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很多人都能认出余笙是谁,知道她就是今年夏祭的第二名,以一招之差惜败在顾濯的剑下。
苍山上的那一战,至今仍在世间流传不断,为人们津津乐道。
据闻,修行界里许多经历过百年前那一战的老人,都认为余笙比起顾濯更有长公主之风。
这无疑是极高的评价。
然而评价再怎么高也罢,在这时候也没有意义可言,因为道休正是那位有资格给出评价的前辈。
换句话说,这依旧是不敬前辈。
人们的目光不敢落在道休的身上,引起这位天下第二人的反感,唯有望向站在殿前的苦舟僧,看着他那再也遮掩不住的难看脸色,心想这可比法会照常进行有趣多了。
顾濯与余笙,长公主时隔多年收下的两位弟子并肩而立,试图对抗当今的禅宗第一人,问世间哪有这样的热闹可看?
更不要说这其中还有那位娘娘的女儿,以及无垢僧这种同样出类拔萃的晚辈。
所以,今天这事慈航寺该怎么收场?
思绪不过转眼间,没有人愚蠢到将念想付诸于口,都在努力沉默,认真旁观,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禅宗势大,哪怕和尚普遍都很好说话,称得上一声善良,但出于纯粹利益角度,厌恶僧人们的势力还是很多。
不知何时,道休已然转过身。
年轻僧人的目光越过人群穿过风雪,落在余笙的身上。
他看着那个身着青裙的少女,看着那张年岁不长的陌生普通面容,看着那干净如雪后晴空的眼睛,没有说话。
对视是彼此的。
余笙也在看着道休。
不同的是,她没有自顾自地沉默下去,平静说道:“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接下来的事接下来再说。”
听到这句话,场间有哗然声响起。
众人难以置信地看着余笙,心想你们都把事情闹到这种境地了,难道接下来还要再参加这场法会?
道休眼神沉静,还是没有说话。
他不开口,整座慈航寺便也就只能安静着。
这时的沉默近乎死寂。
天空仍旧阴沉着,阴云中不见白光闪过,人们却觉得也许下一刻就会有雷霆降世,以为警告。
顾濯转过身,望向余笙的背影,正在沉默的道休。
事情就像余笙推断的那样。
他早已决定要在今日与慈航寺过不去,这既是为了给裴今歌创造机会,让秀湖得以脱身离开,亦是为了让慈航寺尝到自己种下的苦果。
那怎样才能在得罪完道休以后,毫发无损地离开慈航寺?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余笙。
……
……
道休依旧没看顾濯。
他的视线始终沉浸在余笙的身上,深邃如海的眼神早已发生变化,从最初的平静化作淡淡的疑虑,那疑虑偏偏又像是一朵无法盛开的花,让他看不到那藏在迷雾之后的真相。
对他而言,这是一种阔别多年的感觉,而上一次给他带来这种感觉的人……犹记是那位道门之主。
正是这个缘故,道休才会沉默如此之久。
整个世界因他的不解而死寂。
这沉默看似无比漫长,现实中并没有过去太长时间。
“好,事情就按你刚才说的来。”
出乎所有人意料,道休唇角微翘,清秀不见岁月痕迹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抹笑容。
也许是害怕自己的徒子徒孙听错意思,他接着又望向苦舟僧,语气温和地补了一句话:“一切都按规矩来就好。”
不少老人对这句话错愕至极,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与之相较,许多中生代的宗派代表却觉得这不算奇怪,毕竟和尚总归是要慈悲为怀的。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道休里的那个休字,从来都不是休养生息的休。
道休极有可能是如今世上亲手杀人最多的那个人。
在他漫长的修佛生涯当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他的手下。
或许只有那几位大阴谋家害死的人比他更多了。
这样的人脾气当然不可能好。
这才是在场的老人们为之错愕的缘故。
余笙平静点头,没有道谢。
道休看着她,忽然问道:“长公主殿下近来如何?”
