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贤弟，都在做些什么买卖？”

孙耀祖让两个婢女，给虎子斟茶后，看似不经意道。

“如今的生意，可是不大好做。”

虎子两根擀面杖似的手指，夹起略显迷你的茶杯。

瓷杯内，唯有翠绿色的茶汤，看不见茶叶。

轻轻嗅后，抿了一口：

“可是宜兴所出小龙团？”

孙耀祖心中略微惊讶，普通商旅可喝不出如此细致的茶味分别。

由此推测，此人定然是出自某家高门，非是山匪一流。

明初饮茶，还和故宋相似。

将茶叶捣为碎末，再加诸多香料，如龙脑香等，贡品甚至要在茶饼上以金银涂饰。

喝茶芽在这时候，还不是主流。

要到洪武二十四年，老朱因大小龙团耗费民力，下令进贡采茶芽。

喝茶的形式，才逐渐和后世相接近。

品茗的习惯，才从追求纷繁复杂的香气，转向品味茶叶的本味。

当然，这之中也同铁器发展有关。

宋代铁锅开始普及，才为后来炒茶发展，打下基础。

到了明代，大口径铁锅价格进一步下降，炒制工艺也就进一步发展。

“主家喝不惯茶饼，每年到手的小龙团，也赏赐给我们这些下人。”

虎子微微摇头，说道：

“不过我也喝不惯。”

朱樉不爱喝茶饼，尤其是添加了龙脑香的小龙团。

喝上一口，总觉得头脑昏昏沉沉。

与之相比，清茶更合朱樉的口味。

连带着，虎子的口味也更偏向清茶。

宫里分的茶饼，朱樉也就都给了身边人。

因为是赏赐，虎子也不好直接拿出去卖了，只能自己慢慢喝了。

这才能够品出孙耀祖让人呈上来的茶，来自何方。

要是让朱樉来喝，除了觉得难喝外，品不出来什么。

“确实是宜兴所产茶饼，我家与当地李家相较好。”

孙耀祖闻言越发确定虎子身份不一般。

“每年能得几饼茶叶。”

虎子没和对方在茶叶的事情上多谈。

关中同样是产茶地，泾阳茯茶砖更是远销西北、中亚等区域。

但如今茯茶砖产量有限，供应西北尚且不足。

很难像关中产量极大的铁器那样，运到江南来销售。

“张某此次到来，是想在当地，做些铁器买卖。”

虎子放下茶杯，抬头看向旁边的孙耀祖。

“只是还没找到门路，不知孙兄能否介绍一番？”

自古盐铁，就是暴利行业。

大明盐业大体上承袭元制，原则上是民制、官收、商运、商销。

除此之外，还仿照北宋“折中法”，实行“开中法”。

商贾将一石粮运送到边疆，便可以从盐司衙门领一例盐引，即二百斤盐。

冶铁也大多由各地的官办冶铁所进行。

只不过在高炉炼铁、转炉炼钢在应天府、关中区域大面积铺开后。

老朱松开了原先牢牢把持在手中的官营铁厂。

允许民间制铁、贩铁。

毕竟仅仅是应天府的云台山铁厂，如今每天就能生产二十万斤铁。

年产铁七千多万斤，仅仅是一个铁厂就顶得上洪武元年，全国的铁产量。

这还没算上，钢铁产量更加惊人的关中区域。

如果算上朱樉手中的炼钢厂，那么大明如今年产铁数量超过四亿斤，折合约二十万吨。

孙耀祖没想到对方竟然有出铁的门路。

如今大明虽然不再严格控制铁器流通。

但大多数铁厂还是控制在官府手中，想要拿到铁器出来贩卖。

实属不易。

尤其是在江南，小型的铁厂，都已经被官府关闭。

能够稳定出铁器的，就只有应天府的铁厂。

结合虎子之前的表现。

孙耀祖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不知张兄，想要贩些什么铁器？”

“铁锅，铁锄，铁锨，除了兵器甲胄之外，什么都有。”

