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意思,重来的意义。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时间会把伟大从渺小中筛选出来。
余笙想着曾经听到过的这些话,想着过往漫长生命中遗忘的许多事情,与直至当下仍未能忘却的那些过往,心有些许怅然生出,沉默不语。
顾濯静静等待着,望向倒映着身前的景色。
不见风来,湖面无波。
星空依旧如画,只是落在这水面却莫名难看起来,有种被浸泡太久后发霉失去生机的味道。
那是百年时光留下的痕迹吗?
余笙心有所感。
有清风至。
她仰头望向繁星,如瀑的黑发被风吹拂着掠过温婉脸颊,轻舞着遮去那或许存在的神情。
她沉默片刻后,认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对余笙来说,这很有可能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顾濯答的毫不犹豫:“顾濯。”
余笙顿了顿,说道:“余笙。”
又是片刻的安静。
顾濯偏过头,静静地看着余笙。
余笙抬起手,把散乱的发丝捋至耳后,望向他。
“我赞同你说的话,做那些过去想做而做不成的事情,就是重来一遍的意义所在。”她说道:“但那真的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我以为我会忘记。”
顾濯看着她说道:“忘记没什么不好的。”
余笙说道:“哪怕忘记以后是不得不再来一遍?”
顾濯诚恳说道:“所以这不正是重活的意思所在吗?”
余笙微怔,然后发现这句话是对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是她把手中酒壶递了过去。
顾濯接过酒壶,饮了数息,诚恳说道:“我一直觉得余笙这个名字很不吉利。”
余笙说道:“未尝不是一种警醒。”
顾濯问道:“不觉得累?”
“累。”
余笙看着为风所乱的湖面,淡然说道:“但我早就已经累习惯了。”
顾濯自嘲说道:“你我都是劳碌命。”
余笙说道:“假如你这次办事能稍微低调一些,不要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那我想来可以轻松很多。”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听似漫不经心,全无所谓,但只要不是白痴都能听得出这就是嘲弄。
王祭的出手已为世人所知,随之而来的猜测就不可能少,像道休这种见过顾濯的人稍微多一分怀疑,都是麻烦到极点的事情。
更不要说她的那位弟弟。
想要把这些问题全都妥善处理干净,岂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不是一般的麻烦。
想到这里,余笙忽然觉得自己貌似十分吃亏,因为最大的那个问题这次是落在她的身上。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原因很纯粹。
过去正是她所喜欢的那人承担起了这个问题。
顾濯猜到她在想些什么,说道:“一起。”
“你是我的师叔,我现在只是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余笙的声音很冷静,十分专注:“另外,我只是认为你先前说的是正确的,人生若有重来一遍的机会,应当去做那些想做而未能做成的事情,不代表我答应了在此之外的任何事情。”
顾濯想着先前说过的重来一遍,再次笑了起来,道了声好。
余笙不喜欢这个笑容,望向他,眼神微冷。
顾濯转而说道:“先钓鱼吧。”
余笙墨眉微蹙,心想你就这么喜欢恶心我吗?
上一次离别之前,她因为他的缘故在湖前坐了整整一宿,结果连一条鱼都没能钓上来。
“我的意思是……”
顾濯从她手中拿走钓竿,说道:“钓鱼我来。”
余笙的心情稍微好转,因为她记得上次对方也没钓上来鱼儿,这次想来也该是一样的吧。
下一刻,湖面传来动静。
鱼竿忽而一沉。
有鱼上钩了。
顾濯微微一怔。
余笙呵呵一笑。
顾濯想了想,还是把那条鱼钓了上来。
是草鱼,很大的一条。
既肥,更美。
约莫十来斤的样子?
余笙看着这蠢鱼,笑容渐渐消失了。
顾濯说道:“怎么吃?”
余笙面无表情,说道:“不吃。”
顾濯不解,问道:“不吃?”
“放了。”
余笙从顾濯手里取过鱼竿,一字一句说道:“我来钓。”
话还没说完,她就已经把那条草鱼重新放生,让其拍打起一泼水花。
鱼线再次没入水中,等待着下坠。
顾濯心想此时该说什么才对?
余笙忽然问道:“你想吃什么鱼?”