话音方落,一道声音把话头接了过去。
“师父她很好。”
顾濯的笑容很是灿烂,仿佛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林挽衣总觉得他笑的有些古怪。
余笙看了顾濯一眼,心想我之前怎么就没发现你原来还有这么无耻的时候呢?
这一声师父分明就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道休缓步而行走出那座佛殿,来到风雪中,对顾濯微笑说道:“我有些好奇,长公主殿下对你的评价。”
顾濯敛去笑意,摇头说道:“那你还是换个问题吧。”
听着这话,场间早已被惊讶到麻木的众人还是忍不住有所感觉,根本无法理解这种平等到近乎无礼的姿态,只觉得无法理喻。
道休看着他问道:“为什么呢?”
无垢僧在长辈的身旁回头后望,心有预感。
林挽衣心想肯定又是要那样子了。
余笙早已猜到。
但就在顾濯开口前,道休忽然笑了起来。
他问道:“是天下无双,对吗?”
“你猜对了。”
顾濯的语气轻松如常:“但我会在这后面添上四个字。”
道休看着他的眼睛,笑意更盛,问道:“哪四个字?”
顾濯说道:“何足挂齿。”
……
……
山顶的热闹就像是窗户里的风景,始终被局限在那方框之内,不曾外溢。
裴今歌不是第一次来慈航寺,但却是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进入这座禅宗祖庭,行不能为人所知之事。
流水身就悬挂在她的腰边,铃铛形状的法器不曾随着她的脚步而奏起清鸣之声,始终维持着安静,便也维持住了她的容貌。
走过几条甬道,路过几间佛殿,甚至与寺里僧人打了个照面,直到那座院落。
整个过程中裴今歌都表现得很是轻松,轻车熟路,不曾有半点生涩的感觉。
很难想象,过往巡天司都是由青霄月处理类似的事务,而她是一个永远站在明媚阳光下的人。
裴今歌进入这座院落的办法很符合当下的身份。
不是推门而入,而是越过院墙。
院内很静,地上都是没来得及打扫的积雪,院中伫立着一座小石塔,边缘处生有积年青苔,伴着白雪很有宁静的感觉。
秀湖真人就坐在石塔旁。
这位在世间享有莫大名声,被誉为酒卦双绝的散修,这时候全无往日风度可言。
情报里说是软禁,南齐密谍司在没有明确证据的情况之下,确实也不敢对他真正上刑逼供,但这不代表他就能够过得舒坦。
为了避免秀湖真人逃走,有人在他的体内接连下了数十道禁制,彻底断了他自修行得来的一切手段。
如今的他无境界在身,无真元护体,无道法可用,便与寻常老人没有任何的区别,无非就是身体稍微强壮一些。
面对如此酷寒风雪,秀湖真人被囚在石塔旁,衣衫单薄之余,更是连自己酿出来的酒都被人尽数掠走,无法以酒水驱寒。
这落魄的程度真的有些惨。
裴今歌的眼神始终平静,因为她见过太多比这更惨的人。
秀湖真人听到脚步声,艰难地抬起头望向裴今歌,那双黯淡憔悴如若死去的眼睛骤然明亮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了不久前曾经见过的那张脸。
裴今歌一言不发,并指为剑,直接点落。
一声轻响,禁制尽碎。
秀湖真人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竟会被这样营救,再想到这里就是慈航寺的时候,不由心绪激荡。
就在他准备喊出那两个字,行大礼之时,裴今歌用一个眼神制住了他。
直到这时,他才从那复杂的情绪当中醒了过来,以最快的速度说出自己该说的话。
“我之所以被密谍司和李家抓住,是因为有人出卖了我。”
“那个人是李若云,我的那个徒弟。”
“他好像对您的身份有所怀疑。”
裴今歌安静片刻后,说道:“我给你两个选择。”
秀湖真人闻言,意识到了某种可能的存在,缓声说道:“请讲。”
“活着离开慈航寺,把你知道的一切秘密都带走。”
裴今歌说道:“死在这里,让秘密跟你一起死。”
秀湖真人心想果真如此。
裴今歌继续说道:“前者最多只有三成把握守住秘密,后者十成。”
秀湖真人苦涩一笑,叹息说道:“我还以为是有三成的机会逃出慈航寺。”
裴今歌置若罔闻,开始倒数。
自七至一。
到第六的时候,秀湖真人收起了惨淡笑意,认真说道:“那我除了死,还能为你再做些什么呢?”
