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国家大本,足食为先”。
大庸是个大国。
大国自然要有一定的抗压能力。
若遇天灾人祸,收成不景气,至少得让大部分人有饭吃。
于是便有了遍布全天下各州郡县的大仓,用于官员俸禄、平抑粮价、救灾赈灾等等。
名称也简单,州里的叫州仓,郡里的叫郡仓,县里的叫县仓。
朔邑也有县仓。
底层贱庶每年辛劳,倒有大半是要填入这县仓中的。
自官府借贷“善政”出来后,又多了一种仓,叫“太平仓”。
善政嘛,出发点是为了让天下人吃饱,让天下太平嘛。
初始只有朝廷才能建太平仓,后来一些权贵也拿到了放贷的权利,拥有了建太平仓的资格。
为了区别于朝廷,加了一个字,叫“太平义仓”。
表示我这是为了仁义而设,为了天下苍生,可不是为了谋利。
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贱籍出身,顾安是觉得挺讽刺的。
反正他从来没感受过什么“善”。
朔邑也是有太平义仓的。
不过,白屋庄的人宁愿饿死,也从来不敢去靠近这“太平义仓”。
以前他只知道有这么个东西,但是不太清楚是归属谁所有。
如今倒是知道了,应该就是那个凉王。
太平仓自出现始,就与各州郡县仓一般无二。
谁动谁死,也就比谋反低上一些。
太平义仓与太平仓虽有一字之差,其实从法理上来说,也是差不多的。
按常理推断,除去那些见不得光的内部龌龊,敢动太平义仓的,也就只有两种。
一种是要造反的人,一种不是人。
所以那凉王一口咬定是妖魔所为,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可不管哪种,都是一桩大麻烦。
顾安真的是不想碰。
将思绪捋顺,顾安有点想给自己一巴掌。
怎么就轻易信了方叔望的浓眉大眼?
“咦?老顾?”
这时,外边传来声音,抬头便见谢灵飞跑了进来。
“这么早就来坐衙,你可不像这么有公心的人啊。”
谢灵飞日常嘴贱。
顾安没搭理,说道:“方叔望来了。”
“啊?方将军?他来做什么?”
顾安也不瞒他,将方叔望要他代为坐镇的事简略说了一遍。
“豁,让你代镇新城?那你可威风了!”
谢灵飞惊道。
顾安嗤笑:“哪来的威风?一堆的麻烦事,我是让方将军给骗了。”
“那你就错了。”
谢灵飞道:“你是猎庄出身,应该知道,西北之地的异兽出产,十有六七是出自大雪山,”
“就因为这新城,将这源头紧紧扼住,如今异兽流出多少、流向哪里,全都是由新城而定,”
“你成了新城主人,别的不说,仅仅这一点,哪怕只是手指缝里抹上了点油,那就发了!”
“各地豪强都得往死了巴结你,哪怕是名门世家,恐怕也得看你几分脸色。”
“你说威不威风?”
顾安闻言不由思索起来。
他刚才只想这太平仓之事,一时倒没有想到这点。
修行之人,除了道门之外,哪怕是佛门,都要消耗大量的血肉补充血气亏耗。
异兽血肉,可以算是十分重要的战略资源都不为过。
新城的建立,和这份庞大的利益脱不开关系。
顾安想要吃掉这份利益,是不可能的,会撑死。
但正如谢灵飞说的,哪怕是过过手,手指缝里沾点油,都够他吃的了。
修道也是得花钱的。
道门法虽不像武道、佛门一般需要大量血气补充,可花钱的地方一点都不会少。
道行境界越高,越要保持身心澄净。
想要在人世中保持澄净,可没这么简单。
要不怎么叫红尘浊世?
