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天以前,谢应怜曾在某座寺庙里与顾濯相见。
那时的她说了很多的话,话里是期待与看好,是希望与喜欢,而这四个词最终都指向了那两个字。
——破境。
谢应怜衷心希望顾濯能够再进一步。
因为在她眼里看来,击败仍在洞真境中的顾濯,与暴殄天物着实没有区别。
更重要的是,这在她看来没有任何意义。
自修行后,她视人生中的每一场战斗为宴席。
有些宴席清汤寡水,无甚滋味可言,便如那些被她随手击溃的对手,少数宴席看似寻常却别有一番风味,这其中最好的例子就是林挽衣,让她颇具惊喜。
而顾濯早早就是她所认定的一场盛宴。
如何能让盛宴尚未准备妥当便贸然开席?
于是谢应怜拒绝了家中长辈的要求,决意亲自与顾濯谈话,以言语推敲其道心之坚定程度,而后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对。
然后,她毫无避讳地与天下人说喜欢,甚至放话出去要把顾濯收入房中宠幸。
这当然是出自于喜欢,但顾濯显然不会喜欢这样的喜欢,只会认为这是一种羞辱。
因羞辱而愤怒是人之常情,而她想要的就是愤怒,如此来让这场盛宴更具滋味。
与林挽衣的那场谈话,今日的第一场战斗,本质上都是这个目的。
故而谢应怜在听到余笙对她说,顾濯很生气的时候,她才会是嫣然一笑,又再说了句正合我意。
一切如她那般所料。
唯有一件事她没有料到的。
是她没有能力承受这份愤怒。
……
……
谢应怜坠入云中。
顾濯最后那句带着憾意的话,此刻犹自徘徊在她的耳边,回荡不止,喋喋不休。
心神激荡之下,她眼眸里的光芒急剧消散,如若被层云遮蔽后的天空,再也看不到那仿佛大日高居中天的璀璨目光。
那一口鲜血喷溅而出后,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轻响,来自她心中。
那是道心生出裂纹的声音。
谢应怜缓缓闭上双眼。
云雾如聚,止住她下沉的趋势,纯正的禅宗佛法气息渡入她的体内,止住她那并不沉重的伤势。
接着,有一道浑厚的声音响了起来,是苦舟僧在说她败了。
谢应怜知道自己败了。
她更知道就算再来上一遍,在得知顾濯破境后的一切变化也罢,自己在这场战斗中依旧没有半分胜算可言。
若她想要战胜顾濯,最正确的选择是初次见面那日凭借两个境界的差距,以力压人。
这是唯一的可能。
这这才是真正让她无法接受的事实。
人世间最能伤人的永远是事实——尤其当顾濯亲口道出后悔为她破境的事实,那她的道心又如何能为之完好?
……
……
山间一片寂静。
顾濯立于石峰之上,没有离开的意思。
众人便都明白了他要做什么,目光纷纷落在苦舟僧的身上,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按照今次慈航法会的规则,当半刻钟后依旧没有人挑战顾濯,那苦舟僧就会主动安排一个人与他对战,避免冷场的情况出现。
然而这并非不能拒绝,如果被慈航寺指名的那人不愿出战,便只能另做人选。
思虑至此,各家宗派的师长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向自己晚辈开口叮嘱,最好不要应下这一战。
原因十分简单。
直到这一刻,这些见多识广的诸宗强者们,仍旧没弄明白顾濯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位初入养神境的修行者,真元再怎么浑厚也罢,都不可能像他那样随意出剑,且每一道剑光都决绝如一,由始至终不见半点衰减。
这其中的问题着实太大。
在无法解决这个问题的情况下,想要战胜顾濯的唯一办法,或许就是以不可阻挡的力量强势碾压过去,避免陷入一场持久战中。
谈何容易?