顾濯说道:“不要酸菜鱼,其他都行。”
“我这也没腌过酸菜,你想吃我也做不出来。”
余笙的声音很随意,心态似乎十分放松,与寻常打发时间找不出区别。
唯有往她的眼睛深处望去,才能发现她始终有在集中注意力,视线从未真正过离开水面。
顾濯还在思考吃的问题,便没有注意到这极细微处的变化,想了想说道:“烤鱼怎样?恰好我这边还有些香料可以用上。”
余笙淡然说道:“可以。”
顾濯也不多想,便去准备柴火。
苍山脚下,碧湖如海。
星光映照的海面随风起浪,生出无数道银叶子,很是好看。
那根鱼线微微摇晃,牵动着余笙的视线,让她的眸子倒映出漂亮的银光。
顾濯不在她身旁,寻了处地方堆迭起木柴,又从三生塔中翻箱倒柜寻了好些香料出来,提前开始做好烤鱼的布置与准备。
只待那条肥美的草鱼上钩,烤鱼大业就能即刻开始。
在这途中,顾濯又再去摘了些野菜回来。
然而直到一个时辰后,那根鱼线还是没有动静,余笙便只能坐在那块石头上,把自己做成一座石雕。
顾濯看着少女被勾勒出一道银边的背影,看着那因风而起的黑发与裙袂,总有种相距越来越远,下一刻她便要乘风而去的预感。
也不知道是因为尴尬又或者还是尴尬。
这种预感没有成真,因为余笙接着就说了一句话。
“你再来一次。”
她的语气听上去依旧淡然,但隐隐透着生硬的味道,就像是在按捺着什么似的。
顾濯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于是他再次接过那一根钓竿,与余笙并肩而坐。
与上次不同,那条肥美的草鱼这次没再上钩。
然而余笙的脸色却没变得好看,甚至更差。
因为这一次上钩的是黑鲈鱼。
不变的是同样的肥美。
顾濯望向她,没有说话。
余笙安静片刻后,莞尔一笑,问道:“方便再等一下吗?”
顾濯心想我又不是白痴,还能在这种时候说不方便吗?
余笙再一次从他手中接过钓竿,放走那条黑鲈鱼,感受着竿上残留的余温,脸上明明还挂着温柔笑容,眼中却是一片冰冷。
顾濯有些无奈,久违地生出坐立难安的感觉,难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事实上,他在握住钓竿的那一刻便在对这方天地说话,希望不要有鱼儿上钩。
奈何游弋在这湖水里的鱼未开灵智,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反而对他的声音生出好奇,下意识地往他的方向靠近。
只是如此尚且还好,问题就在于那些真正能听到他的声音的事物,都在为此而兴奋,很是认真地把鱼儿往那鱼钩处给送去。
都说愿者上钩。
如今他再如何不愿,依然有鱼上钩。
这何尝不是一种领悟。
想着这些事情,顾濯偏过头,望向余笙。
余笙的笑容早已荡然无存。
她察觉到落在侧脸上的目光,声音微冷说道:“你再试试。”
顾濯沉默不语。
余笙偏过头,看着他。
顾濯找不出拒绝的道理,于是接过,又再一次重复先前的画面。
十分有趣的是,这次上钩的鱼儿依旧不同,是鲢鱼。
余笙看着那条鲢鱼的眼睛,对顾濯说道:“佩服。”
她说的淡然,似是钦佩,只不过怎么听着都有着咬牙切齿的意思。
顾濯不想说话了。
余笙说道:“最后一次。”
顾濯从善如流。
就在余笙接过钓竿的那一刻,她忽然之间微仰起头,用空出的左手指向夜空。
衣袂沿着她的手臂滑落,再次袒露出白皙的肌肤,为星光所亲。
“很漂亮。”
顾濯怔了怔,下意识抬头望向夜穹。
仿佛神明伸手朝向天空,随意地拽了一下那片漆黑的幕布,缀在其间的繁星顿时就此被迫流转,凭空生出无数道焰尾。
画面再是瑰丽不过。
与此同时,余笙的声音恰好响起。
是三分兴奋,三分雀跃,三分惊喜。
最后剩下的那一分是无可挑剔的演绎技巧。
“鱼上钩了!”
余笙放下鱼竿,指着正在石头上蹦跶的那三条鱼儿,笑意嫣然得很假。
顾濯心想这时说钦佩是否太过讽刺?
他收回视线,很认真地装作认不出那三条鱼,苦恼说道:“总不能三条鱼都拿来烤吧?”