时时刻刻都是在红尘被毒害啊。
想要澄净,除了时时洗涤心性,就得在吃上面下功夫。
毕竟只是修行,道行再高,也不可能不吃不喝。
越是道行高深,吃的东西就要越干净。
越干净的东西,往往越贵。
听说道门大宗名门,都要专门烧炼灵丹,用于日常所需,有些家底厚的,甚至以灵丹代替每日进食。
除了用外丹辅助修行,便是用灵丹灵性不断洗炼身心。
仅在吃一项上,恐怕不比需要异兽血肉要耗费得少,甚至犹有过之。
他之前能心无旁骛,修行一日千里,是因为那雪山胜境的特殊。
现在可没有胜境辅助,总得为以后考虑。
至于利用职务之便,上下其手有什么不对……
顾安可没有这种顾虑。
他要是不拿,怕是很多人也不敢拿。
这是助人为乐!
想到这里,顾安刚才的烦躁竟去了不少。
脸上露出了笑容:“你说得不错啊,是挺威风哈!”
谢灵飞撇嘴以示不屑:“我还以为你要怎么也得跟我说些漂亮话,你是连装都懒得装啊。”
顾安笑道:“装什么?你不拿我不拿,别人怎么拿?老谢啊,不是我说你,你思想觉悟不够高啊。”
“我……你……!”
谢灵飞神情一滞,竟是无言可对。
顾安扳回一城,心满意足:“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说要随你叔父进京吗?”
“别提了。”
谢灵飞摆手道:“本来是这两天就要动身,不过昨夜我叔父被人请走,回来后就说有桩案子,要他亲自去查办,”
“事关一位大人物,推托不得,便要推后些时日。”
顾安心中一动:“大人物?不会是凉王吧?”
谢灵飞一愣:“你怎么知道?”
刚才顾安只说了代镇新城之事,这太平义仓失窃之事却没提起。
事关凉王,不可能到处宣扬。
落了凉王脸面,可是要死很多人的。
要不是谢千帆是六扇门名捕,凉王亲自差人来请他去查办,谢灵飞也不可能有资格知道。
谢灵飞和顾安关系虽然好,却也不会随意和他说这种事,知道了有益无害。
但现在顾安竟然好像比他还早知道,自然要震惊。
顾安倒是没那么多顾虑,凉王?在他这里和路人没什么两样。
便将太平义仓的事对谢灵飞说了。
“太平义仓?”
谢灵飞听完,两眼圆睁。
他知道自己叔父是被凉王请去办案,却并不知道具体。
“谁这么大胆?”
和顾安料想的一样,即便是谢灵飞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也觉得不可思议。
“我要知道还坐在这儿?”
谢灵飞坐到他边上,正色道:“这事儿可不是开玩笑的,方将军是不是有病?把这种事扔给你?”
顾安笑道:“这话可是你说的,等方将军回来我给你转达转达。”
“别闹!”
“老子替你着急,你想害老子?”
谢灵飞瞪了他一眼,旋即道:“昨夜来寻我我叔父的,就是一个王府的小管事,那个趾高气扬,简直是把我叔父当成他们家家奴一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下人有这样的作派,你便知道那凉王是个什么人,”
“我叔父怎么说也是七境高手,朝廷六扇门的四品总捕,他凉王都视如家奴,”
“不是我糟践你,你区区一个八品校尉,虽说办案,怕是那位凉王见到你,都要发雷霆之怒,方将军这不是害你嘛?”
这话顾安倒是可以理解。
大庸的尊卑贵贱之森严,他是有深切体会的。
虽说他今非昔比,但对凉王这种阶层的人来说,也就是个出身贱籍的区区八品小官。
这样的身份,见他的资格都没有。
真见上面了,估计对方还觉得是种冒犯、羞辱。
岂能不怒?
这并非危言耸听。
因为这种可笑的“冒犯”,被权贵活活打死的例子多不胜数。
顾安倒是对这凉王没什么敬畏。
虽然凭自己现在的实力,想对抗一位亲王,还是自不量力。
但至少是有了自保之力。
大不了不伺候了,直接远走高飞。
以他七重境的道行修为,天下已大可去得,不至于非得困居一地。
不过这是不得已下的选择。
有安宁的日子不过,非得颠沛流离,傻吗?
再者,新城那边的利益,他确实有点垂涎。
只要给得多,给谁打工不是打?
花点心思去哄哄这位亲王,也不是不可以。
“你对这位凉王有多少了解?”
