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论钦陵非常了解人性,他认为唐军在取得石堡城胜利之后,缴获了他刻意丢弃的粮草和牛羊,肯定会拖累契苾何力的行军速度。
这一点他判断的没错,契苾何力轻装骑兵突袭一个昼夜奔袭两百五十余里,返回途中,每天勉强行军五六十里,几乎是来时的五分之一。
他判断出,唐军将士在取得大胜之后,分放松警惕,这一点其实他错了,因为他面对的对手是契苾何力,可以说,论钦陵对付唐军的这一招,并不出奇,匈奴人对汉军用过,突厥人对唐军也用过。
双方将领其实是在打明牌,契苾何力以为他需要付出惨重代价,甚至要牺牲掉五六千人马,才能夺下石堡城,可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仅仅付出不到百人阵亡,五六百人伤亡的代价,他就夺下了石堡城。
这让契苾何力开始警惕起来,他不顾唐军将士的反对,拼命加快速度,连夜渡过湟水河,这确实是出乎了论钦陵的意料。
眼看着吐蕃将士正哭爹喊娘,疯了一样逃跑,他们唐军骑兵从后面兜头一刀砍倒。这些吐蕃将士却没有人回头反击,更没有人愿意阻击唐军。
一名突厥将领伏在马上,正挥刀要砍翻旁边一名正在追击的唐军将领。
“咻!”
一声响箭过后,这名突厥将领后颈中箭,身体僵直着,瞪着痛苦不甘的双眼栽倒在地。
契苾明挥舞着马槊,在吐蕃军中掀起一番腥风血雨,马槊可以说是杀伤力最强的长柄兵器,仅次于陌刀。
无论是吐蕃人的铁甲,还是皮甲,在马槊面前,仿佛如同纸糊的一般,最让吐蕃将士无奈的是,他们手中的兵刃,面对唐军的铠甲,几乎没有多少杀伤力,除非精准攻击唐军将士的脖子,或者脸部,否则很难给唐军将士造成致命杀伤。
可问题是,在战斗中,唐军将士非常容易保护自己的面部和脖子,吐蕃人的刀砍在唐军将士的铠甲上,除了留下一道浅痕,唐军将士什么事也没有。可是唐军将士的刀或枪,只要命中吐蕃将士,他们非死即伤。
这种无力感让吐蕃将士只能匆忙逃跑,就在吐蕃将士疯狂逃跑的时候,他们眼前出现一支队形严整的吐蕃军队,他们抬头一看,就是论钦陵率领吐蕃骑兵出现在战场上。
赞婆扬起刀冲着溃败的吐蕃将士疯狂的砍杀,一连砍了十数人,这才制止住吐蕃将士的溃败之势。
“回去,用唐人的献血,洗刷你们的耻辱!”
论钦陵大吼道:“你们今天的行为,让你们的家族为你们蒙羞,耻辱只能用献血来清洗,如果不是唐人的血,那就要用你们自己的血!”
在论钦陵的命令下,这些吐蕃溃兵硬着头皮,转身向唐军发起再一次攻击。
眼看着吐蕃军队开始整队,契苾明下令道:“所有部队退回寨墙,重新整编……!”
