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色降临前,谁也不知道在瑰红暮色映照下,曾有一辆黑色的马车低调驶出白马湖畔的那家客栈,更不知道顾濯就在其中。
有一人与顾濯对坐,裴今歌。
两人坐在车厢里,不曾微笑静默互望,都在开门见山。
顾濯问道:“谁要见我?”
裴今歌也不委婉,直接说道:“皇帝陛下。”
听到这四个字,顾濯平静点头。
裴今歌看着他的眼睛,好奇问道:“你似乎一点儿都不惊讶?”
近些年来,大秦的皇帝陛下颇有几分不视政事的意思,将手中权柄渐渐转移到那位娘娘的手上,作为自我意志的延伸。
谁也不知道这位当世圣人在忙碌些什么,但没有谁认为他是贪图享乐,不愿继续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只觉得他在为某件大事而做准备。
哪怕顾濯是百年未有之夏祭头名,在坐拥天下的皇帝陛下面前亦是不值一提。
按道理来说,顾濯理应在此时面露错愕之色,受宠若惊才对。
“之前有消息皇帝陛下出席今夜这场宴会。”
“在宴会上走个过场,与私下见面不是一回事……”
裴今歌忽然打断了自己的话,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话锋忽转:“我们也有好些天没见面了。”
顾濯摇头说道:“你和我不熟,更不是朋友,所以没必要说这种听着就是叙旧的话。”
裴今歌也不生气,说道:“但你用我的令牌用的很开心,不是吗?”
顾濯不说话了。
“今夜宴会结束之后,你若是愿意听,那我有一件与你有关的事情想和你聊聊。”
裴今歌微微一笑,说道:“当然,你要是没有兴趣那就算了。”
说完这句话,她就此闭上眼睛,不再多言半句。
顾濯心想你这不就是在吊人胃口吗?
而且这世上与我有关的事情……只是稍微想想,都能多得让人想不过来。
于是,话止于此。
车厢内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马车外的光线忽然消失,像是进入了一个绝对黑暗的通道。
一道微不可察的气息伴随着黑暗出现,对马车内的事物进行了检查,当一切确认无误过后,光明再次到来。
“到了。”
裴今歌的声音淡然响起。
她示意顾濯跟上,起身掀开帘布,往外走去。
落入顾濯眼中的不是一片浩渺无边的湖面,而是万家灯火。
是的,这里是皇城宫墙之上。
一位身着寻常闲服的中年男人,正负手而立,放眼欣赏这如斯美景。
裴今歌向此人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去。
无需任何的介绍,此人毫无疑问就是大秦的皇帝陛下。
这位天子的外貌虽是中年模样,然而那鬓间早生的显眼华发,似乎又在隐隐叙说着些什么。
“不必行礼。”
“谢谢。”
顾濯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面圣时该有的紧张与慎重。
皇帝陛下说道:“今夜见你共有二事。”
“其一是夏祭榜首奖励。”
他说道:“今后你直至归一境,修行所需的一切物资皆由朝廷所提供。”
这无疑是超规格的待遇。
过往夏祭榜首所得到的奖励固然丰厚,但与现在这句话相比起来,无比要来得寒暄上太多。
然而这还不是全部。
“今夜宴席散后,你可以去朕的内库里自行挑选一件东西拿走。”
皇帝陛下继续说道:“除去那几样比较特别的东西,其余的你爱拿什么就拿什么。”
自大秦中兴以来,人间承平已有百年,诸国朝贡不断。
万种奇珍,千样异宝,皆如流水般涌向神都……哪怕这些宝物不可能尽数汇入皇帝陛下的宝库当中,但也必然得了相当的一部分。
在其中任选一件宝物入手,与前一句话相比起来,分毫不差。
“这是朕给你的补偿。”
皇帝陛下转身望向顾濯,发现这位年轻人与他生得一般高,笑容温和说道:“希望你能别把这次夏祭的内幕说出去。”
这句话就是随便找的一个理由。
因为那些前来观礼的宗派代表,就算是瞎子都知道这次夏祭有问题,但没有谁会对此表现出质疑,也不会真正附和认可别人的质疑。
故而皇帝陛下给不给出这份补偿,对现实没有半点影响。
顾濯自然也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但他此刻想到的却不是面前的皇帝陛下,而是余笙。
这份补偿必然与她有关。
因为那天在登上苍山之前,她曾说过不会让他吃亏。
这现在又何止是不吃亏而已?