有人回想起昨日看到的那一幕天地异象,想着那些以时间为线不断反复来回的雪花,想着那不为流云所束的明亮剑光,心中渐渐有所猜测。
如果这个猜测成真,那破解顾濯永远维持在巅峰状态的办法,极有可能就在神魂当中。
众所周知,慈航寺极为擅长此道。
……
……
余笙站在这峰,望向那峰。
早在十天前,她就知道顾濯选了一条怎样的路来走,对其中的神妙之处已有想象。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她,在亲眼看到今天这场战斗后,还是有所感慨。
人世间从未有过无敌的道路,唯有无敌之人。
这是余笙一直以来的想法。
直至此刻,她的这个想法依旧没有改变,但她却不得不承认……世上依旧没有无敌路,但已有道路与之相近了。
“我要走了。”
林挽衣的声音带着几分懒散,听着很是惬意。
余笙有些意外,偏过头看着她,问道:“不看他吗?”
“我现在还受着伤呢。”
林挽衣理所当然说道:“而且最后赢的都是他,这有什么好看的?”
说完这句话,少女潇洒转身离去,不留半步。
她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做。
……
……
半刻钟转瞬即逝,谁也没有主动站出来,与顾濯战。
苦舟僧的视线在山间扫了一遍,没有停留在某一个地方上,因为每个被他看到的人都在拒绝,拒绝得格外彻底。
谁也不是白痴,谁都能看出来顾濯就是在与慈航寺过不去,那谁还愿意去触这个霉头?
有热闹看谁不喜欢?
一声佛号从他嘴里响起,带着些许的无奈之意,只不过很浅。
“弘忍你去吧。”苦舟僧说道。
话音落下,看着那个应声而出的僧人,站在山间各处的诸宗派强者心想果然如此。
弘忍此僧在年轻一辈里之所以负有盛名,不在于他与谢应怜同样身处承意境界,而在于他的神魂异常强大,所修的禅宗真经与此相辅相成。
很显然,苦舟僧也认为顾濯的破绽在于神魂之上。
然而当下还有一个问题。
那近百座仿佛佛祖亲手捏就出来的石峰,在先前的剑光摧残之下,此时已经沦为断壁残垣,唯有顾濯所在那座石峰依旧完好。
这无疑会影响接下来的战斗。
众人望向苦舟僧,只见他没有表示,正以为这是毫无办法的时候……场间忽有异变生出。
为剑光所斩落的石块仿若鱼儿,自崖下那片云海被一根看不见的线钓起,悬于空中。
接着,成千上万块碎石在人们的注视中开始纵横飞舞,相遇继而结合,最终再次形成那近百座山峰。
与先前唯一不同,便是石峰上光秃秃的一片,再也看不见那脆嫩绿意了。
但这不是结束。
一道清新的气息降临在此间,带来难以想象的勃勃生机。
不过片刻,近百座石峰之上生满草木,有野花盛开,有青草迎风而动。
整个过程就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正在摆弄一处不小心崩塌的盆景。
画面瑰丽而神奇。
那双手会不会就是佛祖的手?
这到底是何等境界?
众人为之震撼,不知该如何言语。
唯有顾濯和余笙始终平静,想的都是同一句话。
——和尚就是喜欢装神弄鬼。
弘忍僧袍飘扬,飞上与顾濯相距极远处的一座石峰,双手合十,沉声说道:“请顾施主赐教。”
顾濯神情淡然地嗯了一声。
……
……
当那一声嗯落在众人耳中时,战斗便已开始。
不同的是,这场战斗外人根本没有办法以肉眼看见,因为那些画面发生在顾濯与弘忍僧的精神世界当中,寻常修行者只能通过双方的气息变化去判断战况如何。
像这样的战斗着实没有什么好看的地方,而且这种战斗很有可能陷入漫长的僵持斗争,落在外人眼中那就是斗法的双方站着一动不动,着实不符合此次慈航寺高僧们定下的调子。
想着这些事情,苦舟僧心中略有惫意。
就在他转过身去,准备吩咐弟子为自己泡上一杯茶,等待天光变幻时光流逝之时……山间有惊呼声霍然落入他的耳中。
苦舟僧怔了怔,下意识回头望去。
刹那之间,他心中的疲惫消失无踪,剩下的只有面容上掩之不住的沉重与难看。
……
……
战斗的过程十分简单。
弘忍望向顾濯。
两人视线就此相遇,神魂也然相逢。
真实世界变得越来越遥远。
最终顾濯眼前的世界改变了,落入他眼中的从山峰变成了石塔。
一座石塔就是一座坟。
那些坟墓散发着宁静而悠远的气息,让人不知不觉地沉浸在其中,淡尽邪念,化尽杀意。
行走在这片塔林的虚幻世界当中,必须要心平意静,否则就是让自己不容于此地。
弘忍自某座石塔后方走出,望向顾濯,神情悲悯说道:“在这个世界里,你想战胜我的前提是放下你此刻心中的执念。”
顾濯没有说话。
他甚至没去看弘忍僧,目光落在某座石塔上,看着刻在石壁上的面容。
弘忍看着他,认真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对本寺抱有如此强烈的敌意,我相信你是拥有智慧的人,你不可能不知道这场法会是因你而存在的,而你在明明清楚这一切,即便你不愿接受这份善意,至少也该让事情有一个体面的收场,人世间的道理难道不是这样吗?”