契苾明麾下唐军部队开始缓缓后退,聚集在契苾明的身边。
经过这段时间的构建工事,三千余名唐军将士在湟水可北岸用石头垒出三道石墙,这三道石墙呈环形布置,如同八卦中的坤卦。
这些石墙都不算太高,只到人的胸口部位,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第一道墙,其实就是吐蕃人的马车,当然这并不是四轮马车,也不是唐人所常见两轮马车。吐蕃的道路比大唐境内的道路更差,很多地方基本都没有道路。
所以吐蕃人的马车比唐朝的两轮马车更窄,但长度更长一些,特别是两边车厢更高一些,这也方便运输货物。
唐军将士就这些马车横在阵前,车首与车尾相连,然而在车轮、车厢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
唐军用粮车充当第一道防线,显然是时间非常紧凑,来不及考虑其他的,随着第一波三千唐军将士稳住了防线,第二波渡河的唐军将士开始布置,第二道、以及第三道防线。
论钦陵虽然通过强硬手段,强迫溃败的吐蕃军队向唐军发起进攻,只是非常可惜,唐军阵前的第一道石墙虽然不太高,可是战马却飞不过去,装满了石块的大车,重达数千斤,吐蕃骑兵也撞不开。
经过将近半个时辰的激烈交战,这支吐蕃溃败组成的第二攻击梯队,几乎伤亡殆尽。
契苾明此时体力消耗巨大,他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像风箱一样,带着浓浓的喘息声:“快,把这些吐蕃人的尸体利用起来,组成一道墙,还有战马……”
“将军,马肉可是好东西……”
“别他娘的废话,等打退了吐蕃人,本将军赏给十匹马,撑死你……”
周围的唐军将士哄笑起来。
这些唐军将士趁着吐蕃人没有发起进攻,就像吐蕃人的尸体,垒成一道墙,为了防止尸体滑落,唐军将士用长矛将尸体串起来,就这样一万多具尸体,给唐军将士布置了一道尸墙。
论钦陵咬牙望着这些唐军严密防守的阵线,他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唐军将士居然如此狠,不仅将粮车直接放在阵前充当堡垒,甚至有些地方,居然用粮食充当堡垒。
论钦陵有一件事判断失误,那就是唐人并不是舍命不舍财的吝啬鬼,唐人分得清楚,只有活着,他们才有资格享受胜利的果实,在唐人缴获石堡城的粮食的那一刻起,这些粮食已经是大唐的了,他们吐蕃就算可以打败唐军将士,唐军将士也会一把火把这些粮食烧掉,什么也不给他们留下。
湟水河南岸,契苾何力静静地望着北岸的战斗,他命契苾明顶在北线,其实就是为了给他获得时间。
在论钦陵算计契苾何力的时候,契苾何力这个大唐不败猛将也在算计论钦陵,这个战场是论钦陵为契苾何力预设的埋骨之地,可契苾何力也在这里,准备把论钦陵留下。在三个多月的时间,契苾何力表面上派出大量骑兵深入吐蕃境内,四处肆扰。
可事实上,这些骑兵中,有大量都是唐军的步兵,他们以一百人为单位,用自己的身体来实现环境对唐军士兵的影响,这些唐军步兵不用承担作战任务,全部都是唐军的弓弩手。
唐朝能够大杀四方,主要是唐军对将士也有着严格的技术要求,对士兵使用兵器也有要求,即要求士兵能够自主使用伏远弩,射程三百步;要求士兵在四发中能命中两发,百分之五的命中率才算过关;
对擘张弩的应用会有场考试,擘张弩是一种用双臂拉开的弓弩,射程二百三十步,要求是四发二中,也是百分之五十的命中率。以上两种是重射击武器,对于轻射击武器的使用,则是这样的:角弓弩,射程二百步,要求是四发三中,对于命中率的要求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五;单弓弩,射程一百六十步,要求是四发二中。
契苾何力用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经过反复试探,这才发现日月山以西,对大唐将士影响极大,优秀的弓弩手,只能发挥出平时不到一半的能力。在日月山以东,唐军将士就可以发军九成以上的实力。
从鄯州到湟水河河畔,全程两百里,以唐军正常行军速度,每天是六十里,如果是急行军则是每天八十里,他率领轻装骑兵出发的时候,唐军步兵已经出发,他是用了一天时间奔袭到石堡城,又用了一天半时间,返回了湟水河,算算时间,也就是再坚持四个时辰,就是唐军大部队将论钦陵部反包围。
论钦陵命麾下悉若罗所部迅速加入战斗,只不过恶战将近一个时辰,悉若罗所部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契苾明所部三千余人马,前后被两万余大军猛攻三个半时辰,直到天色大亮,眼看着吐蕃军队撤退,他们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契苾光率领三千余唐军将士再次渡河而来,这些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唐军将士,顾不得混身不适,开始迅速上前,他们学着契苾明所部的将士,将这些吐蕃的尸体,再起组成一道尸墙。
现在摆在湟水河河畔的墙已经有了五道,最前面的两道都是用尸体堆起来的,只是非常可惜,腥臭吐冲天。
契苾光拍了拍契苾明的肩膀道:“大兄,你回吧,接下来看我的!”
契苾明摇摇头道:“不行,我先歇歇,你带着你的人,守前三道防线,后面交给我!”
就在契苾明和契苾何兄弟二人说话时,现在吐蕃人终于看清了阵线,唐人居然用尸体垒工事,这让吐蕃人非常难受。
“欺人太甚!”