“我明白了。”
顾濯的声音很是诚恳,让人深觉可信。
皇帝陛下说道:“我还有另外一件事想与你聊。”
顾濯注意到话里的自称变了——从朕到我。
于是他意识到,对这位皇帝陛下来说,接下来这件事才是今夜谈话的重点。
与之相比,先前那些关于夏祭榜首的补偿,根本不值一提。
那是一句很简单的话。
皇帝陛下看着他,平静问道:“你决定拜谁为师了吗?”
最近这些天里,顾濯总是从不同人的口中听到这句话,但这一次终究是不同的。
不是因为问话的人是大秦的皇帝陛下,而是当他表示没有决定后,接下来的那一句话。
“我可以为你介绍一位当世顶尖强……罢了,何必无谓遮掩。”
皇帝陛下忽而自嘲一笑,叹了口气,然后坦然说道:“话里的这位绝世强者是我,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收你为徒,所以你有兴趣吗?”
听到这句话后,顾濯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在得知是与白皇帝见面的时候,他想过很多可能存在的对话,充分考虑过该怎么回答每一个问题。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对方居然想要把他收为徒弟。
哪怕是他,此时此刻难免也生出错谬荒唐感觉,以至于无言沉默。
皇帝陛下看着顾濯,眼里不见半点着急。
早在三天前的那个夜晚,他得知顾濯是道主的传人后,便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
或者更准确地说,这天底下谁最适合成为顾濯的师父。
为此他难得搁置手中的问题,为此耗费半天时间进行思考,最终得出了这个答案。
在他看来,顾濯作为道主的再世传人,如今受迫现实不得不择师而拜,那也该拜一个足够了不起的人为师才对。
既然如此,那这人世间有谁比他更具资格?
这同时也能化解顾濯心中芥蒂,让大秦的未来直接少去一位强敌,多上一位有望羽化的大修行者。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极好的决定。
那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顾濯忽然望向远方。
今夜天气是格外的好,夜空不见半点云气,天上繁星正明亮。
人间又逢七夕,渭水之上满是灯船,远望亦像星空。
天上与人间的光明相遇,似乎混为一体,再也无法分清彼此了。
但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抱歉。”
顾濯说道:“我对成为你的徒弟这件事情没有兴趣。”
皇帝陛下沉默片刻,眼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遗憾,没有开口询问这其中的原因。
那注定是一个令人深感无奈的答案。
大概是顾濯无法接受将他称作为师父,认为这是一种认贼作父的背叛?
“可惜了。”
皇帝陛下感慨说着,挥了挥手:“那你我就聊到这里吧。”
顾濯听着这话,平静行了一礼,转身准备离开。
下一刻,那位太监首领就从阴影中走出,以无比复杂地目光看着他,沉默片刻后示意跟上。
那场在未央宫的夜宴即将开始了。
天下诸宗,各地豪杰,此刻都已入场。
顾濯作为今夜毋庸置疑的主角,当然不能缺席。
他走在凉风中,没有去想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而是继续思考另外一个即将到来的问题。
准确地说,最近这些天他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难题。
夏祭头名的其中一个奖励是前往白帝山。
白帝山作为帝室陵墓,埋葬着白家的历代帝王与重要人物,身虽已死,仍有魂在。
过往夏祭头名只要诚心敬上一炷香,往往能够在这座陵墓山上,从白家那些先人处得到某些有关于修行上的灵感,为日后的修行带来极大的好处。
这无疑就是白家的底蕴所在。
为了维持这份底蕴,白氏皇族在白帝山上设有一座阵法,那座阵法每年都要投入巨额的资源进行维护,但其中最关键的不是那些价格昂贵至极的材料,是一位将万物霜天劫至深处的强者,以那座阵法凝练出万物霜天真意笼罩整座白帝山。
是的,白氏皇族的先人之所以能神魂不散,与万物霜天真意有着直接的关系。
这也是顾濯所需要的东西。
如今的他服下通圣丹,还有将近六年的时间可活,不必过分铤而走险。
毕竟截取盘桓在白帝山中的万物霜天意,从某个角度来说,差不多就是在挖白家的祖坟。
“你在想什么?”
一道声音在顾濯耳边响起。
是余笙。
今夜的她依旧一袭青裙,不曾有变。
顾濯没有说话。
毕竟他总不能说我正在思考怎么挖你家祖坟吧?
他望向数百丈外那灯火明亮的殿宇,很自然地换了个话头,面不改色说道:“先走吧,那里有很多人在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