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修行者无数,然而公认的最强者始终只有那么几位。
易水的太上长老毫无疑问是其中之一。
同时,他也是最没意思的那一位。
百余年前,以玄都天道宗为首的天下诸宗与大秦朝廷对垒,易水自然无法置身事外,因为双方都渴望让易水剑为己所用。
按道理来说,易水势必要择一而从,因为这是人间大势所在。
然而。
当易水中的剑修在双方的说客耗费无数精力,眼见着就要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这位以剑入羽化的绝世强者却在最后一刻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中立。
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与我何干?
就像那座位于江心的岛屿。
任尔江水滚滚,我自岿然不动。
从现实角度来看,所谓中立本质上就是同时得罪双方,但最终无论是以道门为首的诸宗派,还是大秦最终都选择了沉默,因为早在青年时候就被迫坐在轮椅上的那人给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我要走了,到时候荒人南下你们谁来扛?
双方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们都不想主动去把这个重担扛起来,于是唯有承认易水的中立。
后来直至战争结束,天下再次太平之时,荒人仍无半点南下的迹象。
不管宗门还是朝廷也好,很多人在事后都对易水心怀不满与怨怼,直到当今的皇帝陛下某年扶栏观景之时似是不解地说了一句话。
——你们怎知道荒人不是因为他坐在那里才熄了南下的心思?
此言一出,人们如何还能不明白皇帝陛下的意思?
自此以后世间再无人敢对易水的中立多说半句闲话。
往后更有人以这句话进行推论,认为那位坐在轮椅上的剑道宗师极有可能与易水祖师相提并论,不逊分毫,否则凭什么让荒人不敢生出半点心思?
奈何这百年间他不曾出剑哪怕一次,人们根本无法得出准确的结论。
即便如此,同为羽化中人的前巡天司司主在排列至物榜时,仍旧将且慢一剑放在第六的位置,以此表示其境界之高深莫测。
像这样一位心怀万民醉心于剑的宗师人物,在世人眼中再没意思不过,与家里头摆起来供奉的神主牌没有区别。
顾濯对此抱有截然不同的意见。
因为他知道当年易水中立的真相是什么。
与荒人有关,但不多。
那主要是一句满是恼火的脏话。
那句话最后具体是这么说的。
——你们怎么敢想着让我一个坐轮椅的残疾人奔波个几万里给你们打天下啊?
……
……
世间唯神秘方能神圣。
修行者也会说唯有美食不可负,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也会在暗地里咒骂自己的下属全都是白痴,青楼里的花魁姑娘终有蹲坑拉屎擦屁股的那一刻……当这些画面被知晓以后,心境难免有所变化。
顾濯亦然如此。
走过原野,走进繁华里,走进笼罩易水的亭台楼阁的那片薄雾里。
也许是因为剑修挥霍钱财已成习惯的缘故,也许是因为此间的剑修多有北上挥剑以生死求突破的性情使然,这里的酒楼有着整个人间最烈的酒水,青楼上住着整个北方最为貌美的姑娘,笙歌从来不分昼夜,皆在奏响。
故而这里的繁华与神都截然不同,透着一种朝生梦死后的如梦似幻意味。
顾濯行走在街道上,见到的除却自人间各地前来朝圣的剑修外,还有不少脱下了军服的大秦兵卒校尉,后者来此为的当然是买醉。
与别的地方不同,在这里他戴着斗笠却没招惹来任何人的打量目光,人们都在各行其是,对旁人漠不关心。
巡天司在这里当然也有联络点,那是一间酒楼。
当顾濯出示令牌后,他被招呼进入雅间内,很快便来了一位执事。
不同的是,这位执事在巡天司里应该颇有几分地位。
要不然他也不敢带着浑身酒味来见顾濯。
“大人,您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你想知道?”
“还请大人您千万不要误会,下属之所以问这句话,是想要更好地替您分忧。”
“理由。”
“这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而是易水,天底下最为鱼龙混杂的地方,一言不合拔剑杀人的剑修遍地都是,在这里办事必须得讲分寸,我要是不清楚大人您到底要办什么事情,拿捏不住这个分寸,很容易为底下的弟兄们招来灭顶之灾的。”
“连巡天司的人也敢乱杀?”
顾濯似是好奇问道。
坐在对面的执事叹了口气,酒味扑鼻而来,自嘲说道:“巡天司的人又怎样?别人把你杀了,转过身直接就往荒原去,你能怎么办?难不成还要追过去把人给杀回来吗?”