赞婆愤愤地道:“来人,给我取刀来!”
“慢!”
论钦陵望着悉若罗道:“现在契苾何力还在南岸吗?”
“是!”
悉若罗躬身道:“他现在率部,在南岸背造湟水河,也同样在列阵!”
赞婆望着论钦陵道:“元帅,咱们现在怎么办?”
“唐军摆成这个刺猬阵……不好办啊!”
论钦陵望着湟水河南岸的方向,微微皱起眉头。
游牧民族面对中原王朝的大军时总结了四个字的经验,那就是“列阵不战!”这句话的意思是,在中原王朝大军还能列阵的时候,那就不要进攻。这四个字是他们用鲜血总结出来的教训。
当年汉军李陵率领五千汉军深入匈奴腹地,十数万匈奴大军硬是无可奈何李陵所部五千人,唐军的装备太好了,他们这样向唐军发起进攻,其实损失会非常大。
这一点赞婆深有体会,去年在大非川之战,他趁着郭待封轻敌冒进,率领二十万吐蕃大军进攻,要知道当时吐蕃可是唐军二十倍的优势兵力,可问题是,吐蕃损失也数倍于唐军。
论钦陵并没有发起进攻,而是命令各部用餐,准备战斗。
此时河边的唐军将士也有恃无恐,开始大模大样的烤着马肉,或者烤着羊肉,也有唐军士兵拿起锅开始煮小米饭。
双方将士都在吃饭,战场上出现了诡异的宁静,等到巳时三刻,也就是九点四十五分,可是论钦陵却依旧没有发起进攻的态度,他悠闲地喝着马奶酒。
然而,赞婆早已让吐蕃将士开始集结在中军帐前,摆好了军阵。
“元帅,该出战了!”
论钦陵拿起锦帕,轻轻擦擦嘴,淡淡地道:“命令全军将士,撤退!”
“撤退?”
赞婆满脸不解地道:“为何要撤退?现在契苾何力据湟水河两岸列阵,恰恰自绝后路,只需要元帅派出一支偏师,前往上游筑堤蓄水,以水攻唐军,唐军定会不战自溃……”
不等赞婆说完,论钦陵苦笑道:“你能想到这一点,契苾何力难道想不到吗?”
“这……”
赞婆再怎么嚣张,也不敢说自己比契苾何力强,要知道契苾何力打过吐谷浑,灭了高昌国,从征高句丽,灭了薛延陀,大败突厥,安抚铁勒九姓,他虽然是奉命宣抚九姓,只带五百人过去,杀九姓叶护、特勒等二百人,九姓也不敢反叛。可以说,在契苾何力手下败将,可以摆出一长串,这些人几乎没有弱者。
作为一个铁勒人,能够在大唐脱颖而出,足可见其不凡。
论钦陵叹了口气道:“契苾何力早就算到本帅会衔尾追击,他也想在此地与本帅决战,所以故意露出一个看似破绽的背河列阵,就让想让你派兵筑堤准备采取水攻,你若按照他的打算去上游筑堤,需要用多少人?需要多少时间?你算过吗?”
尚赞卓道:“这么说……唐军大军已经来了这里……”
说在说话间,东北方向吐蕃大军开始大乱,浓烟滚滚,火光四起,不时有兵士满身是血的惨叫着倒在地上,一时间,军心浮动,东北方向的吐蕃部队顷刻间乱作一团。
一名吐蕃将领一队人狼狈的逃至论钦陵身前道:“元帅,元帅,唐军偷袭,唐军偷袭……”
论钦陵怒不可揭,却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神色紧绷着大声下令道:“所有部队撤退,重新整编……!”
吐蕃部队开始缓缓后退,聚集在论钦陵的身边。
湟水河南岸,一支唐军浩浩荡荡而来,为首的将领向契苾何力躬身道:“末将庞同善,奉命来援!”
庞同善,并州太原人,唐朝右骁卫将军、濮国公庞卿恽之子,他现在担任左金吾将军,是李贤麾下八总管将军之一。
契苾何力点点头道:“庞将军,还能不能战?”
