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出大事了!”
冯唐汉急匆匆跑进工坊内,找到正在指导改进纺织机的朱樉。
“二虎哥,出事了!!!”
朱樉原本专注沉稳的脸上,出现一抹惊讶。
不过,还是先用工作台上的棉布,擦了擦沾满润滑油的手。
“虎子,闹出什么事儿来了?”
冯唐汉一路狂奔而来,气喘吁吁道:
“二虎哥,在苏州府带队杀伤官吏数十人!”
“擒拿苏州知府魏观,如今就正跪在宫门之外!”
朱樉愣了一瞬,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自己已经严令虎子,不要对那些世家大族动武力。
谁承想,这家伙竟然将苏州府的官吏都要杀空了!
“你确定,是虎子杀的人?”
“和甘泽他们一起干的?”
冯唐汉也是一脸复杂的神色。
他早已不是之前那个只会卖死力气的码头搬运工。
跟在朱樉身边混了这么久,自然也明白。
这样大范围的杀戮官员。
绝对会对大明朝堂上,掀起又一场政治浪潮。
稍有不慎,就连秦王殿下都要受到波及。
“二虎哥他们,带着几十颗人头,和被绳索束缚住的魏观,正跪在奉天门外!”
“众目睽睽之下,千真万确!”
朱樉这时也冷静下来,虎子既然如此大开杀戒,自然有他的理由。
自己可不能乱了阵脚。
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小心谨慎。
“可曾听说,虎子为何而杀人?”
“据传言,二虎哥到了苏州府后,正遇上小吏欺压百姓,一怒之下将那小吏毙了。”
冯唐汉将自己已知的消息,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全说出来。
“结果火枪声,引来了当地的官兵,二虎哥表明身份后,对方依然发起进攻。”
“然后就被甘泽兄,带人打崩了,杀了几十个士卒和十几个带队的官吏。”
“二虎兄带着人,去府衙找知府,将苏州知府魏观生擒活捉,连同那些人头,带回了京城!”
听完后,朱樉对整件事有了大致上的判断。
虎子还真是嫉恶如仇。
遇上点事都要管一管,结果给自己惹出这么大的事情。
不过朱樉也没有全信冯唐汉的道听途说来的消息。
“冯唐汉,你先带人去苏州府打听情况。”
“虎子他们到了苏州之后,到底遇到什么、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全都给你一五一十的打听清楚!”
朱樉从腰身上解下一块玉牌,扔到冯唐汉手中:
“如果事态紧急,可打出我秦王府旗号!”
“可凭此牌,从江北调拨我军兵马!”
秦王军,跟着朱樉回到应天府的,不过两三千人。
大多都是在北伐过程中,立下赫赫战功的能征善战之辈。
为了避嫌,之前朱樉一直将他们安排在长江以北。
如果事态真的严重到,发生直接军事冲突的程度。
朱樉真正能够依靠的,也就是这数千老卒。
不过,朱樉从目前的形势来看,应该不会到那一步。
这只是给冯唐汉一个保障。
让他不至于,刚刚到了苏州府地界,就被一大群严阵以待的当地卫所兵拿下。
毕竟当地府衙几乎被一扫而空,连知府都被擒住。
甚至就这样,还让二虎等人逃脱,回到了京城。
“给我备马,回宫!”
朱樉不再去看,冲出工坊的冯唐汉。
对着身边人说道:“机器改进之事,不可拖延,本王不在之时,你们也需多加实验!”
工匠们原本骤然听闻这样的大事,都愣在原地。
朱樉发话后,这才继续忙碌起来。
跨上侍卫牵来的乌云踏雪,朱樉双脚狠狠踹了下马腹。
战马便似离弦的箭,直冲皇宫而去。
阴沉的天空,缓缓飘落下冰冷的雨丝。
雨丝慢慢变大,逐渐形成瓢泼暴雨之势。
大雨之中,明黄色的宫城若隐若现。
朱樉此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暴雨冲刷,身体也是冰冷无比。
用手捋去脸上的雨水。
朱樉已经看到宫门前的虎子,还有他身边跪着的甘泽等人。
众人身侧,几十颗脑袋堆成一个小型京观。
还活着的苏州知府魏观,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
有人贴心的给了他一身蓑衣,让他不至于淋雨。
虎子等人,则是都经受着暴雨的洗礼。
朱樉停马在几人身边看了一眼,然后一言不发,下马步入皇城之内。
虎子则是惶恐地看了朱樉一下,然后又赶紧低下头颅。
想来他也明白,自己这一次给敬重的殿下,惹出了天大的麻烦。
乾清宫外,朱樉站在雨中,对殿门外的太监道:
“我要见父皇!”