这个问题不需要任何答案,因为答案就在他的身上。
在秀湖真人说出这句话的下一刻,他便用一种最为决绝的方式杀死了自己,让裴今歌连善后都不必。
那种手段不是震断心脉,不是自碎神魂,而是顾濯曾经要求他做过的那件事。
以天机术算之法推演自己的命运。
只是瞬间,秀湖真人本已枯槁的面容眨眼如木,满头银发夹杂在雪中一并落下,堆积如燃烧殆尽后的阴间纸钱。
与此同时,他身上的那件衣衫骤然间变得宽松了起来,因为他的身体正在不断缩小,蜷缩。
一道虚弱到极点的声音响了起来。
带着秀湖真人即将消散的自我意志。
“羽化……”
他睁大了自己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不属于裴今歌的脸,颤抖着声音说出了最后几个字:“那个人是羽化。”
话音落处,那单薄衣衫飘然而起,被寒风卷往远方,不曾埋骨一人。
裴今歌沉默片刻后,转身离开。
随着她的远去,石塔依旧在,足迹渐不见。
……
……
山巅,殿前。
道休听完那八个字后,静静地看了会儿顾濯,感慨说道:“如此自谦,着实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
顾濯摇头说道:“我只是不习惯嚣张罢了。”
很多人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心想这到底哪里不嚣张了?
林挽衣最不喜欢这种时候站在顾濯身旁,与瓜分风光没有关系,是很纯粹的浑身都不自在。
余笙无所谓。
无垢僧更是觉得这话妙极了。
道休似乎也是如此想法,看着顾濯的眼睛,感慨说道:“如果百年之前,道主有你这安觉悟,那该多好?”
顾濯没有说话,眼里的情绪却淡了。
余笙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
至于在场的不少修行者们,早已竖起了自己的耳朵,开始好奇这百年前的往事。
道休的目光仍旧在顾濯的身上。
“这是很长的一个故事。”
“近些年来,也许是因为人老了的缘故,我一直在想当年道主为何会走到那样的境地,让自己落得一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直到前几年的春天,我在某个傍晚才是有所得,但那个想法又始终模糊,其中有着不少自我矛盾的地方。”
“于是我便知道,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够想清楚的问题。”
“我知道这里很多人都很好奇,为什么慈航寺忽然间召开这么一场法会,原因其实就是我想把我看到的这个故事讲出来。”
“与我想法一并让世人知晓。”
“这其中或许没有什么能帮助你们修行的地方,但我觉得这个故事还算有趣,故事里也有不少令人深思的抉择,或许可以让诸位往后的道路走的更顺利一些,避免重复去犯那前人之错。”
道休的声音里充满着惆怅与追忆的意味,让人不知觉地沉浸在其中。
以至于很多人现在才反应了过来,这位禅宗大师竟是直接开始了自己的宣道,根本没有等法会正式开始,依循先前定下的流程章节。
想到不必再在风雪中苦熬时间,听上一大堆让人犯困的废话,众人对道休很难不生出感激之心。
然而就在这时候,一件事情发生了。
顾濯转过身。
道休的目光落在他的后背,随着他的身影越去越远,直至消失在风雪尽头。
连带着声音也都消失了。
人们随之清醒过来,茫然地看着道休大师,不知道这该如何是好。
离开的不仅仅是顾濯,还有林挽衣。
余笙更是不必多提。
人们看着山道上那三个身影,一时之间情绪无限复杂。
这不再是强硬的程度,而是无礼了。
道休沉默不语,始终没有出手。
他转过身,往大殿走去,心中隐隐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
是的,先前他是故意把那番话给说出来的,他就是要让顾濯不得不留下来听自己的话,却没想到这位晚辈能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
“你为什么不愿意听呢?”
道休想着这个问题,对身后众人说道:“那我们继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