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哀嚎,惊破山林寂静阳光美好刺透四方,响彻众人耳畔。
那是弘忍僧佛法被破,精神世界被那杀意粉碎干净,神魂从而遭受自身所持法门的极大反噬后,所感受到的强烈痛苦。
任凭他禅心再如何坚定,过往经历过多少苦难,然而此时的他依旧无法忍耐下去。
因为他知道自己今后的修行路将会彻底告终,不止是境界上的倒退,更是禅心生裂,往后余生都会沉浸在今天这一刻,永远无法忘掉那毁灭他所拥有的所有的恐怖杀意。
那哀嚎声不绝于耳,惨绝人寰,却没能掩下顾濯的好心劝告。
——换尊佛拜吧。
慈航寺的僧人们下意识怒目相视,一时之间竟连人都忘了去救,死死盯着顾濯。
苦舟僧皱起眉头,伸手示意诸弟子不要轻举妄动,随后起身飞到弘忍的身旁,并指落在他的眉心之上,一段经文声自其唇间流淌而出,带来宁和静意。
半晌过后,弘忍僧终于是清醒了过来,整个人不再被沉浸在佛法反噬带来的痛苦当中。
但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白的和死了三天的人没有半点区别,眼神晦暗如燃烧殆尽后的木炭。
他于心神震撼茫然中抬头望向顾濯,想着那让自己精神世界瞬间坍塌的恐怖杀意,喉咙里不断吞咽着口水,便要奋力张开嘴巴,哪怕声音沙哑也要喊出那两字。
——魔头。
若不是杀人无数且执念日渐炽盛不见半点悔改之意的大魔头,怎能有这等不世杀心?!
顾濯看都没看一眼。
因为弘忍僧根本开不了口,就在他准备开口的那一刹那,片刻之前被苦舟僧按压下去的杀意,再次汹涌而起肆虐其心神。
于是落在人们耳中的还是那一声痛呼,闻之而心惊的惨叫。
这与顾濯无关,而是弘忍僧所参悟的那法门带来的反噬。
你渡不成人,那就休怪别人渡了你。
神魂之争,从来都是修行者斗法当中最为凶险的一环。
听着晚辈弟子的惨叫声,苦舟僧面色渐渐沉痛,落在弘忍眉心上的手指移开,化作一掌拍在他的头上,让那声音戛然而止。
场间有惊呼声响起。
有些人睁大眼睛,心想这未免也太慈悲了吧,你看他嚎叫得影响宗门体面,便要直接把人给杀了?
事情当然不是这么回事,苦舟僧只不过是将其打晕了过去,好让接下来的谈话方便。
“还请顾施主解释一下先前那句话,什么叫做换一尊佛来拜?”
苦舟僧望向顾濯,声音里找不出半点情绪,冰冷至极。
话音落处,众人心想这果然来了。
慈航寺再如何大度,僧人们脾气再怎么好,终究还是有脾气的。
顾濯笑了笑,似是好奇,说道:“那你为什么不问问他呢?”
苦舟僧皱起眉头,沉声说道:“事后我自然会问他,但为了确保事情的公正,避免陷入一家之言当中,当然也要问清楚你。”
顾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问道:“你认为这句话是我在羞辱慈航寺吗?”
苦舟僧面无表情说道:“如果话里有别的意思,不妨明言。”
顾濯轻声笑道:“那你猜对了,话里的确是有别的意思。”
苦舟僧看着他的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场间一片哗然。
好些人吃了一惊,表情是难以置信,心想你这未免太睁眼说瞎话了吧?
这都要为自己强行辩解的吗?
那句话不是羞辱是什么?
