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问出那两句话的人不是谁,就是林挽衣。
若不是她,此间又有谁会如此配合顾濯?
这些天里,顾濯最烦的就是自己莫名其妙地沦为举世之敌。
所有人都在唾弃他,仿佛只要狠狠地骂上他几句,那就能让自己变得伟大光明以及具有无限的正义。
是的,这一切都无法真正影响到他的道心,但总归是要有些烦的。
那么,这件事往最深处或者说最开始去看,到底是因谁而起的呢?
——慈航寺。
换句话说,其实顾濯一直是在替这群僧人挨骂,承受这些本不该落到自己身上的辱骂以及恨意。
那他又凭什么要给慈航寺好脸色看呢?
这当然不是记仇。
是原物奉还。
今日过后,世上不会再有任何人怀疑慈航寺的这场法会因他而存。
因为这世间或许有人会受迫于人心而不得不自证清白,为避嫌而主动选择退出,但绝不会有人在退出的途中顺便把门都给拆了的。
……
……
顾濯正在破境。
满天风雪在那一滞过后,仿佛变成了一幅任人施为的画。
画中雪时快时慢,纵横纷飞在天地之间,勾勒出无数道线条,就像是画师在肆意泼墨那般。
有人惊讶地发现就连地上的积雪都随之而跃起,没入画中。
然而不知为何,这幅画里的每一片雪花的前进与后退都带着一种难言的韵律,明明看上去自然到了极点,却偏生又古怪到了极点。
如此截然相反的两种意味,同时出现在同一件事物当中,最为合适的形容无疑就是高深莫测。
直至某刻,场间终于有人发现其中的问题所在。
那些雪花不是简单的前行与后退,而是在不断重复着自己的一生,是在时光长河的上下游中来又回。
时间借这漫天风雪,真实地出现在每一个人的眼中,不再虚妄。
这到底是何等程度的天地异象?
……
……
殿前的人们再也顾不上去看顾濯,更没有哗然下去的心思,目光纷纷落在这满天飞雪当中,试图从中捕捉到时间留下的些许痕迹。
哪怕只得些许,这也足以让他们往后余生的修行路变得更加顺利。
面对这种大道之上的诱惑,尘世俗事早已不再重要。
谢应怜没有看这雪。
她的视线始终落在顾濯的身上,眼眸里的情绪不是震惊与错愕,而是一团正在燃烧着的火焰。
无垢僧既是高兴也是庆幸,只觉得自己还好是元垢寺的人,要不然今天就真的里里外外都不是人了。
苦舟僧法号里带着一个苦字,但他很少会是苦着脸的模样。
今天就是这个难得的时刻。
不只是苦舟僧,慈航寺的其余僧人脸色也都难看到极点,都在面无表情地盯着顾濯,目光中的怒意快要遮掩不住。
让他们真正为之难受到快要郁闷吐血的是,这时候的他们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还要确保顾濯不被任何人干扰。
如果顾濯的破境出了问题,或者失败了,那这口黑锅无论如何都会落在慈航寺的头上,根本洗不清。
慈航寺数千年的清誉,岂能因此事而沾上污点?
僧人们看着顾濯,看着站在石阶上的他,恼火想着你倒是走啊?
为什么先前说走就走,现在又不走了,还非要站在所有人的眼中,这是生怕别人看不到你吗?
……
……
山门处,一位知客僧确认请柬无误。
然后僧人抬起头,望向那个外貌寻常的姑娘,正准备让她留个名字的时候,却发现她正在仰头看着山顶。
僧人有些无语,心想你也知道法会就在今天开始,为何还要迟到呢?
裴今歌收回视线,提笔写下了一个名字,往山门中走去。
她心想,你这闹出来的动静还真是有够大的。
有这热闹,事情确实好办许多。
……
……
殿内,各大宗门的师长相顾无言。
与站在殿外的年轻晚辈不同,他们的眼中依旧有大道,但更有人情世故,或者说想的要更深一些。
今天顾濯就是在打慈航寺的脸,啪啪啪的声音不绝于耳。
从某种角度来说,顾濯甚至是在借这次破境,在向此间的年轻人们讲了一场道。
这无疑是对道休大师的极大冒犯。
道休大师不仅是当世第二人,辈分更是高到极致,假如真要较真,就连皇帝陛下都是他的晚辈。
当一位晚辈的晚辈当着全天下各大宗派的面,伸手去打他的脸,那他完全有资格出手教训这位晚辈。
任谁来也无法拿这件事说他的不是。
在很多人看来,道休大师之所以没有说话,只不过是体谅到顾濯正在破境。
问题在于,这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大秦与禅宗会因此而生出一道裂缝吗?
