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太子妃当真已有孕在身?”
被老朱派来给朱标,协助处理政务的朱樉。
刚刚走进殿内,就好奇询问,嘴角压抑不住上扬的朱标。
“宫内宫外,找数位精通妇科的医科圣手瞧过。”
朱标一边整理朱批过的文书,一边笑盈盈的说道。
“全都瞧着是喜脉,想来是没错的。”
“确实是有孕在身了!”
“倒是苦了你,还要来帮我做事!”
过完年,还没到元宵节。
太子东宫,就传来好消息。
成亲近两年的太子妃常氏,怀有身孕。
以至于天子大喜,赏赐人参、灵芝、白术等诸多名贵药材,用于给常氏养胎。
调拨三名太医,时刻侍奉东宫。
老朱也让朱标多陪陪刚刚怀上的太子妃。
让朱樉来帮点忙,让朱标能多出时间照料常氏。
“恭喜大哥,要当爹了!”朱樉发自内心贺喜。
“哈哈哈,你也快了!”
朱标放下笔,大笑说道:
“等开春,你们回了关中,安定下来,也会有孩子的!”
“到时候,可要多生几个!”
朱樉笑笑不接话茬,并没对此说些什么。
自己还没想那么早就生孩子。
只要回到关中,没人在自己上边管着。
又可以再拖延两年。
毕竟这年头早早生育的危险太大。
正怀着孕的常氏,大概也是早早产子,又连年怀孕。
七年时间,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
除了刚完婚那三年,后边几年几乎是每年一个。
导致年仅24岁,就在生下朱允熥之后,不到一个月就撒手人寰。
“大哥,去年的直隶税赋,怎么少了这么多?”
为了转移话题,朱樉说起刚刚瞥了一眼的一份公文。
直隶,包含日后的江苏、安徽两省的绝大部分地域。
地域广阔,土地肥沃,历来是大明财赋的主要区域。
也是大明的经济中心。
往年收上来的粮食,都能有三百万石,占全国粮税的三分之一还多。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丝绸、盐等等。
而去年报上来的直隶税收,粮食才二百万石。
整整少了三分之一!
“去岁夏天,黄河泛滥,父皇下令拨粮赈灾,并免除黄河两岸夏粮税赋。”
朱标看了眼朱樉手上的公文,回答道:
“那时候,你正在草原上打仗,不知道这事。”
黄河的下游,沿岸有直隶的众多州府。
泸州府、凤阳府、扬州府、淮安府的数十个州县。
都饱受黄河水患的折磨。
偏偏这片土地又是一片大平原,本是一片大粮仓。
就因为黄河占据淮河古道,而不得安宁。
直到后来黄河改道北上,在淮北、苏北新修建众多水渠,向黄海排水,并沿途灌溉农田。
此处才又成为一片重要的产粮地。
朱樉捏着这份公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却总感觉不对。
黄河又不是在今年改道。
从南宋光宗绍熙五年,黄河改道,到如今已有近二百年历史。
那些久经国事的大臣,怎么可能看不出这份折子里的猫腻?!
除非他们有意无意,欺上瞒下。
伪造赋税,中饱私囊,攫取私利。
“李丞相,对此公文,可有过异议?”
朱樉摸不准这里边的问题,又问了问。
“户部,可曾说过什么?”
接连的疑问,让朱标也感觉到些许不对劲。
又从朱樉手上接过那篇公文,翻了翻。
“可是有什么错漏之处?”
“李相倒是没说过什么。”
“户部倒是提起过,黄河泛滥,大运河的漕运也停了挺久,因此黄河以北的徐州等地赋税停留过久,损耗就大了。”
朱标记性很好,还记得户部当时的解释。
如今南北航运,大多依赖黄河,大运河这几条水道。
大运河和黄河,在淮安府交汇。
黄河泛滥,带着洪水,冲垮下游不少的堤坝。
连带着大运河的水,也暴涨起来,波涛汹涌,即使是大船也有翻船的风险。
一来二去,竟拖延了近三个月的时间。
粮食损耗不少。
“呵,户部的人,心这么大?”