无垢僧却是松了口气,只觉得厚颜无耻没什么不好的,有没有用才是关键所在。
非要为了所谓颜面,硬撑着不退后,那着实不是聪明人所为。
然而就在下一刻,小和尚发现自己庆幸得太早了。
“我之所以让弘忍换一尊佛拜,那是因为他让我拜他佛,而我提出了一个要求。”
顾濯耐心解释道:“只要他能赢过我。”
“很遗憾的是,弘忍没能做到这件事,最终是我赢了他。”
话至此处,他的语气愈发来得诚恳:“因此我让弘忍换一尊佛拜,绝非是对贵寺的嘲弄与不屑以及羞辱,只是基于当下事实给予弘忍的一个充满善意的建议。”
一片死寂。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在看着顾濯,眼神复杂到了极点,诧异震撼茫然不解惊恐皆有之,就像是看到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就连苦舟僧都当场愣住了。
无垢僧再次庆幸,然后苦恼,心想你将来不会要和整个禅宗开战吧?
余笙不再留在此间。
她转过身,往山顶那座正殿走去,准备与道休见上一面。
这时的她再次确定了一个事实,顾濯在平日里的确不爱计较,是极好说话的的一个人,某些时候完全可以说是一个老好人。
正是这样的人,心中真正愤怒起来的时候……那怒火就很难平息了。
余笙心想,近些天来有份在那场舆论风波中推波助澜的势力,今天都很难安然而退吧?
反正那位娘娘是有得头疼了。
……
……
林挽衣尚未离去太远,隐隐听到后方的哗然声,但她没有太过在意。
她更在意的是眼前这人。
谢应怜败给顾濯后,便在自家长辈的陪同下直接离开,前往寺中禅房。
然而就在半途,林挽衣不请自来,且无回退之意。
那位谢家老仆皱起眉头,准备直接绕过去,避免某些没有必要的冲突发生。
就在这时候,谢应怜却是摇了摇头。
“聊吧。”
她的声音很浅,因为虚弱:“要是你不来,我反而奇怪。”
林挽衣看了一眼那位谢家老仆,笑着解释道:“我不是来报复的,你可以放心。”
听到这话,那仆人才是退避,落在两位少女的身后。
山道略微有些崎岖,谈不上好走。
换做寻常时候,这对都是修行者的谢应怜来说,当然不算问题,奈何此刻的她却伤势不轻。
然而林挽衣却没有伸手搀扶的意思。
如果她是愿意做这种场面功夫的姑娘,早年间的生活又怎会那般惨淡?
“那天没有问你。”
林挽衣诚恳请教道:“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会怎么做?”
谢应怜微微挑眉,说道:“假如我没理解错,你似乎是想用顾濯的了不起来告诉我,像这样的男人错过了就没,所以你耗尽一切手段抓住他是很合理的事情?”
林挽衣说道:“你想多了。”
谢应怜笑了笑,说道;“那是什么意思?”
林挽衣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谢应怜敛去笑意,静静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不语。
林挽衣说道:“我想,当天你提出的那个事实,即我的母亲将我视作为联姻工具,以此来和顾濯建立起更为亲密的关系这件事情,其中的错应该不在我和顾濯身上吧?”
谢应怜看着她说道:“是的。”
言语间,两人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林挽衣认真问道:“在这件事情上,错的是比我们年纪要大的那些老人,那些眼里唯有利益浑身铜臭味道的老人,对吧?”
“事实的确如此。”
谢应怜再次笑了起来,说道:“但这话听着未免太过孝顺了些。”
“是啊。”
林挽衣话锋骤转:“所以我很希望你能与我一样的孝顺。”
谢应怜的笑容微微一僵。
不等她开口,林挽衣继续说道:“旁人不清楚,但我却是知道你为什么要和顾濯过不去,是因为你家里的长辈和我娘过不去。”
谢应怜眼神微冷,说道:“你想要说什么?”
“很简单。”
林挽衣一脸诚实问道:“既然你和我都认同错的是老人,是这些以孝顺二字来约束你我的老人,而非我和你这样的年轻人身上,那我们为什么不去反抗那些老人呢?”
谢应怜神情冰冷。
林挽衣看着她,笑意嫣然说道:“我以为像姐姐您这样说得出直面现实淋漓鲜血的人,必然能有这样的决断之心,必然知道我们真正的敌人所在。”
谢应怜面无表情说道:“所以你想做什么?”
林挽衣停下脚步,向她伸出右手,以示友好,微笑说道:“我很愿意与您在这件事情上成为盟友,站在同一条战线之上,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呢?”
