道。
“彼其娘之,他竟然把老夫的东西送去资敌,老夫要是事先知道,哪怕烧了也不会给他!我......”
“您的意思,您对此事并不知情?”于谦问道。
“当然!”徐承宗气愤道:“我徐家自先祖始,便对大明忠心耿耿,岂会行此谋逆之举!”
“您是几时知道这件事的?”
“起火的前一天,他给我送了封信,来往明细写得清清楚楚。
那边我不知道,但我问过徐百战,府中发出去的东西和信上完全一致,所收......所收银钱也没有差。”
于谦沉默了片刻,接着问出了最想知道的问题:“他让您做什么?”
“他...他让我暗中阻止你们裁撤卫所。”徐承宗仿佛苍老了十余岁,长吁短叹不已。
于谦若有所思点点头,突然问道:“平时与国公府联系的人呢?”
徐承宗一怔,下意识道:“找不到了。
我早就派家丁去找过,特娘的,人去楼空,连根毛都没剩下!”
“什么时候开始的?”于谦又问道。
徐承宗轻轻敲着额头,想了半天,才有些不确定道。
“好像是......
正统十三年。”
......
湖广承宣布政使死。
宝庆府,武冈州。
岷王府。
三起三落的朱楩(pian)新丧,王府上下一片雪白,或真情、或假意的哀伤,充斥着整座王府。
前来此地的吊唁的故旧亲朋络绎不绝,但其中有一名中年人,脸上却看不到多少哀伤之色,随意找了个借口离开王府,不时看向远方,望眼欲穿。
过了不知多久,一匹快马飞驰而至,马上的骑士翻身滚落下马,跌跌撞撞的冲到了青年身边,附在他耳畔焦急说了几句。
中年人眼睛一亮,脸上强挤出的哀伤消失殆尽,取而代之是一抹兴奋的笑容。
他从怀中掏出两个银锭子塞进骑士手中,低声吩咐了两句,目送着骑士远去。
直到骑士从视线中消失,他才努力平复下激动的心情,快速整理了番身上的孝服,大步流星的向灵堂走去。
当看见在灵堂口接待来客的那名中年人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强忍住心中的妒意,轻声不屑道。
“岷王又如何?终究只是个藩王。
要当,就当真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