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无声消逝,转眼深冬。
这冬天的人间未曾太平,笼罩大地的风雪中有诸般事生,带来无尽的热闹。
听闻那谢应怜回到谢家后被罚当众下跪,向着列祖列宗磕头自责谢罪,亲口阐述自身过往之骄横无礼罪过,再被禁足囚在城外的一座寺庙里,不得一步出。
有很多人认为谢家这是在借她的双膝与当场粉碎的骄傲自满,对那位娘娘婉转地表示,林挽衣遭遇的那场刺杀与谢家绝无任何关系,请您不要怪罪,以此作为臣服。
顾濯不完全这样认为,因为他与这位谢家贵女有过一场认真的交流,可以确定谢家里头有许多人看不惯她,十分愿意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让她丢尽颜面。
更何况风波不可能就此而平息。
无忧山在这场失败的刺杀后,进行着全面的收缩,避免与巡天司正面交锋,但依旧死了不少人。
与此同时,关于秀湖真人的调查已经得出结论,没有足够的证据指明他就是天命教的长老,给出这个结论的势力是慈航寺。
僧人们定下的调子让李家十分不满,原因在于李家亲手呈上去的许多证据,遭到僧人们的否定拒绝,甚至是颇为蛮横地不予接受。
尽管那些证据都是牵强伪造的,但你不承认我的伪造,是否太过分了些?
——就像是有人不希望秀湖成为天命教的长老。
不过因为这一次调查并未放在明面上,始终留在昏暗的书房里,在慈航寺承诺此事不会张扬后,南齐李家在短暂的沉默思考过后,最终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然而李家因此事缘故,对天命教的挑衅便来得更为愤怒。
证圣三十八年末的南齐分外热闹。
林挽衣被刺杀未遂带来的余波尚未消散,大秦的权力中心也在迎来一场隐秘的风波。
这场风波直接指向裴今歌。
问题的核心只有一个。
——顾濯。
早在当初他蓦然出现在世人眼中,行走南国四百八十寺的时候,便有人质疑他为什么会在那里冒出来,又莫名其妙地做出这样的选择。
只不过这一切的奇怪和不合理,都因为裴今歌而消停了下来,因为她给出了一个合乎情理的无可挑剔的解释。
没有人怀疑这个解释。
原因在于每个人都相信她是忠诚的。
故而谁也没想到这件事会被再一次提起,因为这样做会传递出一种明确的信息——裴今歌不再拥有皇帝陛下的全部信任了。
与这相比起来,南齐李家与天命教的争斗着实不值一提。
裴今歌入主巡天司数十年,早已成为大秦的一面旗帜,轻易不可动摇。
关于这件事的争执持续了很长时间,主要原因在于裴今歌远游未归,但事前众人便已再三翻阅过那份结论,不认为其中具有错漏之处。
时至深冬。
裴今歌归来神都,直入皇城。
当天夜里御书房灯火不熄,位于大秦权力中心的几位大人物,就此事商讨至翌日正午时分。
直到最后,裴今歌为顾濯给出的那个结论依旧没有被推倒。
就像她当初说过的那样,她完全有能力编造出一个天衣无缝的故事,欺瞒众生。
更重要的是,她有资格让这件事情讲证据。
没有切切实实的证据,除非是皇帝陛下亲自表态,否则谁也无法动摇她的位置。
然后……皇帝陛下表态了。
——你暂且赋闲去吧。
在此之前,裴今歌去到景海,与效忠多年的白皇帝见了一面,坐在湖边认真地谈了谈。
这场谈话没有持续太久,她最终接受了皇帝陛下的意见,道心平静。
皇帝陛下说服她的理由很简单。
“你与羽化已近。”
“何不借此机会赋闲于身,求得一变?”
“愿往后数年开春,草长莺飞之时,我能听到关于你已破境的喜讯。”
……
……
这场发生在帝国最高层的风波,在诸位国之柱石的齐心协力之下,带来的影响被降至最低。
裴今歌的旧部不会遭到任何的清算与刻薄对待,就像她依旧还是巡天司的司主,这只是一次无关权力变动的赋闲,仅此而已。
或许事实并不如此,但至少明面上是这么一个说法。
随之而来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谁来暂代裴今歌的位置?
