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前,丞相便是逆着这条路,北伐曹魏武都、阴平二郡。”
朱樉扬起马鞭,遥指远方山下的汉中平原。
“汉中此地,乃关中、川蜀咽喉所在,昔年丞相凭借汉中,才能六出祁山、北伐曹魏。”
“我等若想在关中安心发展,卧榻之处,必须握在手中!”
秦王军从凤翔府出兵后,便分为三路前进。
第一路军,沿着渭水西进,抵达秦州城下后,继续向西平定岷州卫、洮州卫。
第二路军,便是朱樉亲率的这一路,从凤翔府过大散关、马岭关、徽州,到成县,再沿嘉陵江而下,过虞关、略阳,直插羌人老巢,羌州!
第三路军,则是从陈仓褒斜道,过虎头关、鸡头关,兵临汉中府。
每一路军,都有上万人马。
如果算上负责后勤的两倍人数民兵。
这一次,秦王军出征人数,足有十万之众!
这么大规模的兵员调动,很自然引起陕西诸多官员的非议。
临出征前,新任陕西李俨,就曾经拜见秦王说:
“殿下,臣观近几日的关中,兵车辚辚,战旗如云,士卒如海。”
“殿下一声令下,便集齐数十万大军,意欲西征羌夷。”
“此等军国大事,应当先上报陛下,以做决断。”
后备军中的农兵、矿兵被成建制征发,自然瞒不过陕西行中书省中官吏们的眼睛。
每日来往于渭水两岸,从潼关一直到长安的运兵车、运兵船,鳞次栉比、旌旗阵阵。
李俨和曾经迂腐的陕西参政王克让不同。
他是刑部主事出身,后历任户部给事中、户部尚书等职。
为人刚正不阿,注重朝廷各项办事流程。
“本王忝为陕西行都司大都督、总管陕西、西域诸军事。”
朱樉当时忙着签发各地士卒、物资的调令,简单几句话就准备对方给打发回去。
“自然有权调兵,行征伐之事。”
“李参政若有异议,可发奏章,向父皇禀告。”
李俨摇摇头:“秦王殿下动用皆为王府私军,臣也无非议。”
“只是怕朝中日后追究起来,有人以此来攻讦殿下。”
朱樉也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
这家伙不是来给自己找茬,而是来给自己提醒的。
秦藩在朝廷不少人看来,已经是眼中钉、肉中刺一般的存在。
更别提朱樉在取得岭北灭国之功后,朱元璋对其宠爱更上一层楼。
不仅仅授予陕西军事之权,更是近乎直接将整个西域,分封给了秦王。
尤其在空印案发后,不少朝中大臣都已经知道。
最早揭露他们行事潜规则的,就是秦王。
无数有亲友、同窗、族人,在空印案中被判处劳役、流放的官吏。
无不恨极了秦王,只要有机会就要参朱樉一本。
这也是朱元璋让朱樉早早离开应天府,前往关中就藩的原因之一。
应天府中反对秦王的情绪,正在暗流汹涌。
那些人未必就不敢行荆轲故事。
“军情如火,若本王能瞬息传信千里之外。”
朱樉又如何不想先和朱元璋商量一番再出兵。
但就现在这情况,哪来那样的条件?
西安城距离京城,几乎有三千里之遥。
信使昼夜不停,每五十里换马,最多一日也只能行五百里,去一趟也要将近六日时间。
若是路上出现点意外,就要将近十天时间。
朝廷讨论出兵,也要好几天时间。
再加上回来的时间,绝对超过二十日时光。
“本王定然先向父皇禀报,可惜吾等皆无千里传音之手段。”
“李卿所言,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面容严肃的李俨,抬手说道:“殿下可以修书数封,陈情说明,快马发往京师。”
“如此日后便是有人,以此来攻讦殿下。”
“殿下也可堵住悠悠众口。”
李俨这番话,着实勾起朱樉的兴趣。
作为陕西一地的文官,他实际上根本没必要和自己说起这些。
甚至于还可以在战后,拿此事来拿捏自己。
然后李俨不仅没这么做,还反过来提醒自己注意。
实在是出乎常理。
“李参政为何要和本王说这些?”
