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放之事不会像你想的那样,迅速完全放开。”
朱樉沉吟片刻道:“而是分批次、分层次的缓慢放开。”
“首先从有家室的工人开始,允许他们的家属跟着铁路工程部居住。”
“至于单身的工人们,则是要尽快解决他们的婚姻问题。”
“解决了这些问题,才能够让工人的工作效率更高。”
郭兴汉:“那异地管辖的问题,该要如何解决?”
“这件事还是要我出面,和河南行省参政安然,好好谈一谈。”
朱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就是不知道那老头给不给我这个面子。”
安然是河南开封人士,元末的时候担任山东行省左丞,奉命坚守莱州。
后来,大将军徐达北伐率兵行至青岛,安然奉图而降,率众归附。
洪武元年时,先是授给事中,后擢升为山东行省参知政事。
洪武三年,被召回南京,转任工部尚书之职。
当时朱樉和安然,打过几次照面,不过都不是特别愉快。
安然出生于故元泰定元年,那时候就已经四十多岁。
性格老成持重,最见不惯喜欢出风头,在应天府中搅风搅雨的朱樉。
甚至因为火枪的事情,两人还闹出过一点小摩擦。
当时负责营造京城的工部尚书安然,对朱樉随意在城内试枪的行为大为不满,认为此事会损伤风水。
自然引来了朱樉的好一顿嘲讽。
虽然不曾激发更大程度的矛盾,但是两人的关系也维持着不好不坏的状态。
“殿下当时那样痛骂安参政,他还会同意咱们的想法吗?”
郭兴汉可是全程见证了朱樉嘲讽的全过程,虽然不带一个脏字,却把安然损的想要上吊,几乎是让他没脸见人了。
“哈,兴汉!”
朱樉笑了一声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老头。”
“他这辈子最在乎的,就是他的乡梓啊!”
“咱们现在做的这件事,对开封府来说,可谓是天大的好处。”
“只要他能够看明白这里面的利益,别说是几年前的一点小口角,就是你现在给他一巴掌,他也能够忍下来,你信不信?”
安然和朱樉有矛盾不假,但那是因为朱樉在城里随意放枪,可能会扰乱他正负责的京城建造事宜。
他自己和朱樉之间,没有解不开的矛盾。
他能够因为营造京城的事情,正面和刚刚受封秦王的朱樉起冲突,也能够因为铁路对开封府乃至于整个河南行省的巨大利益,放下和朱樉过去的不愉快。
简单来说,安然是个实用主义者,做了有益处的事情,即使会丢面子,他也会做。
他没有太多传统儒生所谓的气节。
否则他也不会在徐达的兵威下,那么快就献上图册投降大明。
“那此事只能麻烦殿下去做了。”
郭兴汉说道:“不过殿下,要解决家属随筑路大军而动这事,可有中意的人选?”
“此事涉及到数万户人,一般人来,恐怕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有家室的铁路工人,占比虽然不高,但是也有四万人左右。
因为此时大多数家庭,都还是大家庭,四万人约莫是两万多户。
不少都是父子、兄弟一同在铁路上劳作。
和后来经过快速城市化,而分崩瓦解的宗族势力不同。
现如今的西北,宗族依然是控制着绝大多数人。
除却少量在矿山、工坊、铁路上工作的人,已经完成了分家,单独成一户之外。
西北超过七百万人口,还是受到宗族势力的操控。
甚至宗族势力,在矿山、工、铁路上,也有很强的影响力。
“这件事确实需要一个镇得住场面的人来负责。”
朱樉点点头:
“不过目前还不急,一切都还要等我和安然谈完。”
“到时候不仅仅是管辖权的问题,包括铁路走势的问题,也要和他沟通一番。”
从潼关到开封的铁路,涉及河南方面的许多事宜。
难度要远比在关中建设的这条三百里长的铁路,大上许多。
只说一件事,就能感受到其中难度。
征地。
大明的土地政策,几乎和历代王朝没有区别。
有前朝地契的土地,在到大明官府经过换契、重新立契之后,就会得到承认。
这样的土地方针,让大明迅速得到了南北四方的地主们拥护。
毕竟这维护了他们的利益,不至于将他们推到元廷那一方。
因此,在明军取得了军事上的优势后,传统华夏范围内的地主们,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向大明投降。
这样的情况,甚至也出现在了清军入关的时候。
眼见明军在军事上连连失败,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又对地主疯狂打击。
他们很自然地用脚投票,选择了投降清军,然后联手绞杀了农民起义军和南明小朝廷。
而现在,地主们手上握着从潼关一线到开封的众多土地。
光是从数以千计的中小地主手上,将这些土地收过来,就要费不知道多少功夫!