朱樉忍不住嘲讽道:
“损耗如此之大,账册上的数目竟然还能够对得上!”
这就是其中最为离谱的地方。
大明的赋税制度要求,收上赋税后,就要登记造册。
然后在书册的骑缝处,盖上官印。
然后一级级的向上运输赋税、账册。
运输过程,必然存在各种损耗。
水淹火烧、虫啃鼠咬。
甚至粮食本身,就会在运输过程中,因为缓慢脱水而减重。
如果是水运,还有可能翻船,整艘船都沉到河底。
等到达目的地后,实际运到的数字,绝对不会和当初收上来的数字,完全一致。
真出现两者完全一样的情况。
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官吏们自己掏钱,将损耗的这部分补上。
不过用屁股想,都能够想到,这是不可能的。
让他们不从中大捞一笔,只是稍微贪点,都算是为官清廉的。
二是官吏们在账册上动了手脚,让账册能够和最终运到的粮食数目,完全一致。
简而言之,就是空印!
在空白文书上事先盖好官印,等运输到目的地后,再填写实际运到的粮食数量!
这就相当于,中央能够收到的赋税多少,就看这一条线上官员们的良心。
有些良心的,就在最终的账簿里填上,更靠近从农户们手上收来的数字。
没良心的,只要胆子都大,能缩减一半以上!甚至是全部!
朱标听完朱樉对这之中的解释,脸色越来越沉重。
原先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
“此事关系重大,非我二人能够决断,还是要尽快告知父皇!”
空印的问题,并不仅仅是大明的官吏贪婪。
也是大明的这套赋税运输核查制度,存在设计上的问题。
更深的原因,则是人的行为惯性。
这一套做法,在元朝的时候,就被各级官吏使用。
从各县的知县、县丞,到各省的参政大员。
都习以为常,并没有放在心上。
在他们眼中,这么做仿佛是天经地义。
朱樉伸手拦住站起身来,想要去找老朱的大哥,问道:
“见了父皇,你可曾想过,要如何说?”
“这...”朱标顿了下:“自然是如实说起!”
“以父皇的脾气。”朱樉提醒道:“大哥你这么说,怕是要让父皇大开杀戒,血流成河!”
老朱对待官吏,向来无比严苛。
如果被他知道,底下的人,这么欺君罔上。
旁人不说,至少负责运粮的几百个官员,是逃不了一死。
几百个官员看起来不多,但现在的大明如今也不过一万多余各种品级的官员。
这还是将武将也算上的结果。
如果只计算文臣,大概也就一万出头。
相当于全国官员的百分之七八。
而且,光杀人也解决不了问题!
如果只杀人就能解决赋税运输中的问题。
朱樉就不会拦着朱标了。
而是直接一起告诉老朱,然后拎起刀,和老朱一起砍。
“此事源头,还是在于朝廷之前对此不甚重视。”
朱樉说道:“既没禁绝空印文书之事,又没有想办法解决粮食损耗的难题。”
“子曰,不教而诛,谓之虐!”
“咱们还是要劝住父皇,先下令禁绝空印文书之事,然后再慢慢想办法解决!”
朱标站在原地,思索片刻。
点点头同意了朱樉的说法。
作为太子,他也不想父皇造太多的杀孽。
而且他也认为,此事在于朝廷法度不齐全。
如今的大明律令,实在是过于简陋了。
从上次朱樉的手下二虎,在苏州自卫反击杀官一事,就能看出。
这件事,更是在朱标的心中敲响警钟。
数年前制定的大明律令,已经不再适合这个日益广阔的庞大帝国。
如今的大明,已经不是当初仅仅占据江淮之地的吴地。
而是北临北海,南达交趾,东起大海,西到大漠的超大国家。
地理距离上的猛烈扩张,带来了一系列前所未有的问题。
空印案,就是其中之一。
在这之前,赋税的运输最长也就一个月的时间,损耗极小。
各地赋税运到京城后,即使数字对不上,发回原地重新盖章,也就个把月就能来回。
但是现在,从边境运输赋税的时间,甚至能够长达四五个月。
账册从京城到始发地来回,就要近一年的时间!