在两人身后,谢家那老仆人看着这一幕画面,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两人的这场谈话居然发展成这个方向,如此荒唐。
更可怕的是,这很有可能让谢应怜本就生出裂纹的道心,直接破碎彻底。
就像林挽衣说过的那样,最近这些事情归根结底错的都是老人们,从来都不是她们这些未能真正影响世界的年轻人的错。
那她们要报复的理应是自己的长辈。
问题在于,此刻有人在旁看着。
谢应怜若是握了这个手,那这件事必然要被老仆人往上呈报。
就算这位老仆人愿意装聋作哑到底,林挽衣也会让整个世界都知道这一次握手,以及这份盟约。
届时的谢应怜将如何在谢家自处?
如果她这时候拒绝了,便是否定自己曾经说过的话,本就破裂的道心如何能够不碎?
换而言之,这就是她修道生涯中的一个死局。
“我很好奇……”
谢应怜看着林挽衣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你就能如此理所当然地大逆不道吗?”
“啊?”
林挽衣微微一怔,意外的很是明显。
她蹙起眉头,不解问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谢应怜看着她说道:“我忘了什么?”
林挽衣说道:“我以为你该记得的,我和我那位娘亲关系一直不怎么好,多年以来不曾真正见过一面,所以……”
她莞尔一笑,看似自嘲说道:“所以我在这件事情上真的不会有任何压力,说到,便能做到。”
话至此处,少女再一次伸出了自己的手,意思很是清楚。
谢应怜沉默良久后,凄然一笑。
无论是何时的她都不曾想过自己有此绝境。
林挽衣叹息着收回了手。
她听着对方道心破碎的声音,唏嘘感慨道:“都说你疯,原来只有我才是真的疯吗?”
谢应怜摇闭上眼睛,任由鲜血从唇中不断溢出,落在华贵紫裙之上,摇头说道:“不,还有一个人与你一般都是疯的。”
林挽衣挑眉问道:“谁?”
谢应怜说道:“他。”
……
……
就像谢应怜说的那样,这世上很多人都觉得顾濯疯了。
如果不是疯了,那又怎会说得出这样的话?
至少换一个私下的场合说吧?
顾濯神情自若如常,望向面色阴沉如若降雨的苦舟僧,说道:“闲话就到这里好了,我们继续吧。”
话里指的当然是斗法。
众人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苦舟僧心知此刻绝不会有人再站出来,与根本不见败相的顾濯一战。
如果这场斗法要再继续下去的话,那只能是由慈航寺派人下场,就像刚才的弘忍。
而这也是他不愿意看见的事情。
思虑至此,苦舟僧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已然做出决定。
“不用再继续下去了。”
他看着顾濯说道:“你就是今天这场斗法的胜者。”
在场的人们听着这话,心想这应该就是今天这场热闹的结局了,毕竟慈航寺已经摆明态度不愿迎战,事情还能怎么继续下去呢?
就在这时候,顾濯的声音响了起来。
“只是今天吗?”
话音方落,很多人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极其强烈的不妙预感。
苦舟僧神情微变,眼神忽而明亮。
顾濯继续说道:“我不准备接下来每天都过来一遍,那样的重复太过无聊无趣,所以事情还是放在今天一并解决吧。”
苦舟僧不假思索说道:“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合适你的对手了。”
这显然是在递话。
“我不这样想。”
顾濯神情真挚说道:“我认为在场的许多人都让我有想要战上一场的冲动。”
此言一出,那些原本热闹看得无比开心的诸多宗派,顿时知道事情坏了。
苦舟僧却是笑了起来,从善如流说道:“既然如此,那便由顾施主您自行指名,如何?”
之所以微笑,不是因为他已经原谅顾濯,而是他确定今天倒霉的势力不再只有阴平谢氏与慈航寺。
在今天这种时候,共沉沦总归是更能让人心情舒坦的。
顾濯道了声谢。
然后他望向山间某个方向,说道:“请指教。”
那里站着的是李家。
南齐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