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珏叔,咱们以后都要驻扎到宁夏卫去?”
“据说还要分田,这些都是真的假的?”
陈午提起酒壶,给徐珏倒了杯热酒。
窗外下着关中今年的第一场早雪。
“啧!”
徐珏咂摸一口煤球炉上热过的黄酒:
“啊,还得是江南的酒,才合咱的口味。”
“关中的酒烈的像刀子,远不如像黄酒这般温婉动心呐!”
“可惜日后到了塞上,恐怕是再也喝不到这样醇厚的琼浆喽!”
徐珏是一路跟随朱樉打了数场大战的老兵。
后来和陈午一同被选调入王府护卫队中。
又因为犯错被朱樉罚了一顿军棍。
在这之后,也就不再担任宿卫王府之职。
被朱樉调到军中任了个百户。
倒也不算严惩。
甚至徐珏自己还觉着,在军中更自在一些。
护卫工作,不适合他。
“塞上苦寒,听闻如今更是连天大雪,我们过去怕是要过些苦日子!”
陈午的资历较浅,他是在洪武四年底才被选调参军。
因此如今才不过是个小旗,在徐珏手下任职。
“你这小子!少发牢骚!”
徐珏敲了下陈午的脑袋道:
“别生在福中不知福!”
“你小子当初刚参军的时候,穷的只剩条裤子。”
“现在都当上官了,别不知足!”
“这人呢,最怕的就是贪心。”
“贪心的人,大多没有好下场。”
徐珏看的很开,他能够有今天,全是靠着秦王。
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那就要一条路走到底。
再加上,他年纪也大了,心态平和许多,不像陈午还很年轻,气焰旺盛。
“话虽如此。”
陈午还是有些不甘心,辩驳道:
“王府在关中土地有上百万亩,为何不将这些良田分给我等。”
“反而是舍近求远,让我们到千里之外的塞上去种田。”
如陈午这般想的,并不在少数。
军中不少人都抱着这样的想法。
尤其是关中兵占比较大的几个营。
明面上不会反对,但私下里的牢骚却是少不了。
他们都是关中子弟,如有可能又有谁会想要离开自己的家乡呢?
更别提他们在关中,如今地位都很高。
许多人在参军之前,家境都很贫穷。
而参军之后,即使是只当数年兵,也能够攒下一笔可观的银子。
寄给家里,改善生活。
不少士卒还都被父母催促让早日成婚。
十里八村,也有许多从来瞧不上他们家的人家,上门来说亲。
让他们放弃舒适的乡梓环境,到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去驻守。
自然有着不少怨言。
“殿下做事,岂是你我能够想的明白?”
徐珏美滋滋地喝了口酒,又唆了一口碟子里的酱羊棒骨。
“咱们老老实实去做就行了!”
“不管怎么样,殿下到最后都不会亏待我等。”
“少动小心思,否则出了事,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徐珏看似随意,却洞若观火。
手下这群人,这段时间都在想什么,也是一清二楚。
陈午听完也明白,徐珏并不支持他们的想法。
有些郁闷地给自己倒了杯烧酒下肚,火辣辣的灼烧感,一路从喉咙燃烧到肚子里。
随后又好奇问:“珏叔,难道你就不想回家乡去吗?”
“您的老家是在江南吗?”
虽然跟着徐珏好几年光阴。
但是陈午却从没听他谈起过自己的家人和故乡。
徐珏抿了口酒,看看陈午好奇的眼神,思量一会才慢慢开口:
“你小子还有家。”
“而我老头子,却是没有能回去的地方喽。”
“这辈子就跟着殿下好了,反正是吃喝不愁。”
“殿下叫我打谁,我就打谁!”