再也没法像之前那样,很快就更正过来。
换句话说,帝国的统治已经到达了极限。
再远就无法实现直接统治。
这是时代的局限,物质和信息的流通速度,决定了直接统治的国土。
很难超越如今的范围。
再远,就只能分封藩王,或者是分封当地土司,进行间接统治。
除非,技术能够实现飞跃。
让物资和信息,能够以更快的速度传播。
“父皇,此事经过,便是如此。”
朱标恭敬地说道:“至于如何处置,还需要父皇决断。”
朱樉则是紧紧盯着朱元璋身后架子上的刀剑。
就怕他暴怒之下,直接拔出剑来。
砍东西,甚至是砍人。
老朱的脸,黑如锅底。
一向自认甚高的老朱,发觉自己竟然被人欺骗的时候,怒骂道:
“这帮狗东西,竟敢如此,将咱都瞒在鼓里!”
嘴上骂着,老朱心里却在思考刚刚朱标提出的问题。
国家现在的疆域,真的是太大了。
从最北的和林城,到最南端的崖州,足有万里之遥!
就算是最快的八百里加急信使,跑个来回也要近三月时间!
原先制定的各项律令,已经不适合这样庞大的一个国家。
必须要像之前的大帝国学习,制定一套较为完备的律法。
在这上面,能够参考的,也就只有《唐律》。
两宋最为强大的时期,也没能取得如今这样广阔的领土。
只有盛唐,才有过万里疆域如何治理的问题。
可以让如今的大明,吸取经验教训。
“父皇,治国之事,就是治吏。”
朱樉感觉老朱没那么生气,不会抽剑出来砍人,才开口道:
“吏治不明,则国不明。”
“想要吏治清明,唯有建立健全的律法。”
“此次之事,也是因我大明此前尚无明文规定,官吏不得用空印文书。”
“因此儿臣觉得,应先出文说明空印文书于国不利。”
“然后立法,严禁此事,违者立斩不歹!”
“如此,日后有人再犯,也可行王道,按律诛杀!”
明初四大案中的胡惟庸案和蓝玉案,都是政治斗争,斗争失败的人都遭到清算。
而空印案和郭恒案则是截然不同。
这两个案件,很大程度上都源于大明律法的不齐全。
朱元璋没法从已有的律法中,找到合适的罪名,来对他们进行审判。
偏偏这两案,都直接动摇到中央的统治。
于是只能透支自己的权威,用法外刑的方式进行严惩。
并且期望通过杀戮,来震慑天下臣子。
但帝王的权威,也不是无限的。
透支权威,定然会带来行政方面的诸多不良影响。
官员们也会因此暗中勾连,来形成利益集团,意图对抗皇帝的权势。
“父皇,二弟所言,确实乃是正途!”
朱标也附和道:“还望父皇三思!”
两位儿子的劝诫,也按住了老朱不停跳动的杀心。
作为马上皇帝,他总是忍不住想要通过杀人来解决问题。
毕竟,在他眼中。
消灭贪腐不法,直接消灭肉体,要比教官员们改正要容易的多!
但同时,老朱也认同两个儿子的话。
将这些官吏们,全都杀掉。
就连一时的问题都解决不了,只能够让天下臣子,心生恐惧。
根本之计,还是要确定一整套更完善、更符合大明现状的律法!
老朱铁青的脸上,出现一丝松动,而后转为一声叹息。
无奈的坐回椅子上,挥手道:
“去召李善长、胡惟庸等人过来,咱要和他们谈谈大明律的制定之事。”
“顺便让人,去把户部尚书颜希哲给咱叫来!”
“咱倒是要问问他!”
“到底是怎么弄的,竟然叫手底下的人,肆意妄为这么久,他一个户部尚书竟然没发现!”
朱樉和朱标相视一眼,看来不少人的命是能够保住了。
只不过,户部尚书的命运好像不太好,上任不到一年,就遇到这样的事。
官位估计是保不住了,能落个流放,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