顾濯还是不作回应。
弘忍面容渐肃,沉声说道:“而你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在昨日当众羞辱道休祖师。”
顾濯终于理他了。
“听起来……你想杀我?”
“您想多了。”
弘忍摇了摇头,说道:“我佛慈悲,我又怎会杀你?我只不过是想让你知道自己做错了,长辈们囿于身份不方便对你出手,责任便落在了我等晚辈身上。”
顾濯伸出手,指着身前这座石塔,或者说被铭刻在上面的那张脸,微笑说道:“这人比我更该死?还是说他的身份不如我,所以可以被你杀死?”
石塔是坟,坟里自然葬着人。
都是死在弘忍精神世界中的人,或者说为他佛法所度化的人。
弘忍神情骤然冷漠,缓声说道:“顾施主,请你知晓一件事。”
顾濯笑容不改,说道:“何事?”
弘忍霍然往前一步,厉声怒喝道:“须知我佛亦有雷霆怒火!”
此言出时,有佛光不知从何处璨然升起,无数佛经颂唱声滚滚而来。
这一切都在涌向顾濯。
任何人在这时候,都会下意识生出对抗之意,然后与这个虚幻世界的根本发生冲突,继而引来更为沉重可怕的精神压力,直至神魂无法承受。
到那一刻,佛光将会渗入顾濯的神魂当中,而他的识海中将会永远徘徊着佛经的颂唱声,直至心中邪念杀意被尽数净化干净,只留下至为纯洁的平静。
这无疑是慈航寺乃至于整个禅宗里也是屈指可数的极强法门。
若非弘忍这般神魂天生异常强大,且具有一颗屹然不动禅心者,如何能在承意境界修成此法?
……
……
我佛慈悲,亦有雷霆怒火。
顾濯想着这两句话,望向站在不远处的弘忍,似是好奇说道:“所以你现在的雷霆怒火不算是杀意吗?”
弘忍面无表情说道:“若无惩戒众生的雷霆手段,怎能有普度人间之大慈悲?这自然是我佛所愿意看到的怒火,因为我佛想让你懂慈悲。”
“不要试图用言语来威胁我,任你再如何花言巧语也罢,纵我事后被师长训斥责罚也好……”
僧人盯着顾濯的眼睛,声音里再也听不到怒意,因冷漠而平静:“今天你都必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而付出代价。”
言语间,那道佛光已然笼罩住顾濯的身体,为他带来烧灼向道心的无形恐怖火焰。
那些执念与杀意都将在这道佛光下化作灰烬。
与此同时,整个世界依旧散发着那平静宁和的悠远气息。
顾濯若是要争,那依旧是与这个世界为敌。
若争,那就是执念生。
不争,那就为佛法渡。
这局该如何破?
顾濯静静沐浴天光,唇角笑意淡去。
“那么……”
他问道:“你佛与这个世界承受得住我的杀意吗?”
说完这句话,顾濯毫无顾忌地释放出自己心中杀意,与那佛与这世界对撞。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佛光消失无踪,诵经的佛也闭上了嘴巴,像是在沉默中瑟瑟发抖。
石塔崩塌,虚幻破碎。
然后顾濯往前走了一步。
一步,即是真实。
他望向远处那满脸鲜血还是盖不住脸色苍白的弘忍僧,看着僧人失去力量跪倒在地,微笑着好心提议道:“看来你佛不太行,换一尊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