庞同善麾下可是唐军的新生军,虽然说他们急行军两百里抵达战场,看到最震撼的一幕,整个湟水河变成了红色,北岸已经用无数吐蕃人的尸体,垒成了营墙。
这是打了大胜仗,现在虽然累,可是再休息就没有机会了,就在庞同善率领本部人马抵达之时,随后高崇德也带着人马赶到。
这个高崇德是唐朝名将高侃的长子,担任右骁卫将领,高侃的名声在将星如云的初唐,并不显赫,不过他的一个孙子高适,著名的边塞诗人。
论钦陵竖起大旗,重新聚拢部队,摆好了军阵,但是四面奔逃的败兵一波又一波冲击着军阵,几乎令整个队伍陷入混乱。
赞婆胆战心惊的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脸色惨白,张惶无措。
论钦陵则毫不犹豫的下令:“众将听令,对敢于冲击军阵的本部兵马格杀勿论。”
霎时间,队伍中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恐怖砍杀声。
一个浑身狼狈的兵士刚刚逃回来,就被利刃无情的砍杀,鲜血飞溅中,眼中全是不甘。
契苾何力和契苾明率领庞同善、高崇德着大队唐军快速的涉水渡河,尾随着吐蕃败军冲上了北岸。
契苾何力大吼一声道:“冲!”
唐军蜂拥而上,猛烈的冲击,与论钦陵的军阵正面相撞,双方随即展开了一场异常惨烈的厮杀。
可问题是,就在这时,高崇德指挥着麾下唐军弓弩手道:“抬高三指,抛射!”
“咻咻咻咻……”
要知道一枚唐朝的一枚三棱箭,就需要十三钱,按照大唐五文钱一斗粮食的价格,一箭射出去就相当于十五斤粮食。
也只有大唐如此富裕才能玩得起箭雨覆盖,本来论钦陵还要跟唐军掰掰手腕子,毕竟此时的唐军过来了不到三万人马,与吐蕃大军相比,数量不及吐蕃人的一半。
可问题是,这一轮弓弩覆盖式射击,吐蕃后方军队瞬间崩溃,前面正在与唐军拼杀的将士一看,后面没人了,他们还打个屁啊。
于是,调头就跑。
唐军将士对吐蕃大军展开真正意义上的衔尾追击,溃散的吐蕃军一团一伙,漫山遍野地四散奔逃。
契苾何力跃马弯弓,在战场上来去奔驰。
唐军呐喊着四处追杀敌军,“唐”字大旗猎猎飘扬。
庞同善、高崇德众将追随着契苾何力,四面掩杀。
眼看大局已定,契苾何力道:“契苾明!”
“末将在!”
“我说,你写!”
契苾何力道:“臣检校左卫大将军、羽林军大将军、镇军大将军、凉国公、凉州总行军副总管、洮河道行军总管契苾何力顿首谨奏,咸亨二年五月,臣何力率部五万八千人马,于湟水河河大败吐蕃论钦陵部,斩首……”
至于说一昼夜奔袭两百五十里,奇袭石堡城这样的战果,在契苾何力眼中,都是不足以禀告李治的小捷。
契苾何力没有参与追击,他已经取得了绝对的战果,自己吃了肉,那就给其他将领喝口汤,现在追击的人不包括契苾父子四人。
这一仗说起来简单,可是契苾何力总管知道了论钦陵的厉害,他对战场上的预感太强了,仅仅从契苾何力想拒守,就判断出他的打算。所以论钦陵已经做好了撤退的准备,他日论钦陵必成大唐劲敌。
大批唐军正在打扫战场,战场之上,到处都是尸体和残肢断臂,死尸、死马、无主的战马、燃烧的车辆,残破的旗帜,比比皆是,还有大批的辎重堆放在岸边。
将士们一面席地而坐吃着干粮一面议论纷纷:“这一次发财了,真发财了”
狼狈逃窜的赞婆坐在马上,身体摇晃着东倒西歪,整个人异常的颓废。
周围都是丢盔弃甲的吐蕃残兵败将。
赞婆一个不稳摔下战马,旁边有人过来,扶着他颤颤巍巍的站起身。他抓住一个溃逃的士兵,哑着嗓子问:“可见到元帅了?”
士兵死气沉沉的摇头,继续拖着步子往前走。
赞婆不放弃的又抓住一个人:“可见到大元帅了?”
如此反复问了许多人,得到的回答都是“没看到”。
赞婆胆战心惊的瘫坐在地上,整个人都傻了,半晌,他恶狠狠地低喃道:“契苾何力,契苾何力,契苾何力……”
他声音颤抖着,满含不甘,惊恐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