太监为难道:“秦王殿下,陛下下令现在不许您进去!”
朱樉正准备硬闯进殿中。
太子从殿中走了出来,命人取来一把大伞,给朱樉遮雨。
“大哥,我想见父皇一面!”
朱樉抓住朱标的手说道。
“二弟,这事如今已被朝中诸多大臣知晓,影响甚大。”
朱标不想弟弟在这件事中参与太深,劝诫道:“此事二弟当做不知情即可。”
“先回宫去吧!”
大雨之下,朱樉原先被浇得透心凉的身躯。
也因朱标这几句话,稍微温暖了一丝。
似乎不管自己惹出什么祸来,大哥都会为自己求情。
不过朱樉并不想在此时离开。
如果自己在这时候当了逃兵。
日后也就别想再收买手下人心。
连虎子这样贴身之人,都护不住。
其他人又如何相信,朱樉能够保护住他们。
“大哥,正因为此事重大,我才想同父皇当面直言。”
朱樉说道:“二虎是我派出去的,出事自然也是我来担。”
“还轮不到他们来替我承担这份罪过!”
朱标原本还想再劝劝自己这位弟弟。
但看到他坚定的眼神,却又明白,自己恐怕改变不了他的想法。
他已经不是那个会缠着自己,想要出宫玩耍的孩子。
他已经是北伐大胜而回的当世名将!
能够生擒蒙古大汗的不世猛汉!
“既如此,那就同我一起进殿吧。”
朱标说道:“不过如今父皇正在气头上,你千万别去触他的霉头。”
朱樉甩了甩头上的雨水,正了正自己的头冠。
“要不先换身衣裳,再去见父皇?”
朱标替朱樉擦拭了一下脖子上的雨水问道。
“谢谢大哥,不过这身就很好,不用换了。”
朱樉将毛巾递到朱标身边的太监手上。
两人一同迈步进入殿中。
殿中不仅仅有朱元璋,还有闻讯赶来的诸多文武大臣。
韩国公李善长,魏国公徐达,曹国公李文忠等等诸多镇国柱石。
齐齐看向全身湿透,滴答着雨水,进入殿中的朱樉。
“儿臣,拜见父皇!”
朱樉不顾殿中众人的目光,径直走到老朱面前,行礼道。
“哼!”
“逆子!”
老朱满脸怒气道:
“你竟还有脸来见朕!”
“儿臣,就是知晓罪孽深重,特前来请罪!”
朱樉进入皇宫之前,就已经想好了。
见到老朱,直接将所有的问题扛到自己身上。
“还请父皇责罚!”
大殿中的众人,显然都没想到秦王会这么干脆利落地认罪认罚。
老朱迈步走到朱樉面前,虎目紧盯朱樉道:
“你可知,苏州乃是京畿重地。”
“魏杞山,到苏州府为政不过半年,苏州府人士多称赞其贤明。”
“你的人,却是将半个苏州官府杀光,连六十多岁的魏观都捆了带到京城来。”
“你可记得,他数年前还教过你的诗书!”
魏观在洪武元年,被朱元璋授命服侍太子朱标说书及授秦、晋诸王经。
“长者教导,儿臣自然谨记于心。”
这事原本都快被朱樉忘了。
老朱提醒才想起来,魏观还曾经是自己的老师。
好在虎子还有些分寸,没将魏观也一起杀了。
否则自己说不准,还要担上弑师的名头。
“苏州府之事,儿臣觉得张二虎也是被迫反击。”
“还请父皇,派人查明此事首尾!”