顾濯说道:“听起来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少。”
“不是不少,而是很多。”
那执事耸了耸肩,双手下意识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应该是酒壶。
下一刻,他意识到场合不该这么做,朝着顾濯抱歉一笑,继续说道:“这事我也不是没往上面说过,上面的大人们也不是不相信,但事情就是根治不了啊。”
顾濯问道:“有何难处?”
执事伸出手,食指用力地戳打着桌面,说道:“难处就在这里是易水!举世公认的中立之地。”
顾濯问道:“既然是北上,为何不让军方出面?”
听到这话,执事睁大了眼睛,就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他,问道:“您这句话是认真的吗?像我们这样的人死活,哪有资格让边军多看一眼?你知道我为什么喝得烂醉吗?不就是为了和那群剑修混熟,取信于人吗?”
顾濯不再多言。
执事却止不住地唉声叹气,然后无奈说道:“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你说说你要办什么事,我尽全力替你把事儿办成,好让你回去交代。”
顾濯笑了笑,说道:“看来你们真的很为难。”
执事摊手说道:“谁说不是呢?”
就在他准备继续聊下去的时候,却发现顾濯已经站起身,往雅间外走去。
执事愣住了,看着他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顾濯头也不回说道:“为了不让你为难,自然是打道回府,要不然我还能做什么呢?”
话至此处,他已经走出雅间。
在顾濯的心湖,各种声音如雨点坠落,敲出圈圈圆圆。
“这人肯定是在骗你,是故意在套你的话!”
“对朝廷不忠诚啊~”
“不见得是对朝廷不忠诚,而是他忠诚的很有可能是朝廷里的别人,比如那位姓王的大将军。”
“咦,按这个说法我们现在是不是已经暴露了啊?”
“笨蛋,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来找他,我们肯定不是唯一一个,凭什么这样就要暴露啊?最多就是打草惊蛇而已。”
“那……为什么要特意跑过来见这个人啊?”
话音不绝于心,顾濯神情如前平静,就像他的语气。
“为的是打草惊蛇。”
他在心里随意解释道:“让该着急的人着急起来,不管最后是铤而走险,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弃都好,反正做出一个决定。”
有风问道:“这不会太过冒险吗?”
“在别的地方很冒险,但这里不算冒险。”
顾濯顿了顿,往窗外看了一眼,认真说道:“而且我真的不太喜欢冬天,只想要赶紧把这件事给解决掉,回到温暖的南方。”
……
……
如今仍是初秋,离入冬还有一段距离,故而顾濯心中不曾响起幽怨声。
在他耳边响起的只有那位巡天司执事的挽留之声。
顾濯自然不做理会,借着自江心岛弥漫而来的雾气,轻而易举地把跟在身后的巡天司的人甩掉,往江边径直走去。
越是临江,出现在他感知当中的剑意越来越多。
森严如荆棘密林。
以顾濯现在的境界,不可能在不惊动易水剑修的前提下,登上那座江心岛。
于是他干脆留在原地,放开自身的气息不再遮掩,好让坐在轮椅上那人睁开眼睛。
果不其然,连半刻钟的时间都不到,便有一人负剑赶到他的身前。
不等这人开口询问,顾濯直接说道:“带我过去见他就行,记得别让人发现。”
那人神情怪异,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点头应承了下来。
偶有风来,吹散几分雾气。
这位剑修的脸面为天光所照亮。
那是一张寻常无奇的脸,没有任何特色可言。
然而,要是此间有人看到这张脸必不可能维持平静,因为这人正是易水当代掌门真人——魏青词。
……
……
一叶轻舟破浪而行,直抵江心岛。
岛上的雾气更为浓郁,给人的感觉却不像是置身于仙境,更像是雷池。
每一缕看似柔和的雾气,其中都蕴藏着人世间最为强大的剑意。
这里本就是坐在轮椅上那位老者的道场所在。
在雾中前行数里,魏青词停下脚步,转身望向顾濯说道:“我就送你到这里了,接下来的路你自己一个人走,可以吗?”
以他的境界,如何能看不穿顾濯的境界?
师尊为何突然要见这么一位养神境界的晚辈?
魏青词很难让自己不去思考这个问题。
“辛苦了。”
顾濯随意说道,按了按斗笠,往前走去。
只是瞬间,他的身影就被浓雾所淹没,再也看不清楚。
魏青词站在原地。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雾中忽有苍老的笑声传来,让他当场怔住。
那是师尊的笑声?
师尊为何而笑?
那人到底是谁?
谁能让师尊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