虎子打量着四周围的环境，回答道。

孙家不愧是累世豪强，虎子抬眼望去，处处雕梁画栋。

对于减租减息要如何谈起。

虎子尚且还没有头目，只能硬着头皮，扮演商人的角色。

不过顺着商人的思路，虎子心中隐约有了想法。

也许可以通过商业赚的钱，来从孙家这些世家大族手中，将田产给买回来。

再分给那些耕种的百姓。

虎子对此还没形成完整的计划，到现在几乎都是凭着一腔热血在前进。

“这确实有利可图，只不过要看张兄的本钱是多少了。”

孙耀祖点点头道：“我孙家在苏州城中，也有几座铁匠铺。”

“张兄要是想在苏州卖铁，我倒是能帮上些忙。”

孙家不仅仅是控制着周边上万亩农田，还拥有着苏州府、常州府多地，数百家铺面。

这些世家，控制着农业、商业、官员等多个方面。

不少他们土地上的农夫，从出生到死亡。

都逃不开世家的控制。

虎子问道：“却不知苏州城中，如今铁价如何？”

“铁价近些年来，可是越来越低了。”孙耀祖叹口气道：“五年前，每斤铁还要十五文钱，到了去年就只剩九文钱。”

“今年铁价更低，只有七文钱！”

大炼钢铁，产量极具飙增，带来的影响是多方面的。

关中地区还好，朱樉动用了成千上万吨钢铁，来修建各个厂区、矿区间的货运铁路。

内部消耗铁厂产出的大量钢铁。

应天府产出的铁器，则不然。

大量的钢材，被制造成火枪、火炮、铁甲等武器装备。

京城附近驻扎着十几万大军，大军换装消耗了大半钢铁产量。

但就算是从云台山铁厂手指缝里，流出的一点钢铁产量。

依然对江南地区的铁价，造成剧烈无比的冲击。

最恐怖的是，这个价格降低的过程，是不可逆的。

会一直降低到，接近于云台山铁厂的成本价。

这也就导致，像孙家在苏州城内的铁匠铺。

如今自己炼铁的成本，甚至要远高于直接购买铁料的价格。

云台山铁厂如今的铁料出厂成本极低。

每日生产的各类成本，不过四百多两银子。

折算下来，每斤铁料的成本不到三文钱。

三文钱，如果去买米，不过能卖精米一斤，糙米三斤。

铁价低廉，可见一斑。

“那还能赚点银子。”虎子摸了摸自己下巴上还不丰茂的胡须。

他一直想要一脸古代猛将般的络腮胡。

可惜胡须长得太慢，还没能够养出来。

“虽然不多，却也能够赚些辛苦钱。”

云台山铁厂，如今只要有钱，几乎就能够买到铁料。

当然，要是大量购买，还是要有一定的身份。

一斤铁，出厂的价格，从五文到四文不等。

小批量购买，价格高些。

铁厂利润在百分之一百。

大批量购买，仅需四文。

虽然利润不过五成左右，却能够大量去除铁厂的库存。

江南又有长江航运便利，用大船一船就能运送上万斤铁料。

加上运输成本，每斤铁料也不到五文钱。

运输到苏州，能够有两文钱多的利润。

一艘船就能赚个几十两银子。

应天距离苏州又不远，大船一昼夜就能抵达。

一个月，一艘船就是近千两的收入。

虎子心中盘算一番，发觉竟然如此赚钱。

一开始还奇怪，为何这生意之前没人做。

稍微思考过后就明白过来。

不是没人做。

而是没人能做。

想要做成这件事，首先要能够从云台山铁厂大批量的拿到价格低廉的铁料。

这就对背景有了极高的要求。

若不是同皇室亲近之人，就是在朝堂重臣身边之人。

同时，还需要手上有一支大型船队，有足够多的人手。

能够将数十、上百万斤铁料，运送到江南各地。

这一点，又筛下无数的人。

大船，在此时几乎都是战略资源。

把持在兵部、大都督府手中。

要么就是在秦王、晋王这些藩王手里。

兵部的官老爷们，大都督府的骄兵悍将们。

就算是被银子蒙了心，也不敢拿朝廷的大船，来给自己赚钱。

要是被老朱发现了。

直接就是九族消消乐。

银子虽好，但也要有命花才是。

至于用小船运输，成本就又要增长一大截。

利润太少，朝廷上的官吏们，也就都看不上。

毕竟，费尽心思赚这点小钱。

还不如直接在文书上，大笔一挥改写税收数字，来钱快。

同样是犯法，就是要简单明快！

如今大明税赋、支出，大多还是采用简写数字。

即使朱樉向朱元璋提议过，为了防止有人改动税赋数字，采用更复杂的写法。

但此前多年的惯例，想要改变也不是一时能够做到的事情。

除非老朱像在郭恒案中那样。

将六部杀得只剩十来个人，那改起来倒是简单了。

毕竟需要写这些文书的人，已经全都抄家灭门。

“孙兄能够吃得下多少铁料？”

