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烧,是怎么个烧法?”
在朱徽煠疑惑的目光中,段有洪很快便恢复了镇定,随手拿过一条锦帕,在身上慢条斯理的抹了抹。
“学生不仅在粮库放了火,为了掩人耳目,还在官邸和南直隶各处官署文库都放了火。”
说起这事,朱徽煠就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
“老天也在帮我,一场大风,将半个南直隶变成了火海。
只可惜那火药没将于谦炸死,不然现在朝廷的平叛大军已经到南直隶了。”
说罢,他期待的看向段有洪,在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夸赞后,便忍不住担忧道:“段师,学生...学生做错了么?”
段有洪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连喝三杯酒后,才轻声道:“你觉得皇帝如何?”
突如其来的发问,让段有洪愣下,片刻后犹豫道:“不过一孺子,既无先帝之武略,也无仁宗之文韬。
有段师助我,此子不足为虑。
段师您....想到了什么吗?”
段有洪闻言摇了摇头,忽然笑道:“这件事,你做得不错。
若没有你这把火,估计朝廷大军南下还要拖延时日。
现在咱们要做的,就是厉兵秣马,等待时机。”
“明白!”朱徽煠重重点点头,正想问接下来该怎么办,就被段有洪以醉酒为由,赶了出去。
他端坐在桌案前,轻轻摇晃手腕,看着杯中不停旋转的美酒,突然长叹了一口气,将酒一饮而尽。
完了,全完了。
当初就不该选朱徽煠,没想到他看起来还个人,做起事来却败事有余。
好好的化龙之谋,硬是被他一把火烧没了。
此事过犹不及,势必会引起京城中明眼人的怀疑。
如今的皇帝......能在北疆反败为胜,并且知道挟大胜之威清除朝中王振的势力。
之后的每一件事,都做的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优柔寡断。
朱徽煠和这样的皇帝相比,无异于萤火与皓月争辉。
比不了啊,比不了啊!
段有洪喝干最后一滴酒,反身走到床榻间开始收拾细软。
此地不宜久留。
至于朱徽煠......自己给了他一桩富贵,他自己接不住,亲手斩断了最后一线称帝的希望,怨不得别人。
等到将所有值钱的物件打包,段有洪才重新整理了下自己的衣冠,轻轻拍了拍脸,接着出门对侍卫道。
“去禀告王爷,就说我突然想起一件要事,十万火急。”
......
南直隶。
应天府。
那场滔天的大火,逐渐成了南直隶外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谈。
除了因大火失去亲人的百姓,再无人刻意关注。
所有人都被另外一件事所吸引。
裁撤卫所。
各府县的告示已经张贴出来,眼看已经成了定局。
对此,那些早就受不了上官压迫和沉重赋税的军户欣喜若狂,但另外一些人,却恨得咬牙切齿。
南直隶龙虎卫卫所。
管操指挥周珍,谄媚的给把总修真倒上酒,接着把桌上酒肉往修真面前推了推,愁眉苦脸道:“大哥,他们把卫所一裁,这不是断了咱们的生路么?”
“放宽心。”修真嘬了一口酒,眯起眼睛随意道:“无论裁了谁,都裁不到咱们龙虎卫头上。
你别忘了,咱们可是隶属于南直隶左军都督府,虽然现在没有管事的,但还有个南直隶守备呢。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你怕什么?”
“哥,不是我瞎操心。”周珍满面愁容道:“他们身上哪个没有一官半职,都是世代传家的勋贵,自然不担心这种事。
没了卫所,他们大可拍拍屁股走人,换个地方继续发财,咱们不一样啊。
老话虽说人挪活树挪死,但咱们离了龙虎卫,再想有今天,也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了。
而且告示上写的清清楚楚,这是皇帝的旨意。
他伯爵再威风,难道还真敢为了咱们,去和皇帝对着干么?”
“噤声!”修真眼睛一瞪,扭头看了眼门口,见没有人经过,才松了口气。
周珍自知失言,也不再多说,随手拿起一块肉塞进嘴中,没滋没味的嚼了起来。
见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修真也感觉手中的酒水难以下咽,叹了口气将杯子放了下去,想了想安慰道。
“行了,哭丧着脸给特娘的谁看呢。
又不是要你的命,至于么。
他只是说裁撤卫所,又没有说裁撤将官,裁的都是那帮穷丘八,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咱们就想得再坏一点,卫所除了顶头那几位大爷,剩下的人一个不要,那钱粮总是要发的吧?
加上你这些年积攒下的,到哪不能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别告诉我,你南直隶里面那栋大宅子,就是个摆设。”
听到这话,周珍突然抓起酒壶一饮而尽,修真拦都拦不住。
直到最后一滴酒被喝干,他才将酒壶往墙上重重一摔,在纷飞的碎瓷片中,痛心低呼道:“没了!”
“没了?怎么可......烧了?”修真诧异道。
周珍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又拿起了另一壶酒。
修真这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默默拍了拍周珍的肩膀,无奈的摇了摇头。
等到两人都喝红了脸,修真才醉醺醺道:“算...算求。
钱没了,再捞就是。
马上就是京操了,这回咱们狠狠收上一笔,赚点养老钱。”
自永乐设立京操以来,每年都会有不少军户因为赶赴操练,耽误了屯种,最后被赋税逼得家破人亡。
因此,贿赂上官逃避京操,已经成了惯例。也让周珍的管操指挥,变成了一个官职不大、油水不小的肥差。
周珍趴在桌子上,醉眼朦胧得抬起头,茫然道:“哥......京城都来人了,咱们还收么?”
“娘的,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地了!”修真重重拍了拍胸脯,大声道:“老子...老子在南直隶辛苦了这么多年,这是他们欠我们的!
再说了,都...都特娘这么干,凭什么老子就不能干?
收!明天就收!
京城来的多什么啊?
这南直隶,他们...他们说了不算!”
早就喝得神志不清的周珍,崇拜的看着修真,竖起大拇指道:“哥,你...还是你厉害。”
“你就是胆子太小,怕这怕那。”修真得意含糊道:“要真查起来,咱们算个屁啊。
那帮同知、佥事,哪个上任第一件事不是捞钱?
他们...他们捞得比我狠多了,那粮食都是按石往家搬,还特娘的让卫所军丁帮他们种地。
咱们那点事......”
修真突然打了个又臭又长的酒嗝,难受的闭上了眼睛,五官皱在一起,还不忘朝周珍拼命摆手。
周珍本就因为家财被烧而痛心,此刻也被修真的话激起了几分血性,重重一拍桌子,站起身喝道。
“哥,不用说了,弟弟都懂!
干!”
“这就对了!”修真也一拍桌子,指着酒大喊道:“喝!”
喝上头的两人,全然没有注意到,屋外静的出奇。
而在屋门前,站了黑压压一群人,没有一人说话,所有人都看向站在前列的于谦。
于谦面无表情,手搭凉棚,看了看悬挂在中天之上的太阳,喃喃道。
“正午喝酒,好雅兴啊。”
说罢,他看向身旁面容苦涩的徐承宗,轻声道;“一炷香内,我要见到为卫指挥使、同知、佥事。”
徐承宗没有反驳,挥手示意徐方前去找人。
于谦收回目光,听着屋内不时爆发出的狂笑声,眼神愈冷,自言自语道。
“这就是我大明的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