老朱静静看了低头的朱樉一会,冲着门口喊道:
“来人,将宫门外的人都带进来!”
殿中束手站着的几位文武重臣,都没有说话。
他们在朱樉进来之前就已经爆发过激烈的冲突。
文臣们大多认为,杀官形同造反,不可轻饶,必须重罚。
武将们则持有不同意见,认为事出有因,可以宽恕。
在场的人,大多已经初步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
客观来看,虎子前面做的没什么问题。
问题出在,他最后闯进苏州府衙之中,将知府也给绑了起来。
文臣武将们,实际上争的也不是事情的对错。
二虎杀戮诸多官吏,如果不能够打压下来。
对文官来说,会有武将爬到自己头上的风险。
武勋们,自然想通过保住二虎,来增长自身的权势。
说到底,争夺的还是权力。
“罪臣张二虎,叩见陛下,拜见太子殿下、秦王殿下!”
虎子拖着一身的雨水,五体着地跪拜磕头,带着浓厚的鼻音道:
“苏州之事,全出自罪臣之手,还请陛下惩罚!”
老朱扫视一起跪倒在殿中,全身湿透的几人,对二虎道:
“你到苏州,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吧!”
二虎脸上全是水,看不出是雨还是泪,抬头将他到苏州后经历的一切。
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讲到灾年孙家依然不肯减租时。
殿内众人反应各不相同。
李善长微微皱了皱眉头,胡惟庸则是瞥了眼朱元璋。
徐达面无表情地继续听着,
李文忠却是将目光从虎子身上移开,看向跪在另一侧的朱樉。
不同的反应,代表不同的想法。
李善长明白孙家这类大族如此逼迫,必定后患无穷,说不准还能激起民变。
胡惟庸作为丞相,更关心老朱的想法。
摸透皇帝的想法,他才好选择站在哪一边。
徐达则是对这种事情不以为意,无他,见得多了而已。
最奇怪的是李文忠,在他看来,虎子明显是受到了朱樉的影响。
“哼,兼并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老朱不屑地说道。
对待这些地主豪强,老朱的态度其实非常多变。
但也大多有迹可循。
能为自己所用的,多有优待。
像孙家这种没什么用处,既不出士子,又经常隐没粮税的世家。
没有一点好脸色。
洪武四年,老朱曾下诏书:
宜验其丁力,计亩给之,使贫者有所资,富者不得兼并。若兼并之徒多占田以为己业,而转令贫者佃种者,罪之。
按照这份诏书,孙家离破败其实已经不远了。
“你当时就该将那孙贼给砍了!”
朱元璋霸气地说道:“留着也是祸害!”
二虎停顿下,接着说自己在苏州府之中的见闻。
无论是玩忽职守的城门卫,还是将老汉逼破产的青衣皂吏。
一一说出。
只不过,二虎的说法带有强烈的个人倾向。
一直说到,最关键的大规模火并环节。
朱樉这才明白,为何两方会和开战一样,打的那么激烈!
一开始死掉的那个青衣皂吏,是苏州一位同知的儿子!
苏州府作为京畿重地,有三位同知。
一个负责捕盗、江防、清理军籍、抚绥民意等事务。
一个负责钱粮、盐务等等。
一个负责河工、水利等等。
死去的青衣皂吏,是负责钱粮盐务的同知的儿子。
管钱袋子的同知,天生职务含权量就比另外两个大。
负责捕盗等的方文宇又不在府城之中。
苏州知府魏观,此前又没担任过事务官,他之前担任的都是学正、国子祭酒、廷试读卷官等教育相关官职。
苏州府的实际大权,在那一刻几乎都掌握在管钱粮盐务的同知-高杨手里。
痛失爱子,高杨自然暴怒无比。
甚至于选择性的无视了二虎等人,已经表明的身份。
朱樉虽然不让二虎打出秦王府的名号。
但他在北伐之战中,凭借战功也被授予正三品上轻车都尉的武勋,和从四品县子的爵位。
虽然勋爵品级,和官场品级实际上是两套体系。
但是对正五品的苏州府同知来说,依然都是高官!