朱樉一边签发各地调兵的命令,一边看向眼前身材高大的男人。
李俨微微低头,目光深沉。
“臣实不愿意见到一代明王,因小人攻讦而受伤。”
“殿下有所不知,臣曾经的家人都死在元人手中。”
接着李俨说起他前二十年的故事。
和出生寒微、家境一贫如洗的朱元璋不同。
李俨家本是淮西当地的小地主,有七八十亩良田。
当然,这点田地自然不支持他们一家完全脱产。
一半田租出去,每年收佃租。
一半田则是全靠自家人耕种,才勉强维持一家子十几口人的生活。
在李俨七岁之前,日子虽然算不上多好。
但逢年过节的时候,还能够吃上一顿白面馍馍。
但从至正十一年开始,一切都变了。
连年大旱、大涝交替出现,天灾无情。
人祸相比天灾则更甚一筹。
官府盘剥越发严重,税赋甚至征收到了至正四十年!
李父不愿缴纳高昂赋税,被元兵用长刀劈死。
李母心痛难耐,当夜便悬梁自尽,随追其而去。
李俨的几个弟弟妹妹,也在这几年死的死、卖的卖。
只剩下他一人,孤苦伶仃活在这世上。
他便一路讨饭,靠吃百家饭慢慢长大。
直到至正十六年,已经十二岁的李俨,遇到了刚刚单独作战的朱元璋,便投入他麾下。
自此跟随朱元璋南征北战,后来又因为自小读书,识得几个字,能明判是非。
便被调入刑部任职。
再后来,被调到陕西担任参政一职。
“去岁殿下岭北大捷,实在是大快人心。”
“也算是为臣报了杀父杀母之仇。”
李俨的故事在元末这段时间,并不罕见、也不是个例。
从普通佃户一直到小有田产的地主,都面临着同样的状况。
也只有那些沃地千里,几乎掌控一州一府之地的豪族世家,才拥有不被朝廷盘剥的资本。
“日后秦王若有什么用得上臣的地方,只管开口。”
“只要不违反《大明律》和陛下之命,臣必殚精竭虑替殿下分忧!”
李俨的承诺,对朱樉来说,实在是意外之喜。
过去王克让主政陕西期间,经常和自己对着干。
很多事情最后即使能够做成,效率也非常低,花费很多不必要的时间。
哪怕李俨不违背大明律,给自己开后门。
只要是正常办事,也能够让不少事轻松不少。
“李参政客气了,驱逐胡虏,乃是我大明立国之基。”
朱樉笑笑道:“我也只是做了应做,该做之事。”
“本王这次即将率军出征,若得李参政在后方调度军需,想来也能更快平定羌人之乱。”
朱樉率领大军,穿行在群山碧水之间。
六月天气酷热,山林间的小路,也是暑气蒸腾。
大军不得不昼伏夜出,每夜趁着月色赶路。
好在第二路军中的士卒,大多数都没有夜盲症。
就着暗淡的月光、打着火把,也能够在山道上行走。
从夜空俯瞰,只见到一条连绵数里的火龙,在山道杀光蜿蜒盘旋。
“禀殿下,我们已经过了宽川驿,距离目的地不足六十里。”
刘冲打马回到中军大营,对朱樉汇报前路的情况。
“羌州如今混乱不堪,羌人并无领头人,境内约有十多股羌人势力混战至今。”
“百姓深受其害,还请殿下出兵,还百姓一片安宁。”
刘瀚海最后还是选择跟着朱樉,继续进军打仗。
虞关剩下能打仗的四十多人,有一大半实在厌倦了打仗。
在朱樉宣布他们能够自行决定去留后。
都选择跟着运送伤员的队伍,前往关中。
刘瀚海也没怪罪他们。
虞关一战实在是过于惨烈,若不是秦王军来的及时。
他们的结局只有全军覆没、战死沙场。
在经历这样的血战之后,不想打仗,也是人之常情。
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在刀尖上跳舞的感觉。
但也有二十人,选择继续跟着刘瀚海作战。
刘瀚海手上的人实在是太少,再加上他们都适应秦王军内部的火器作战。
朱樉也就将他们单独编成一支侦骑。
每日负责向前为大军探路,作为秦王军侦察部队的补充。
“羌人主力,听说刚刚在汉中府被我军击溃,四散乡野之中。”
刘冲指着中军大营内的一张硕大地形图道:
“此消息传回羌州,各个羌人部落都发动手下,疯狂劫掠,意图在返回松潘草原前,抢到最多的东西。”
松潘草原,是如今羌人赖以生存的地方。
它是一片由大量泥质沼泽组成的草原。
看起来草长茂盛,然而当你踏上去就会发现,下面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沼泽地。
当年过草地时期,便有许多人被这无形的恶魔所吞噬。
如果真让羌人逃回他们熟悉的松潘草原,朱樉还真拿这片地方没有太大的办法。
要是轻易率军进入这片草原,肯定会付出极大的战损。
最好的情况,是在他们进入松潘草原之前。
就将他们完全消灭。
“老沈,你怎么看?”