顾安下意识地捻动手指。
谢灵飞和他厮混时间不短了,对他的小动作了解得紧。
顿时警惕道:“你又在动什么心思?我告诉你,你可别害我啊。”
“啧,你看,又急?”
顾安撇撇嘴:“这不是要伺候好这位爷嘛?不得先了解清楚他的喜欢?”
“你还真打算接下这差事啊?”
谢灵飞不理解:“就算你能应付凉王,可这案子你想过没有?敢碰凉王的东西,还是太平义仓,那得是什么人物?你应付得来吗?”
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懂,顾安一说他便想到其中关键。
“不瞒你说,即便是我叔父,也不过是推托不开情面,打算应付一番差事便是,可不敢真的掺和到里面,”
“反正我叔父是六扇门总捕,背后是三司,即便查不出什么结果来,这凉王最多也就是干生气,还不至于敢动真格的,”
“你就不一样了,这差事要是接了过去,要是没有一个令他满意的结果,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你要是不知道怎么推辞,我去找我叔父给想办法,开玩笑呢?你如今怎么说也是堂堂七重真人!”
“二十不到的真人,就算上品名门的杰出子弟、教门宗派里的真传天骄,怕是也不比你强多少,天子知道了高低也得赞你两句……咦,对啊!”
谢灵飞忽然一拍手:“你这名声要是传到天子耳中,有了天子赞誉傍身,谁敢轻易动你?”
“行了,你可别出馊主意了,净给我找麻烦!”
顾安警告道:“这事你可不要到处说啊!”
谢灵飞表示不理解:“为什么?这不是好事吗?你藏着掖着做甚?”
顾安骂道:“说你蠢你还不认,你也不想想,现在那处胜境多少人盯着?”
“你叔父都要带着你去京城躲着,你倒好,还嫌自己肉不够香?”
谢灵飞仍然纳闷:“什么意思?”
顾安深吸一口气:“你自己说,我数月之前,还只是个五境武者,如今要是别人知道我已晋入七重,还是修的道门法,你觉得别人会怎么想?”
“自然是觉得你天资绝世,天下少有啊!”
谢灵飞撇嘴道:“你不会是拐着弯让我夸你吧?”
“你是猪吗!!”
顾安差点让他气死。
“安了安了,我知道。”
谢灵飞摆摆手:“你不就是怕别人把这个和胜境联想一起,认为你能晋入七重,是因为胜境中的仙缘吗?”
顾安淡淡道:“原来你还有点脑子。”
“你说的这个,倒是有些麻烦……”
谢灵飞知道自己犯了蠢,也只好乖乖认了,挠了挠头:“这可怎么办?”
“怎么办?不过是件案子罢了,他要查,我就去查。”
顾安不在意地笑道:“这可是太平仓,即便是义仓,可冠上了‘太平’两个字,这便不是小事,就算凉王想要私下里解决,可也是于法不合,他不敢闹太大动静。”
谢灵飞一想便有些明白了,不由乐道:“说得也是啊……还得是你们这些读书人心眼多啊。”
太平义仓,虽是“善政”在执行之中开的一个口子,可那些大人物还是得要脸的。
事实如何且不论,名义上,义仓也仍是归属朝廷所有。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一块遮羞布。
这块布要是撕破了,不仅是他们,天子和朝廷的面上都过不去,那事就更大了。
所以顾安才笃定那凉王不敢把事闹大。
如果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八品校尉,那就算凉王将自己大御八块,也不会掀起半点波澜。
可他不是。
因为胜境,聚焦他身上的目光可不少。
再者,他怎么也有七重道行,真闹起来,动静可小不了。
“明天你就陪我去新城吧。”
顾安直接说道。
“我不去!”
谢灵飞也拒绝得干脆。
顾安笑道:“别忘了,你还是我手下的指挥使,我要是不松口,你叔父来了也带不走你。”
谢灵飞怒目相视:“顾老六!”
“有时间在这叫,还不如回去好好准备一番,明日随我上任!”
顾安说完,便起身离去。
在去新城前,他也得做些安排,顺便打听打听,看能不能得到什么消息。
太平义仓里的钱粮不是小数目,无论是藏是卖,想要处理掉都绝不是件简单的事。
他就不信,真能做得滴水不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