余笙早有想法,说道:“一条拿来烤,一条拿来炖鱼汤,再剩下那条红烧清蒸怎样都行。”
顾濯说道:“好。”
话音方落,他当即拾起这三条多少有些可怜的笨鱼,往早已准备好的柴火堆里去忙。
余笙自然不会就在旁边看着,动作利落地挽起了衣袖,与他一并忙碌。
从生活质量的角度来说,两人毫无疑问称得上是养尊处优,但这不代表他们毫无生活常识,至少在做饭这方面不是的。
没有耗费太长时间,那一锅鱼汤便已出现在眼前,烤鱼正在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最后剩下那条遭了清蒸的鲢鱼的卖相同样极好。
临湖而坐,星光如水为夜风所轻拂。
顾濯与余笙相对而坐,举箸落筷,以鱼下酒。
几杯快酒过后,便有话,话中隐约带着几分酸意。
“上次怎么不见你这么能钓鱼?”
余笙似是不在意问道。
顾濯想也不想说道:“是运气。”
余笙很不满意这个答案。
她神色未变,不着痕迹地狠狠地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心情才算是好些,说道:“那你这运气未免也来得太好了些”
顾濯心想那你一次过把三条鱼给钓上来岂不是气运所向披靡?
这句话他当然还是不会说,转而言道:“烤鱼的味道怎样?”
余笙闻言又再尝了口,没有说话。
顾濯问道:“嗯?”
余笙想了想,认真说道:“要不下次我们还是熬粥吧。”
顾濯安静片刻,给自己夹了一块肉品尝,然后说道:“我觉得挺好吃的啊。”
余笙心想你这香料乱七八糟放一大堆进去,还能有不好吃的道理吗?
问题是,烤鱼哪里是这样子烤的?
这和吃香料有什么区别?
“我只是提个意见。”
余笙有些生硬地换了个话头,问道:“你在荒原的时候是怎么解决吃的问题?”
顾濯回忆片刻后,说道:“前半程跟着商队一起走,不必担心这方面的问题,入山后多数时候是不吃,偶尔啃一啃干粮。”
余笙心想这和吞风饮雪有什么区别?
便在这时,顾濯忽然回想起一件小事。
他从三生塔中取出王祭亲自焗出来的番薯,说道:“尝尝。”
余笙看了一眼那个番薯,再是望向顾濯,只觉得这莫名其妙极了。
虽是这般想着,但她仍旧接过那番薯,动作仔细地撕掉外皮,低头吃了一口。
紧接着,她一脸狐疑地看了眼顾濯,再吃了一口。
“这是你烤的?”
“没我不行。”
顾濯诚实说道。
且慢要是不在他的手上,王祭又岂会在那天夜里蹲在篝火堆旁边,认真认真地焗了一晚上的番薯?
这是一切的前提所在。
那么,他说这四个字当然就是事实。
余笙隐约觉得有些问题,不过出于礼貌,还是称赞了一句。
“很好吃。”
然后她感慨说道:“三生塔在这方面真方便。”
寻常修行者看不出来,但她又怎会不知道手里的那颗番薯出自数天以前?
时光的流逝几乎没有留下痕迹,味道还是最开始那般模样。
顾濯说道:“在这方面的确不错。”
余笙端起一碗鱼汤喝了口,十分满意自己的手艺,想了想说道:“裴今歌当初在潮州城里停手,没让天命教倾覆,是因为你和她见面了。”
顾濯本就没隐瞒的想法,点了点头。
余笙为他盛汤,说道:“难怪她这么在意你。”
顾濯心想这话该怎么接?
无话可说,他唯有低头喝汤,以叹息行赞美之事。
余笙继续说道:“她去继续追寻盈虚留下的足迹了,可能在她有所得的那一天,就是破境踏入羽化的那一刻。”
顾濯还是觉得很是奇怪,放下碗,望向她。
“怎么了?”
余笙的声音很轻快,听不出半点阴霾,当然也就没别的意味。
顾濯沉默片刻,说道:“没什么。”
余笙若无其事说道:“裴今歌对你的态度其实很有意思。”
顾濯神色不变说道:“是吗?”
余笙看了他眼,低头吃番薯,随意说道:“我从没有要求过她去神都救你,这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和我没关系。”
“改天我找个机会向她道声谢。”
顾濯的语气很正常。
听着这话,余笙的心里莫名有些不痛快,但她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是该道谢。”
她说道:“裴今歌如今的压力很大,肩上是整个巡天司。”
顾濯提醒说道:“巡天司也是我的。”
余笙想了想,说道:“但你现在不怎么强。”
很委婉的一句话,让顾濯无话可说。
余笙忽然问道:“所以,裴今歌为何和你有了交情?”