朱樉看了地图一阵,抬头转向一边的沈从云。
“这一仗咱们应该怎么打?”
羌人战力弱,又没有严密的组织。
打败他们并不难,难的是怎么打出歼灭战,而不是击溃战。
小股的溃兵逃窜漫山遍野,那就不是打仗了,而是剿匪。
“瀚海兄,羌人分布如何,可有确切消息?”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沈从云向来不打无准备的仗,和希望狭路相逢拼勇气的郭孝仁完全相反。
“羌州附近的小镇,多是人数千余的羌人小部落。”
刘冲对照地图,仔细说道:
“金堆铺、马家岭、大安镇、小王沟等地,皆是如此。”
“羌州城中,则截然不同。”
“三个不同的羌人部落,分别占据城中一角。”
“每家都有至少五千兵马!”
沈从云心中盘算一番,整个羌州最少有羌人杂七杂八将近三万人。
纸面兵力比例,接近于一比三。
然而实际上,却是截然相反。
就算是兵马最多的羌州城。
每一家的兵力,都只有秦王军的一半。
羌人并不团结,各个部落之间的龌龊事极多。
甚至不少部落之间还有积年仇怨。
在受到攻击的时候,不落井下石都算好的。
也别指望他们能够团结起来。
这一点,也是沈从云深思的原因之一。
“我军可分兵而进!”
沈从云沉吟许久后,还是提出了分兵的建议。
“分出两支千人队,横扫羌州附近散落的羌人小部落。”
“我军主力,则是直下羌州城!”
朱樉却摇摇头,指着地图上的黄坝、七盘关两地。
若是羌人趁你攻城时,从此处逃窜回广元,你又如何应对?
“难不成我军还要一路追进川蜀?”
七盘关是陕西汉中与四川广元之间的边界。
越过这里,秦王军那就是真的越境作战。
在陕西境内作战,和在四川境内作战,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朱樉拥有陕西都司大都督的头衔,陕西境内动兵平定叛乱是他的权力,也是他的义务。
但是四川并不在此列。
越境之后,如何面对朝廷责难?
沈从云这才发现自己之前没注意到的这一点。
“那我军还需派兵占据七盘关。”
沈从云皱眉说道:
“只是这样一来,进攻羌州的人马,又要少上一些。”
“我军如今大多是新兵,野战尚可,攻城战还不知如何。”
秦王军原先在关中只剩下一万人马。
是从农兵、矿兵后备军中,紧急补充了一批人,才又扩张到三万人。
因此原先的百战老兵,也被分散到了各支军队之中。
朱樉亲率的第二路军,新兵比例还更高一些,达到了七成。
新兵们平日里接受的基本都是射击、投弹、队列这些训练。
攻城的训练几乎没有。
这也是沈从云心中底气不足的重要原因。
“我关中健儿,英勇无双,野战尚且不惧羌人,何况于攻城乎!”
朱樉却是不将羌人把守的城市放在眼里。
他们常年游牧,又如何能明白攻城守城的要点。
更别提自己还可以采用土工作业,用大量炸药直接炸开城墙!
“只愿这一战后,羌州能够永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