徐珏说话间,眼神里带着化不开的悲伤。
他的故事,和不少当初加入义军的人一样。
家人早已在元末的天灾人祸中死去。
甚至就连故乡,都被整个在战火中摧毁。
无处可去的他,选择加入朱元璋的义军之中。
南征北战数十场后,选入天子亲军。
后来便是被调拨到秦王护卫队,跟着秦王血战草原,封狼居胥。
战后,别人尚且能够有机会衣锦回乡。
徐珏只能够在梦中,回到自己的故乡。
“珏叔,那咱听你的。”
陈午也放下自己那点小心思,开朗笑道:
“听他们说,塞上的土地肥沃,不缺水源,而且去的每个人都能分到几十亩田。”
“如果是真的,那倒也还算不错。”
徐珏举起酒杯,高兴说道:“跟着殿下走准没错,你且看着吧!”
“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边呢!”
一股股小道消息,在秦王军、秦王府内部流通。
所有的消息都找不到来源,却都言之凿凿。
秦王过完年就要从关中迁移数万户,去边关军屯。
只是落在细微处,每人的消息都略有差别。
有的说,秦王要用大军押着农户们去边疆种地,好趁机将他们手上的田产抢走。
说这话的人,还没说完,就被路过的秦王军外出休沐的士卒,给暴打一顿。
认定他们定是蒙元余孽,来诋毁秦王。
也有人说,秦王要给佃户们在宁夏卫分田种地,每人都能分到几十亩田。
当即有大户表示不可能,佃户怎么能有自己的田产?
整个九月和十月上旬,就在一片吵吵闹闹当中度过。
朱樉没出面说明,这些事情到底是真是假。
但是所有头脑灵活的人都明白。
这些消息,绝对有秦王的推动。
否则这些仅有秦王府核心人员才会知道的消息。
怎么会传的连矿山一线工人都知道?
“殿下,如今关中风言传的到处都是,您不出面安抚一番吗?”
消息甚至传到忙着收集整理文物的徐妙云耳朵里。
“如此人心惶惶,不少人甚至找到我这里打听。”
朱樉还在批阅着西北、西南的各项公文。
二虎率领的西征大军,由于后方的羌人叛乱和战略重心的转移。
暂时停留在了哈密绿洲之内。
从哈密到吐鲁番,尚且有几千里距离。
错过了七月西北的夏季,就不好继续进军。
胡天八月即飞雪。
天寒地冻,大军也无法前行。
只能猫在哈密城内过冬。
当然他们也不是闲在当地,什么都不干。
哈密地处于两山脉之间,即使是冬天也不太冷。
能够做的事情有很多。
朱樉让他们整修一番哈密东西百里长短的道路。
并且在哈密绿洲内外,用版筑干打垒的方式建起许多简易房屋。
版筑是华夏传统建造方式。
早在商周之时,人们就竖起两块木板,在木板内填入泥土,然后用锤子夯实,建成一道道坚固的土墙。
不少城墙都是采取这种方式建造而成。
《孟子》云:傅说举于版筑之间。
就是说,傅说曾经当过版筑造墙的建筑工。
二虎带人在此基础上略微做了改进。
在湿泥土之间加入许多切碎成小段的草料,这样垒成的土墙,不像单纯的土墙那样容易开裂破碎。
而西南方向的战事,还刚刚在起步阶段。
段廷彦已经离开成都府南下贵州。
同时带走了两万大军。
只等着明年开春,就一鼓作气进攻云南府。
按照朱樉的计划,在攻下云南之后,将会分兵两路。
一路向东南进攻安南,一路向西直驱孟加拉湾。
段廷彦的千里远征,比起二虎这一路甚至还要凶险许多。
这一路上,他们都要和恶劣的自然环境作斗争。
“此事咱不便出面。”
朱樉终于看完段廷彦从贵州发来的要求配给更多迫击炮和火箭的军需单子。
“移民实边之事,关系到未来百年,我意已决,断不会改。”
“此事关系到土地兼并之事,如果我这时候出面,只怕会惹出更多祸事来!”
徐妙云若有所思。
土地兼并之事,并不新鲜。
汉晋隋唐两宋故元,全都有这样的问题。
富者阡陌连野,贫者无立锥之地。
“你想要如何解决此事?”