在问出这句话之前,她真实地犹豫过片刻,最终还是问了。
主要原因是好奇……总之,她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顾濯答得很坦诚。
“去年望京时认识的,当时我不怎么喜欢她,因为这人不仅麻烦,还很危险。”
他说道:“后来又在神都陆续见了几面,相聚一直不欢。”
余笙嗯了一声,说道:“否则你也不会刻意使手段,让她遭了赋闲。”
顾濯沉默片刻后,简单讲述了一遍秀湖真人的死亡。
余笙心想这的确很难让人喜欢。
言语间,她举箸尝了一口烤鱼肉,发现味道似乎也还凑合了。
顾濯回忆往事,说道:“我不否认这种做法是正确的,但终究是令我不痛快的,这就是矛盾所在。”
余笙忽然觉得自己胃口变好了。
“至于再后来的事情,都在今年的望京和神都里,我想我没必要再说了。”
顾濯看着她说道,声音十分坦然。
余笙闻言微怔,握着筷子的右手变得有些僵硬。
然后她泰然自若地为顾濯夹了一块鱼肉,温声说道:“尝尝。”
顾濯自然不会拒绝。
今夜星光明媚,夜风莫名送暖,不似深秋,更像浓春。
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洒落在湖畔,照亮少年少女的身影,有种温暖而美好的感觉。
两人说话的速度不怎么快,很多时候都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因为他们很无奈地发现……那三条鱼着实太过肥美了些,想要一次过吃完着实不是容易的事情。
至于放进三生塔里头,客观角度而言是一件不太美观的事情。
主观原因则是二人依旧有话可说。
这时的画面,要是落在今夜以前的顾濯和余笙眼中,想来要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因为谈话中的他们不再思前顾后,话越多越是来得随意。
与鱼肉一并消失的还有酒。
都不是真正的少年少女,两人在这方面没有太多的顾忌,但也没有到过分的程度,连微醺都很难算得上。
人世间的许多事情总是如此,看似有千斤重,真要聊开却又发现仅此而已。
夜色渐深。
再深。
极深。
两人身前都是一片狼藉,唯有残存的鱼骨无声叙说着,生前的它们究竟有多么肥美。
黎明前最是黑暗,那片不知从何处洒落的光线已然消失,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有秋雨悄无声息落下,如丝似缕,寒意渐生。
谈话的声音淡了,没了。
然而,无论顾濯还是余笙都没有起身离开,他们静静地坐在当下的位置,任由细雨微湿面孔,带走那些困意与疲倦。
这场谈话十分愉快,极大程度上超出两人事先的预料,即使在那些陌生的熟悉方面,更是在他们真的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子聊过天了。
在绝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在承担着倾听者的责任,因为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能有资格和他们闲聊,偏生这极少数的人又往往没有什么话题可以聊。
哪怕孤独是人生的常态,而他们也都早早就习惯这种生活,但终究……还是没有必要拒绝这种惬意吧?
“黎明快要来了。”
顾濯的声音再次响起。
余笙嗯了一声,听着很轻。
顾濯抬起头,望向落雨的天空,说道:“要是大雨倾盆?”
余笙平静说道:“或迟或早而已。”
话里聊的是未来。
几乎无可避免的那个未来。
“在此之前……”
余笙缓声说道:“先把伞撑起来就好。”
顾濯收回目光,视线落在彼此之间的距离上,说道:“那把伞可能得要很大。”
余笙顿了顿,说道:“所以很难。”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心中莫名浮现出两个字——并肩。
这是当年所没能做到的事情。
那么,现在这一次呢?
余笙没有什么信心。
顾濯猜到她在想些什么,心想这事就是很难啊。
气氛变得有些压抑。
不再如前美好。
“有件事我之前一直没有问你。”
余笙站起身,面朝满湖秋雨,轻声说道:“我想,现在或许可以问一问。”
顾濯还在想先前的问题,思考着那场定将到来的倾盆大雨,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问道:“什么事情?”
余笙忽然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用手背缓缓擦去眉眼间的雨痕,平静说道:“关于林挽衣你大概是怎么想的?”
是的,这是她从最开始就在避免去谈的那个话题。
只是兜兜转转,到了谈话的最后……她发现这依旧是绕不过去的一件事情。
那就问吧。
谁知道错过今夜,还要再等到哪一夜呢?
顾濯根本没往这个方向去向,在听到这句话后很自然地怔住了,半晌过后才是醒过神来。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前盛着三条鱼的碗碟,发现其中早就已经盈起雨水,是浅浅的一层,莫名倒映出他此刻的眼神。
于是他站起身来,走到余笙旁边,说道:“我是这么想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