而且即使虎子等人犯罪,地方也无权进行处罚。
必须要交给皇帝裁决。
此乃“八议”之礼。
这是公开的特权人群,与“刑不上士大夫”类似。
虎子等人,同时触及“议故”、“议功”、“议贵”三项。
他们既是皇帝的故旧,又是功勋卓著之人,同时又有爵位在身。
但是当时的苏州府同知高杨,已经被丧子之痛蒙蔽了双眼。
竟然直接带着苏州城的捕快等人,对着只有数人的虎子发动进攻。
结局显而易见,虎子等人毫发无损。
对方全军覆没!
高杨的人头,如今正摆在宫门外那座小京观的最上方。
“如此种种,皆乃罪臣为之,还请陛下不要责罚秦王殿下!”
虎子说完后,在大殿之内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乾清宫的地砖都是金砖,极为坚硬。
虎子的额头登时流出一股股鲜血。
“秦王,可是御的一手好人心啊。”
朱元璋半开玩笑对着朱樉说道:
“即使如此,他还替你辩驳。”
朱樉认真抬头说道:“父皇,若他所言不佳,那张二虎一行人乃是遇敌防卫。”
“所作所为,若依大明律令,并无过错,还请父皇明鉴!”
大明律令,实际上非常简陋。
现行的大明律令,制定于六年前,那时候老朱甚至还没称帝。
全篇不过,律二百八十五条,令一百四十五条。
其中“律”是由《元律》衍化而来的刑事法规。
当时老朱认为,法贵当简,使人易晓。
律令中,对于过失杀人并无过多规定。
一直到后来《大明律》成型,才在刑律中有了相关规定。
若过失杀伤人者,依律收赎,给付其家。
也就是赔钱就行,按大明律,当给银十二两四钱二分。
“李相,你觉得呢?”
朱元璋看了朱樉一眼,转头问向一旁的李善长。
初版大明律令,就是出自李善长和刘伯温之手。
如今刘伯温已经回乡修养,不问政事。
能够解读大明律令的,自然就只剩下李善长。
当然,最高解释权还是在朱元璋手中。
“秦王所言不妥。”
李善长慢吞吞地开口道:
“律法所言,斗殴及故杀人致死者,同按故杀并罪,斩!”
“李相,此乃防卫过失杀人,岂可同斗殴、故杀二罪相提并论?”
朱樉还没反驳,老丈人徐达站出来反驳道:
“况且那青衣皂吏,临夜无故入人家,意图杀伤主人,张二虎不过是替那家主人反杀。”
“按律,无罪!”
大明律令,大多承袭唐律。
这一条也是出自唐律,诸夜无故入人家,笞四十。主人登时杀者,勿论。
徐达进行了扩张解释,认为张二虎当时是在替主人进行反击。
徐达说完后,大家都将目光投向大殿中央的朱元璋。
最终裁决的权力,还是握在朱元璋的手中。
两方针锋相对,皇帝才好居中调停,彰显自己的权威。
大殿中一片寂静,都等着大明天子,做出最后的裁决。
朱元璋看了看昂着脖子,紧紧盯着自己的朱樉。
“秦王护卫张二虎,防卫过失杀人,革去三品上轻车都尉勋位,降为五品云骑尉。”
“革去子爵职位,降为从五品县男。”
“罚银一千两,以充死者丧葬之资。”
“流放西北戍边三年,三年不许回。”
“秦王教人无方,罚俸一年!”
这惩罚说轻也轻,说重也重。
对于不少武将来说,武勋爵位被革掉,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毕竟大明只以军功封爵,爵位难得。
但对于朱樉来说,勋爵并不如何贵重。
西北日后战事颇多,有的是机会再得军功。
罚的一千两银子,以虎子的身家,咬咬牙也能交上。
实在不行,还有朱樉在他背后兜底。
秦王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一万两银子,对朱樉来说算不上什么。
“儿臣叩谢父皇天恩!”
朱樉连忙谢恩,让老朱来不及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