青霄月是最先被排除在外的那个人,因为巡天司的明暗两面不适宜落入同一个人的手中,这会让很多人深刻感受到不安。
起初众人的看法是从巡天司内部进行提拔,最终再由裴今歌点头同意,如此也算得上是妥善。
唯一问题是这个过程稍显麻烦,而且消息一旦泄露出去,必然会引起好大一场风波。
最终这件事以超乎意料之外的方式被圆满解决了。
那位以神秘著称的巡天司司主出关了。
面对当下的困境,已然年老的他平静地承担起自己的职责,取回自己手中的权柄。
任谁也无法对这个结果不满意。
……
……
这场影响深远的风波因顾濯而起,却没有半点余波落到他的身上。
他孤身行走在神都繁华里,每日赏雪访景闲游,过得好不自在。
某天,他偶遇林浅水。
这位林家的贵女第一眼就认出了他,哪怕他撑着黑伞,与寻常游客没有半点区别。
两人结伴同游,途中自有闲聊,聊到最后林浅水开了个不知真假的玩笑。
说四年后的夏祭,要是她还没有找到一个合乎心意的宗门,到时候能不能拜入顾濯的门下,当他的徒弟。
顾濯笑了笑,没有说话。
林浅水便也笑了。
光阴就在这样的琐碎事中不断消逝,前一天与后一天往往没有区别,就像是顾濯的修行。
春将至。
在最后的寒风中,顾濯终于等到了他想要见的那个人。
那人是裴今歌。
她看似平静如水的眼眸深处是掩之不住的疲惫,冷漠的颜容下隐藏着的是冰冷的愤怒,这一切情绪最终化作三个字从她的唇瓣流淌而出。
“为什么?”
顾濯微笑说道:“就像你为什么让秀湖去死一样的为什么。”
裴今歌面无表情说道:“我让秀湖死,那是因为这样做最为干净,最不可能留下痕迹被发现。”
“而你呢?你让我遭到怀疑让旧事重提,让我落得一个赋闲的境地当中,于你又有什么好处可言?”
她的声音冰冷至极:“巡天司必然会对你重新进行调查,而且这很有可能是由司主亲自着手。”
顾濯笑意不减,说道:“你曾对我说过,你编造出来的故事天衣无缝可欺瞒众生,我相信经过那位司主的调查后,我会更加清白。”
裴今歌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长时间的安静。
直至屋檐的水珠被风吹落,与地板相遇,发出那一声滴答的响声后,这片死寂才被打破。
她问道:“你想死么?”
顾濯敛去笑意,说道:“有生的可能,谁又愿意去死。”
这句话说的依旧是秀湖。
裴今歌皱起眉头,沉声说道:“我很难理解你对秀湖之死的介怀。”
顾濯说道:“每个人归根结底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以为那个世界里存在某些不被理解的固执是人尽皆知之事。”
裴今歌寒声说道:“哪怕这固执是愚蠢的?”
“我不认为这是愚蠢。”
顾濯顿了顿,说道:“即便真的愚蠢,那也在所不惜,这是一个人真实活着的最好证明。”
话至此处,裴今歌终于忍不住了。
“放屁!”
时隔多年以后,她久违地骂了一次脏话:“放你娘的屁!”
顾濯说道:“是的,我就是在说屁话。”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很开心地笑了起来,仿佛近些天来的郁郁不愉快都在此刻消散了。
裴今歌看着他,沉默不语。
顾微微一笑,坦然说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没有别的任何原因,就是为了让你不高兴,因为你当时的决定让我很不高兴。”
裴今歌安静片刻后,问道:“仅此而已?”
顾濯说道:“仅此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这句话后裴今歌挪开目光,眼神里的那些愤怒忽然淡了。
然后她说道:“直到这一刻,我依旧认为你的决定愚蠢到不可理喻,是荒谬到极点的一个抉择,但我可以接受你给出的这个理由。”
话至此处,她竟是直接起身离去。
与她脚步声一并响起的还有几句话。
“你我的合作就此结束。”
“与合作有关的一切事情,你我各自忘记。”
“就当做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给顾濯留下半个字的时间,裴今歌推门而入,离开这宅邸。
宅邸外人潮汹涌,入夜后的神都不曾孤寂,无数酒楼的烟火被冬末的寒风徐徐送来,带着那些来自于沸腾火锅里的诱人香味。
她如瀑的发丝被风吹起,眼里的思绪也因此而乱。
秀湖最后与她说的是羽化。
神都当时的羽化中人屈指可数。
其中最可能成为那只鬼的只有一位,当然不是皇帝陛下,而是……巡天司最为神秘的那位司主大人。
当裴今歌因为司主的及时出关,从而意识到这种可能的存在后,无论顾濯今天与她说些什么话,她最终都会直接结束这段格外荒唐的盟友关系。
因为这是巡天司的事情,不该与外人有任何关系。
这般想着,裴今歌微仰起头,望向不远它方。
皇城伫立在长街尽头,灯火璀璨如昼。
漫漫寒冬即将过去,春天就要来了。
这一切事也该如此吧?
裴今歌收回目光,落在身旁巷弄的黑暗中,平静地往前迈出了第一步。
这是她应该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