虎子顺着话头说道：“每月可有一万斤？”

如果真的只是几个铁匠铺，一万斤铁料已经足够用上一个月时间。

毕竟除了应天府和关中的铁器工坊，采用冲压、切削等手段进行铁器加工。

大明大多数的铁匠铺还是采用传统的手工锻打，来制造铁锅、菜刀、铁镰等炊具、农具。

“两万斤铁料，也能吃得下。”孙耀祖说道：“若是张兄能将铁器运来苏州府，小弟来者不拒。”

“就算是十万斤，我也有办法卖出去。”

虎子起身，抱拳道：“如此就多谢孙兄了。”

然后又好似想起什么说道：

“孙兄，听闻今岁你家的佃田，收的是四成租子？”

“想不到张兄，竟对我家的事情如此了解。”孙耀祖笑眯眯地说道。

好像根本没发觉虎子的不自然。

“今年可是个丰年，每亩地都收了不少的稻谷。”

“就算是缴四成租子，也能够过个好年景。”

其实江南的百姓，过的日子放在整个大明来看，已经算是好日子。

朱元璋这两年，免掉了他们的赋税。

又因为是在天子身旁，官府也不敢盘剥过甚，以防激起民变。

各种摊派、加收，相比起西南、北方，少上很多。

更别提像孙家田上的佃户，他们几乎不需要向官府缴纳田税。

只需要缴纳丁税，也就是人头税。

田税的部分，由孙家向官府缴纳。

当然，孙家到底缴不缴，就和庶民们无关了。

这也是为何，大明后期，众多的自耕农纷纷将自家的田地，投效到士大夫、藩王名下的最重要原因。

不用缴名目繁多、纷杂厚重的苛捐杂税。

大明后期，朝廷的各种税加起来，甚至能够超过田地产出。

种田种到最后，不能养活自己全家不说。

甚至还要倒贴大量的银子，来缴税。

而投献在举人、进士、藩王们名下。

虽然地租高达六七成，但好歹是能活下来。

和大明后期相比。

只收四成租子的孙家，还真是大善人！

“可今年冬日里，雨水不多，明年恐怕又是个旱年！”

“到时候，孙兄收不上租子，又该如何？”

虎子看似为孙耀祖担心说道。

在出京城之前，朱樉用钦天监给的气候数据，进行过推算。

过去几年应当是厄尔尼诺时期，明年大概率是发生拉尼娜事件。

极有可能出现“南旱北涝”的混乱气候状态

江南虽然常年雨水充沛，但雨水也要看时候。

如果是在稻苗生根、稻穗生长的时候，降下大雨。

会对稻米的产量，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

孙耀祖轻轻端起茶杯，吹了吹，饮了口茶，轻描淡写道：

“怎可能收不上来租子，我这几百护院，又岂是白养活的？”

“就算地里没粮食，他们家里不还有吗？”

孙家的狠辣做事风格。

让虎子眉头皱了皱。

相比较于，草原上数十万人厮杀。

孙家的这几百人，对虎子来说，压根就是一盘菜。

根本不值一提。

就算自己这一行，不过才几个人。

真正打起来，虎子也有信心击溃对方。

让虎子感觉不爽的是，孙家对庶民的态度。

这种高高在上，好似俯视牛羊的态度。

让在朱樉身边呆惯了的虎子，隐隐有些反胃。

要不是答应了殿下，此行不得使用暴力。

他真想，掏出火枪，给孙耀祖脑袋上开个洞。

让他体会下，什么叫做“脑洞大开”！

孙耀祖视民众如牛羊、猪狗。

但在虎子、朱樉的眼中，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