朱樉能够修建起从西安到潼关的铁路,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当时这些土地都握在秦王府手中。
因为大饥荒,当时许多土地都被抛荒废弃。
在公示数月无人认领后,这些土地就都被认证为荒地,所有权重新流回官府手中。
朱樉直接给了陕西行中书省一笔钱,就拿到了从西安城到潼关三百里,宽度为三丈的土地,以及沿线十二个站点的土地。
在这条铁路开通后,相信全天下很快就能看到铁路恐怖的运送能力和它日进斗金的盈利。
接下来想要修建铁路,征地的成本将会直线上升。
更别说,河南大部分都是平原农田,田价相较于其他地区要高出一些。
朱樉其实已经为征地准备了一笔钱,但是不多,只有四万两银子。
潼关到开封府,铁路全长约八百里。
按照西安-潼关铁路的宽度设计,总计需要征收六千二百亩左右的土地。
朱樉心里能够接受的价位是,每亩六两银子。
超过这个价格,那么铁路的成本就会占比过大。
压缩掉原本应该用在铁路建设上的成本。
按照朱元璋制定的礼仪制度,藩王无故是不能够离开自己的封地范围。
秦王、晋王、燕王等几个边塞藩王的行动权要更大一些。
但是也仅仅局限于在边关。
没有皇帝的命令,朱樉也不能够无故无视这条律令。
否则很可能招来极其多的非议和打压。
如今朝廷上下看自己不爽的人已经够多了,实在没必要再给自己惹一身腥臊。
于是只能够麻烦河南参政安然,辛苦一趟从开封府到潼关来会面。
当然,没有一个足够大的理由,是无法吸引安然离开自己的老家,大老远跑到潼关来。
朱樉托人带给安然一封信。
信上内容也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孤观黄河泥沙,惊觉一碗黄河水,半碗黄河沙,恐怕近来开封府黄河大堤将会有决堤之祸。”
朱樉没有用任何威胁、利诱的话语,仅仅是通过黄河含沙量极大的河水,构思了一个极有可能的未来。
黄河决堤,自唐宋来,屡见不鲜。
因为黄河上游的河套地区、黄土高原水土流失严重。
在上游还清澈见底的黄河水,到了河南地界,就已经变得浑浊不堪,仿佛一碗黄汤。
元朝时期,因为元廷中枢时常为争夺皇位内乱,数十年间你方唱罢我登场,荒废了原先的挑河。
到了至正年间,元廷不得不让贾鲁治理黄河,最终引发了促使元廷灭亡的红巾军起义。
以史为鉴,朱元璋自从登上帝位后,就较为重视黄河大堤。
多次下诏要求沿岸各府巡河、修复,并且每年都要对黄河进行挑河,减轻其中的含沙量。
但是黄河带来的灾难,并没有因此减少太多。
这条曾经滋润了华夏文明起源的河流,逐渐变为了一个令人感到恐惧的存在。
甚至于诞生另一个让人只是听起来就头皮发麻的词,黄泛区!