徐妙云好奇问道。
历朝历代不是没人想解决这个问题。
但是土地总归是有限的。
人口的增长,也跟不上开垦荒地的速度。
当土地数量增长到达临界点后。
地主们会开始自发的土地兼并。
大地主吞并小地主,小地主吞并自耕农。
一直兼并到几乎所有的土地,都集中在少数的几个家族手中。
其他的所有人,都成为他们的管家或是佃户。
或者,最底层的破产农民们,揭竿而起!
敲响又一轮王朝末日的丧钟。
“你觉得土地重要,还是土地上的人重要?”
朱樉首先问道。
“自然是土地重要!”徐妙云想当然说道。
“有了地才能种出粮食嘛!”
朱樉笑笑:“那我先同你说个趣事。”
“听闻那东海数千里之遥处,有一大洲。”
“其上土地肥沃,便是漫天撒子也能够收获一石粮食。”
“其上诸国战争之后,却只掳掠敌国之民,而非掠夺其土地。”
“你以为,这是为何?”
徐妙云陷入沉思之中。
她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样的情形,自然提出怀疑。
“这地方真的存在,不是你编造而成?”
“确实存在!”
朱樉点头肯定道:“日后造出大船,便可以验证。”
“大船驶过高丽,沿着海岸向着东北而去,过海峡后折而向南,不出几千里就能寻到我所说的此处。”
“到底是为何?”
徐妙云好奇问道:“难不成他们要这样多的人来祭祀?”
华夏历史上人殉祭祀的事件,也不罕见。
“并不是,这和我刚刚说的其实是一个原因。”
朱樉:“他们需要这些人来作为劳动力!”
在科技发展到,从剥削人类转变为剥削机器之前。
人作为劳动力,几乎是无可替代的。
即使是在蒸汽机、内燃机、电动机等动力机械出现后。
人依然是资本剥削的主体。
“他们需要人来种地,也需要人来服侍他们。”
朱樉继续道:“回到我刚刚所说的那个问题,也是如此。”
“其实人远比土地重要。”
“以关中为例。”
“目前不在秦王府手中的耕地,大概有四百四十五万亩。”
“你猜猜这些田,在多少人手中?”
徐妙云倒是不太清楚每户能够有多少田。
“一百万户?”
在她看来,一户有个四五亩田,应该足够养活全家了。
“错了,只有一万人!”
朱樉摇摇头,云淡风轻道:
“在这四百四十万亩土地上,生活着超过六百万人!”
“也就是说千分之一点七的人口,占据了百分百的土地!”
“剩下的所有人,都是在替他们种田!”
徐妙云也从未想到,关中的土地兼并情况竟然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
这也和陕西刚刚并入大明的版图没几年,有很大的关系。
如今的土地兼并情况,实际上从元末开始就是这样。
朱樉从拿到手开始,就是这样一手烂牌。
“所以你才会想将他们迁往西北屯田?”
徐妙云继续问道:“以此来打击关中的土地兼并?”
“这也不能让他们主动让出手上的土地吧?”
土地作为一种重要资产,除非是遇到过不去的难关。
否则一般人都是当做传家宝存在,一代代的传下去。
“确实如此。”
朱樉:“对佃户而言,在哪里种田实际上没区别。”
“我已经让宁正在宁夏准备好了足以安置十万人的物资。”
“明年就能够动员起第一批迁往宁夏卫的佃户。”
为了吸引人员前往,朱樉已经替他们准备好了路上所需要的一切。
等到了宁夏,也会有人保障他们的生活所需。
每个到达当地的人,按照人头,能够分到十亩地。
并且在刚刚到达后的五年里,一分赋税都不收取。
“这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就是进一步压低关中的粮价。”
朱樉眼中跳动着狡黠的光芒:
“他们的土地每亩产出不过三百斤。”
“以今年的粮价,每亩田得银不过二两。”
“除去粮种、肥料等费用后,他们几乎是不挣钱的。”
“明年粮价还会进一步降低,倒逼他们抛弃田产这样不挣钱的产业。”
“即使他们不抛,我也有的是手段让他们抛。”
“比如,提高田产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