想到这里的时候,很多人下意识摇了摇头,心想自己真是想得太多了,顾濯只不过是一个晚辈,又如何能够代表整个大秦,乃至于皇帝陛下的意志所向呢?
哪怕是今次法会大秦派来的使团也没资格在这种事情上表态。
就连那位即将成为皇后的娘娘都没资格。
有资格做这样决定的人……除却皇帝陛下本人,大概就只有长公主殿下了?
幸运的是,这两位今天都不在慈航寺。
只不过许多人都没明白,明明顾濯就是一位晚辈,为什么自己看到这一幕会往天下大势的角度去思考。
……
……
道休不曾回头。
他手中握着一串念珠,随着指尖的轻微动作,早已圆润的珠子不断流动,其间隐有禅韵。
他被誉为当今天下第二人,百年前曾与道主正面交锋,境界自然高深到极点。
殿外风雪中的律动尚未显露出来之前,便已被他看得一清二楚,但即便是他也对此抱有几分意外。
自洞真破境入养神,修行者的神魂将会发生蜕变。
其中极少数修行者会在这个过程当中让天地生出异象。
像慈航寺这样传承久远的宗门,门中某些古老典籍自然留有相关的记载,而道休作为当时辈分最高的那个人,对此更是知之甚深。
但他可以确定这是从未有过的一种异象,是未曾被世人记载过的画面,是真正的前无来者。
一念及此,道休才是明白那人为什么非要让他亲眼看看顾濯了,不惜为此给予承诺。
如此了不起的晚辈,的确值得他好好看上一眼。
道休缓缓站起身,带起殿内所有人的目光,让气氛为之而倏然紧张了起来。
人们心想那一刻终于要来了吗?
果不其然,殿外的异象渐渐散了。
顾濯已然破境。
道休站了起来。
相隔百余丈。
两人的中间是一片苍白。
然而他们的眼里依旧没有彼此。
唯有佛祖。
与天地。
……
……
殿前的年轻人们渐渐醒过神来,再次望向顾濯的背影,眼里的情绪无比复杂。
最终,那些情绪只剩下两种。
羞愧与……不好意思。
顾濯用这种方式证明了自己的清白,甚至还赠了在场众人一场机缘。
于是谁也无法再怀疑他有问题,而在场的年轻人们还是不敢对慈航寺说些什么,那除了这两种情绪又还能是什么呢?
这时候的寂静很尴尬。
好在风雪尚未消散,呼啸声仍然在,便也可以接受。
片刻过后,殿内的动静为殿外的年轻一辈知晓,人们望向道休大师的背影,很自然地想到了不久前自家师长想过的那个问题,那份安静带来的尴尬瞬间成为紧张。
事情似乎要走向一幕让众人更加羞愧的画面。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站了出来。
是林挽衣。
在意识到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的时候,她没有片刻迟疑与犹豫,直接往顾濯身旁走去,就像她从未想过分走他的风光。
接着是无垢僧。
小和尚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在开始人群中往前挤,再也顾不上平日努力维持的那些风度。
虽然他也不觉得恳求自己认识的那些长辈出面,就能把这件事给平了,但他总不能看着自己的朋友倒霉吧?
更何况这件事就是错在慈航寺。
除此以外,殿前再也没有人试图做任何事。
像羞愧和尴尬这种情绪,不足以让人失去理智,那是爱与恨的范畴。
无论殿内,还是殿外,所有人都等待那一幕画面的出现。
……
……
在此之前有一场对话。
不是林挽衣与顾濯,因为前者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决定,根本不需要再这时候以言语进行自我的冷静,缓解紧张。
故而这场谈话发生在顾濯与道休之间,也在场间所有人的耳中。
“有兴趣给它取个名字吗?”
“取名是人世间最麻烦的事情之一,而且我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为何没有必要?”
道休的声音平静而温和,带着几分好奇的意味。
不知为何,顾濯根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就像是在他眼里看来,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如日出东方,如水往下流,如此这般天地间不言自明的道理。
然而这种无视,或者说轻蔑的态度本身会带来很大的问题。
“明知故问是人世间最为无聊的事情。”
一道因温婉而娴静的声音响起。
明明是很嘲弄的一句话,落在人们的耳中却有种不容置疑的感觉,有种天经地义的理所当然……
或者说霸道。
那人是白南明。
“何必非要取个名字让众生平白期待,像今天这样的画面……”
她站在道休与顾濯之间的空白上,平静说道:“前不曾有,后不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