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医院住院部2楼。
病房3-7号床。
张经兴昨晚被抢救过来,送到了这里。
床前只有嫂子秦青一人在伺候着。
唐根生进来,看到秦青刚坐到凳子上。
斜对面有个病友家属,直勾勾瞅着秦青。
看视线偷瞄范围。
基本确定在腰部往下,膝盖往上。
“咳咳。”
唐根生眉头微皱,看着目不斜视的病友家属,出声。
床上躺着的老妪先看到来人不悦,拽了拽儿子的胳膊。
小青年不满的回过头,甚至还想训斥老娘为啥打搅他欣赏美景。
没骂出声,看到了唐根生几乎是怼着他看。
“玛蛋的,瞅什么瞅,再瞅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吊儿郎当的小青年把怨气撒在唐根生身上。
只是却没等到对方的反馈。
按照往常,自己扬声,对方肯定也扯起嗓子怼回来,然后两人凑一块,茬架不至于,顶多撂个狠话,划个道。
再怂的也会反呛两声。
可对方并没有。
就这么定定的瞅着自己。
视线连旁边病床上的老娘也没瞄过一眼。
直勾勾的。
病房里陷入了几秒钟的诡异寂静。
莫名有了压力。
窒息的感觉缓慢的攀升。
“根生。”
嫂子秦青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房间里压抑的气氛。
小青年心头陡然松了一下。
接着便是一股恼羞。
不知何时他竟然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被一个娘们说话‘拯救’了似的。
丢人!
小青年刚要窜起找回场子。
可下一秒便又是心头一惊。
两条腿倏地一软。
起身的劲儿,泄了。
只因他看到对方视线移开自己,并没有扭头看那个漂亮娘们出声的方向。
他在看自家老娘病床。
那个位置,挂着登记卡。
一瞬间的毛骨悚然。
小青年脑瓜子嗡的一下,暗道不好。
遇着个狠人。
“嫂子。”
唐根生迈步,走到张经兴病床前:“大哥呢?”
“他身体不舒服,回家歇息去了。”
“你吃早饭了吗?”
唐根生看了看床头柜上,饭盒里还有一盒底的稀饭,大概率是熬出的米油,见不着米粒。
“吃了,我和爸都吃过了,这里没啥事,你有事就去忙,这里我照应着。”
秦青把散落的发梢挽到耳后。
说话声音很轻,看了仰躺的公公爹一眼,像是怕惊扰了他。
儿媳妇当成这样,确实很细心了。
“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后半夜醒了一阵儿,刚才大夫过来查房也醒了,喝了米粥,才又睡过去。”
“大夫说他病情咋样?”
唐根生问。
嫂子秦青欲言又止,起身,示意唐根生跟她出去说。
“大夫说爸是中风引起了其他病,名字有些长我没记住,现在的意思是其他都没事儿了,就是以后生活可能……”
偏瘫。
张经兴偏瘫了。
唐根生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如果不是在医院,他甚至想来两个原地大跳发泄一下。
被分家之前,张经兴名义上有三个儿子。
张康来。
唐根生。
张东帆。
然后,唐根生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分家。
人还在工作,祸(喜)从天降。
连户口本、副食本、煤本都给办好了。
正常孩子分家,谁家不得商量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决定。
唐根生享受的待遇,却是张经兴一言堂。
一百块钱就给打发了。
而且那一百块钱里面,有76块钱都是唐根生拿回家里的‘孝敬’。
等同于唐根生被张经兴这个亲爹用24块钱和一个住房名额给赶出了家门。
现在果然是……
报应不爽。
张经兴和康素萍的小儿子张东帆可以看做是他们的心头肉,占据头部位置。
剩下没有血缘关系的张康来和唐根生分占张经兴的半边身子。
唐根生被分家,相当于公司名字为张经兴的私企裁员裁到了大动脉。
唐根生走了。
张经兴半边身子废了。
因果循环,竟恐怖如斯。
简直——
太他嬢爽了。
今晚高低要整两道硬菜,再开一瓶茅台。
好好庆祝庆祝。
“萍姨什么时候来替你?大哥在家,东帆也没必要两个人看吧?”