安然接到朱樉的信件,起初没有在意。
毕竟黄河每年的泥沙都很多。
过去几年他在河南参政的任上,也没有放松对于黄河大堤的加固。
比之蒙元时期,大堤还要牢固许多。
安然从府衙向着城外望去,可以看到一道高墙,横在城外。
好似天幕,将滔滔不绝的黄河水阻拦在了开封城外。
“大堤真的会决口吗?”
安然口中喃喃道:
“若是真决口了,那黄河边的数十万百姓,可都要受灾了。”
“若是没决口呢?”
“这会不会是秦王的危言耸听?”
安然心中纠结,黄河实在是悬在其沿岸城市的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将会落下。
“安大人,不如就同秦王见上一面?”
有幕僚提议道:“秦王在新学一道上确实有专长之处,说不定他真的从黄河之水中看到了些什么呢?!”
大明对朱樉有恶感的人很多,他们或是因为朱樉干的事侵犯了他们利益,又或是因为朱樉行事作风让他们看不惯。
但是不管是谁,都无法否认朱樉在数理化这些新学问上造诣颇深。
虽然他们大多数都是看在新式火器部队的战斗力上,才承认这一点。
但是没人会认为秦王是个不学无术之辈。
“既然如此,来人给我备车,我要去见秦王一面。”
安然思索再三,看着开封城外的大河,终于下定了决心。
即使这件事是朱樉戏耍他一番,他也认了。
只要黄河大堤不出事,比什么都强。
如果朱樉真的看出来黄河大堤潜在的决堤风险,那么自己这点劳累就更算不得什么。
别说是跑上几百里去见秦王。
只要能救开封数十万百姓于水灾之中。
让他跪下来给秦王磕几个响头都行!
马车的速度一般都不快,从开封府过洛阳、函谷关到潼关,八百多里的路程。
正常来说,要走十二到十四天时间。
安然心中为黄河大堤的事情,感到无比焦急。
一路上不停催促车夫加快速度赶路。
只花了八天时间,就跑完了八百多里的路程。
已经能够比得上一些骑兵部队的行军速度。
为此,安然的身子骨都感觉要被颠散架了。
这年头大多数的马车都没有减震弹簧,颠簸的冲击力直接作用在车驾上,乘坐体验并不如何好。
秦王府中倒是有不少带有减震弹簧的马车。
不过大多数都用在军中,少数的一些也是秦王府自己人在用。
很少会流到外界。
之前是因为减震弹簧制作起来比较麻烦,产量一直提不上去。
后来改用蒸汽机作为动力源后,终于能够开始大规模量产。
又赶上西北、西南的战事,多生产出来的带有减震弹簧的马车,都要用来运输军需。
因此,除了关中外,也就只有京城内有朱樉送给朱元璋和马皇后的几辆带减震的大马车。
安然一路上也不停观察黄河水的情况,还调取了沿岸诸多城市的水文记录。
发现今年黄河的含沙量,确实要比过去几年的高出一些。
这也让安然更加相信秦王的判断应该是有依据的。
安然扶着自己快要折了的老腰,终于在潼关见到了等他挺久的朱樉。
“河南参政安然,见过秦王殿下!”
安然扶着腰,还想要弯腰给朱樉稽首行礼。
可惜还没弯下去,就疼的哆嗦了一下。
朱樉顺手将他搀扶起来,到一旁的石凳上。
两人会面的地点,并不在潼关城内,而是在黄河边上的一座凉亭里。
“安老头,行礼就免了吧,我看你这身子骨,别把自己玩坏了。”
安然直接无视了朱樉的调侃,而是认真问道:
“秦王殿下,可是真的测算出,黄河最近会有汛情?黄河大堤会有决堤的风险?”
这才是安然目前最为关心的事情,甚至还超过自己的身体。
如果黄河真的决堤,那他恐怕要无颜回去见开封府的几十万父老乡亲!
“此事确实是真的。”
朱樉坐下,给他倒了杯茶:
“今年黄河的水量,即使比去年涨了许多,含沙量更是到了五十年的最大值。”
“按照测算,不出半年时间,开封府的大堤就会坚持不住,而在其中的某些地方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