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府中,一片死寂。
刚刚百般拖延的官员,早就已经快马出城,跟着离开还有几名金吾卫。
临行前,朱见深还关心的提醒了句路上当心。
官员想要谢恩,可看见杀气腾腾的沈荣,立马拍着胸脯保证一日必还,接着逃也似的离开了府衙。
气温渐渐升高,早有郞卫找出一把小椅子,摆在了马车前,另有三人取来三柄偌大的芭蕉扇,一人遮阴两人扇风,临时充当起了宫女的角色。
除了饮食他们不敢擅作主张,其他方面他们尽力做到极致。
看着躲阴凉的朱见深,地上的人满心羡慕,但哪怕被汗水浸透,也不敢挪动分毫。
沈荣提着刀来回踱步,每当发现想要支撑不住的官吏时,便走到他身前,将刀重重插在那人身前。
时辰一长,官员们苦不堪言,心中已经将沈荣问候了无数遍。
整个过程中,朱见深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沈荣。
他好像有些明白,父皇为什么让他出面了。
地上那群恭谨的官员,朱见深本能的感觉,那些官员只是面上恭敬,并不像群童那般,发自内心的尊敬喜欢他。
而沈荣的做法,带给他的又是另一种感觉。
沈荣是尊敬他的,但不喜欢他,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父皇让他出面,就是为了让他看到这些东西。
可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呢?
当皇帝?
皇帝不该是要说什么,底下臣子便听什么吗?
父皇就是这么做的啊?
难道他的皇帝,和父皇的皇帝不一样?
朱见深皱着小脸,双手在腿上不安的来回摩挲,忍不住看向马车,想要找到答案。
可马车内寂静无声,朱见深只能放弃,悄悄将手放到一边,按于谦教的,调整了下坐姿,努力摆出一副端庄威严的模样。
官员们心里都在犯嘀咕,不明白今天究竟是要做什么。
吴尚礼则是双目紧闭,嘴唇无声快速开合,看起来像是在做祈祷。
日升到日落,扬州府衙一直笼罩在令人压抑的死寂中。
官员们哪里吃过这种苦,跪得口干舌燥,膝盖处的疼痛已经变成了麻木,到最后完全没有知觉。
更有甚者眼睛一翻便晕了过去,其他人见状想要有样学样,却发现那人被拖出队伍,当着众人的面浇了好几盆凉水,清醒之后又被赶进了队伍。
几次三番后,众人终于搞清了情况。
太子不说话,除非他们跪死在这,郞卫绝不会让他们离开半步。
官员们无奈,只能咬牙坚持。
等到月亮初上,蚊虫渐起,有人终于支撑不住了,颤抖着哀求道:“殿下!
下官知错了,还望殿下恕罪!”
“知错?”
正在小鸡啄米的朱见深猛地惊醒,其实他也受不了了,要不是父皇在,他早就跑了。
他快速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板起脸道:“你知什么错了?”
“下官御前失仪,对殿下不敬。”
“啊?”朱见深愣愣的挠挠头。
官员此时已经顾不上观察朱见深的反应,用力叩头,苦苦哀求道:“殿下,下官真的跪不动了!
殿下宽宏大量,求您给在下一条生路吧!”
“跪不动了?”
“是啊是啊,殿下,下官腿受过风寒,再跪下去,真的要废了。”
“殿下,下官小女刚刚满月,还等着下官回去照顾。
下官一直以来兢兢业业,办差从未出过差错,求殿下念在我往日苦劳的份上,饶了下官这一次吧。”
“殿下,下官冤枉啊,下官真的什么都没做过啊......”
见朱见深松口,众官员争先恐后的叫起屈来,沈荣一连喝骂了好几遍,声音才弱了下去,却仍未住口。
朱见深哪里见过这副场面,忙求助的看向马车。
当发现马车毫无动静后,只能强忍着慌张,学着刘邦的样子重重一拍扶手。
“都给乃公闭嘴!”
话音刚落,场面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官员都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瞪着朱见深。
皇家子弟,说话都是这般粗鄙么?
朱见深跳下椅子,快速活动了下身体,接着小跑到马车前,扭头看向了沈荣。
沈荣会意,再次充当了上马凳。
朱见深走上马车,轻轻敲了敲马车门,小声道:“父皇,怎么办啊?”
过了一会,马车内递出一张纸条。
朱见深兴奋的打开一看,旋即便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
【自己看着办。】
“哼,臭父皇。”
朱见深嘟囔了句,背对众官员,朝马车狠狠做了个鬼脸,才转身轻咳一声,挥手道:“都起来吧。”
谢恩声此起彼伏,但起身过程却异常艰难。
起了这个,拽倒那个,你扶我我拉你,好好的一群朝廷命官,却像是好几天没吃过饭的流民,搞得场面乱做一团。
郞卫没有人插手,冷冷看着众官员的狼狈相。
沈荣则是凑到朱见深身边,轻声道:“殿下仁厚,只是...未免太便宜他们了吧?
他们只是嘴上叫苦,实际上还能再撑上一段时间。
一群酸儒,最擅长的就是卖弄嘴皮子功夫,您千万别被他们骗了。”
朱见深被说懵了,看看马车,扭头对沈荣问道:“什么叫便宜他们了?”
“这群人对您,对陛下,没有半点忠谨之心!”自觉爵位回归的沈荣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沉声道:“之前殿下发令,他们竟敢推三阻四,罔顾上意!
此等逆臣,只是让他们跪上些时辰,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那...那我该怎么做?”朱见深下意识道。
沈荣闻言面色骤变,瞬间醒悟过来,忙弯下腰,诚惶诚恐道:“下官绝无干涉殿下的意思!
下官多嘴,还望殿下责罚!”
说罢,他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这巴掌极重,嘴角都流出血来,脸上多了个清晰的红掌印。
马车内还是没有声音,仿佛里面空无一人。
朱见深却彻底懵了。
今日发生的事,已经超过了他的认知。
他不明白自己只是想让人低下些,怎么就变成了责罚?
更不明白自己想要求助,沈荣为何会突然扇自己?
不能好好说话么?
朱见深正疑惑时,府衙外忽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闻声看去,只见一名身穿绿色官袍的官员,被两名郞卫架进了庭院。
三人身后,离去的那名官员挪着罗圈腿,一瘸一拐的艰难前行,生怕碰到大腿内侧的伤口。
噗通一声,绿袍官员被扔在地上,借着火光环视四周,接着毫不犹豫的朝着身穿明黄的朱见深跪了下去。
“下官泰兴县主簿方祥,见过...见过太子殿下!”
“你就是方祥?”朱见深闻言竟直接跳下了马车,把沈荣惊出了一身冷汗。
“下官...下官便是。”看着来势汹汹的朱见深,方祥虽然忐忑,但也没有太过在意。
毕竟他一个主簿,哪怕祖坟冒青烟,也不可能和皇太子扯上关系。
啪!
朱见深甩着手,对失神的方祥不满道:“父皇说了,冤有头债有主。
这一巴掌,是替二丫还的。”
巴掌力道不大,方祥却被打懵了,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祖坟...祖坟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