唐根生想到刚刚3号床的小混混,眉头微皱。
这个年代的医生医德属于最鼎盛时期。
说一句一心为病号服务毫不为过。
胜几十年后千倍万倍。
可病人家属依旧扯后腿。
良莠不齐。
张经兴的陪护如果表现不出足够的实力,就会被别人欺负。
所谓实力,或者有钱,或者有权,或者……人多。
人多才会势众。
嫂子秦青眼神看向旁出,没有出声回应。
唐根生便心下了然。
康素萍平日里也不是个特别勤快的人。
吃苦耐劳的精神在她身上体现的可不太明显。
张经兴偏瘫了。
以后拉屎拉尿在家里可劲儿嚯嚯,就看康素萍会怎么办。
久病床前无善妻。
何况康素萍原本就跟善不太挨边儿。
对于康素萍这个继母,唐根生原身并没像现在理解这么透彻。
毕竟原身可没有唐根生上一世看戏绿茶的诸多经历。
嘴巴巨人行动矮子的假面人,比比皆是。
唐根生记忆检索到康素萍,都不用过多思考,便可以自动被代入到某段、某几段记忆中。
产生似曾相识的行为学理论。
“这几天我不出车,如果有事就让人去家里找我。”
这个家,不是东直门北小街,而是唐根生所住的黑芝麻胡同。
嫂子秦青自然明白。
唐根生作别嫂子秦青,没有回病房看张经兴,直接下了楼。
经过楼下看到小卖铺,唐根生拐进去买了点玻璃纸裹着的小饼干,又给秦青送了过去。
“你垫补一点。要是你累垮了,就没人照顾他了。”
从始至终,唐根生都没再喊一声‘爸’,一直用‘他’来替代。
嫂子秦青接过饼干,垂着头,眼眶有些湿润。
她不敢开口,怕忍不住哭。
只能默默点头。
亦步亦趋的将唐根生送出病房,送到楼梯口。
“嫂子你回去吧,注意对面陪床的那个小青年,如果他敢欺负你,你让人告诉我。街道办和公安我都有认识的朋友,你不用怕。”
“嗯~”
声音有点古怪。
唐根生没有细听,转身下楼。
秦青偷偷看唐根生宽阔的背影,用手背抹掉没忍住溢出来的两滴眼泪。
刚才,多出一个声儿,哭腔就得暴露。
深吸气,转身,回病房。
秦青早就注意过对过病床的陪床青年。
他是一大早过来替换的,换的老头估计是病号的老伴。
因为张康来走的早,他过来时压根没瞧见。
从秦青起身出门去打饭,就被他盯上了。
一直直勾勾的瞅她。
女人很敏感的,何况对方盯着她的眼神火辣辣的,也丝毫不加掩饰。
就挺烦。
想着等家里过来人替换就躲开了的。
没想到一直到快十点都没人过来。
昨晚早早就回家的婆婆没来。
半夜睡在楼道,五点多过来看过一眼就回家的张康来,同样没来。
反倒是唐根生过来看了一眼。
不仅帮自己‘敲打’了对面陪床的小青年,还给自己买了饼干。
饼干这种高档食物,秦青可是好几个月没吃了呢。
上一次吃,还是提亲那会儿,公公爹和媒婆走了之后,自己被分了小半块。
有奶味儿,又甜又脆。
不用拿手掏着。
因为只有一小块,塞进嘴巴里都盖不住舌尖。
秦青来到床边坐到凳子上。
虽然她没有回头,但能清晰感觉到对过那人依旧飞快的看了自己好几眼。
可没有最初那样肆无忌惮了。
自己坐下,眼角余光便能瞧见他。
所以他也不再直勾勾看过来。
看他的正对面,自己的临床6床。
只是眼角余光偷瞥。
也让秦青心里安生了不少。
秦青想了想,拿起一块饼干,剥开玻璃纸包装,一只手放在下巴上掏着,一只手将饼干一角放进嘴里。
牙齿轻轻用力。
清脆的喀嚓声在病房内响起。
奶味儿充斥到整个口腔。
然后是甜味儿。
香腻极了。
好吃。
秦青眸子亮了,便又咬了一口。
眼角余光瞥见对面青年瞄过来一眼,随即又梗着脖子看向门口方向。
饼干,是高档礼品。
一般家庭谁舍得买了自己吃。
何况还只是给陪床当零嘴。
秦青只是话少,她并不傻。
唐根生买饼干就是给她的。
秦青心里有数。
张经兴中风,这两日只能吃流食,米粒都不让吃,只能喝米油呢。
饼干?
泡水的吃法还没被普及。
秦青很笃定,以唐根生对公公爹的态度,让他给张经兴买饼干这种高档货……
绝不可能。
因为唐根生不舍得。
喀嚓,喀嚓。
喀嚓,喀嚓,喀嚓。
饼干吃进嘴里。
掏着的手掌落了不少饼干沫,也被她用舌尖一点点舔舐了进去。
对过的青年没看。
看也看不到。
顶多是看到漂亮的小娘们把手捂在嘴上。
吃完一块,秦青抿了抿嘴。
手掌下意识的握了握,湿乎乎的掌心让她很受用。
又仿佛在提醒她“还想要”、‘还不够’。
秦青还在迟疑,在天人交战。
病房又进来了人。
秦青抬头看去,是4号床昨晚值班的大叔。
他早晨被儿媳妇替换回了家,这会儿又拎着网兜过来。
网兜里装的是饭盒。
不用问,也知道是家里做好的饭菜。
至此,除了7号病床的自己,其余床铺的陪床都换了一茬儿,有的甚至换了两茬儿。
秦青眸子里满是失落。
低下头,然后又抬起来。
扭头看向柜子上的饼干。
就……留两个吧。
让查房的大夫知道是病号的二儿子看望父亲买来的即可。
不用留下那么多。
所谓真心换真心。
秦青不是不懂,只是平日里用不上。
瞧不上农村的女孩子,也总会在细枝末节上被农村的女孩子小小算计。
细节决定成败。
秦青伸手拿起饼干,开始撕玻璃纸包装。
这一次,她打算试试把饼干一口塞进去。
肯定很过瘾吧?
试试。
还能试十来块呢。
就在秦青开始大快朵颐吃奶油饼干的时候,她名义上的丈夫,此时也没在家。
张康来病了。
发着高烧。
脸上有不自然的红。
整个人都像一只被煮熟的大虾似的。
就差腾腾冒热气了。
这也难怪。
换了是谁,大冬天的钻雪窝子一待几个小时身体也得冻够呛。
发高烧的人基本都会秒变病秧子,昏昏沉沉,状态不佳。
但张康来的精气神却异常充盈。
康素萍问过张康来动家里存款的事情,张康来默认了,但没任何解释。
康素萍看儿子不争气的样子也跟着沉默,然后叹息。
昨晚的惊心动魄,最后的差点暴露,称得上命悬一线。
好在最后有惊无险。
可一夜折腾下来,康素萍心再大也一样受不了。
性命攸关的起起伏伏,最耗心神。
她也实在没精力跟儿子张康来掰扯。
何况掰扯啥呀,一边是亲儿子,已经把事情做下了。
另一边是二茬的男人,也倒下了。
男人死了可以再找,顶多没有张经兴这般合适而已,可儿子却是亲的。
总不能丢了不管。
也就只能听之任之了。
等休息调养过来,再慢慢想办法。
好在那个把儿子带上歪路的刘利昆死了。
是昨晚不幸之中的庆幸。
是除了保住性命外最好的消息。
张康来躺在被窝里,看似睡觉,实则眼睛压根就闭不上。
那股劲儿还在。
根本过不去。
黑黢黢的屋子里,张康来裹着被子怎么暖也暖不过来。
他身体是凉的,他的心是死的。
跟着刘利昆的死,一起死了。
熬到上班的点,张康来就出门了。
他去了厂里。
听到昨夜仓库失火出人命的消息。
果不其然,刘利昆被当做了为维护厂子公共财物而牺牲。
一切都跟预想的一样。
昨晚是他模仿利昆声音打的电话。
也是他潜入钳工车间附近,制造的第一波燥乱。
主意,是嫂子林静出的。
利昆找的婆娘,都比自己找的厉害呢。
虽然张康来很不喜欢林静,有时候还会很恨她。
可利昆已经死了。
他再看林静,就有种狐死兔悲的认同感。
张康来可不知道林静的孩子是别人的。
他就以为刘利昆在认识自己之前,是喜欢女人的呢。
是遇到自己后,才找到了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