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笙在听。
与雨声一并落入她的耳中,是顾濯的声音。
“我始终很喜欢林挽衣这样的人,因为青春,因为年少,因为勇敢,散发出来的光芒是初升不久后的朝阳,总是让我感到温暖,想要在这阳光底下坐着发呆,又或者是直接睡上很长一个懒觉。”
“你应该还有印象,夏祭结束后那天晚上,我们吃完那顿夜宵过后她和我单独走了一趟,最后忘了在那里的屋檐下坐着,我和她聊了很长的一段话,关于喜欢,或者说爱情所在。”
“当时我的意思很清楚,彼此真实相处在一起的时光才是喜欢的理由所在,而我和她相处的时间其实不多,长不过一个春秋。”
“如此便说喜欢,未免来得无稽,这就是我当时以及现在的想法。”
顾濯的声音十分坦诚,没有回避没有虚伪。
余笙听完后,回过头望向他,忽然问道:“那我和你有过一个春秋吗?”
顾濯摇头说道:“以当下论,自然没有。”
余笙忽然间笑了,笑容莫名温柔,问道:“那你为什么能如此轻易地对我说喜欢呢?”
不等顾濯开口,她接着又补了句话。
“还是连续两次。”
像这样的话,从来就不是让人回答的。
余笙的笑容更为微妙,说道:“所以我现在的心情稍微有点儿奇怪。”
话的末端,她又再说了两个字:“师叔。”
顾濯无言以对,然后说道:“好像是有值得奇怪的道理。”
余笙看着他,笑意嫣然说道:“我希望接下来我不会再听到喜欢这两个字了,师叔您意下如何?”
顾濯在心里叹了口气,认真说道:“好。”
余笙收回视线,说道:“走吧。”
黎明将至,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总不能全让王景铄代为处理。
那是很没道理的一件事。
顾濯自然不会拒绝。
当他点头过后,眼前景色随之而变幻,苍山就此离去,重回人间。
还是昨天那个房间,与踏入苍山前的区别,无非天光变化。
以及。
余笙没有回来。
顾濯想了想,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他为自己泡了一壶新茶,轻轻地抿了一口,神情平静。
等待命运的降临。
余笙的决定。
……
……
苍山。
余笙正拾阶而上,往山巅而行,就像是早起去看日出的旅客。
她正在思考自己的问题,准确地说是人生大事。
不久前的那一场微雨,昨夜那三条蠢鱼,以及通宵达旦的闲谈,终于让她的道心得以归宁,思绪变得真正清晰,去推断那些被她刻意搁置在旁的事情。
比如顾濯到底是在什么时候确定她的身份?
比如他还有多少秘密在瞒着她?
比如那一句突如其来的喜欢。
前二者可以暂时放下,不必着急于一时得出答案,但是最后一个问题却是当下的余笙必须要去想的,因为这真的很重要。
直至此刻,她回想起来还是觉得那句喜欢来得太过突兀,就像是有意为了打断她的思绪而生,并非一句出自真心的话。
若是往最为恶意的地方去揣测,顾濯之所以与她谈喜欢,甚至有可能是基于一个完全出自利益方面考量的决定。
王祭出手过后,他清楚自己的身份不可能再在她面前隐瞒下去,暴露已经成为既定的事实。
如果顾濯真实的身份为世人所知,那他接下来将会是一个怎样的处境?
放眼望去,举世皆敌。
人世间再多出一个无人不可杀之人。
因为道主已是百余年前的称呼,如今他被唤作为魔主。
以顾濯当下的境界,哪怕有昔日故人如王祭之流暗中给予庇护,最终也还是要死。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他有着完全充分的理由,对余笙说出那声喜欢。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最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一声喜欢就够了。
有什么不方便付诸于口的呢?
至于当下有喜欢的理由吗?
与生死相比,这真的完全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是当今世上唯一一个能帮他隐藏身份,有可能愿意替他瞒下过往,让群山中发生的那一切不暴露在天光之下的人,仅此而已,那就完全足够了。
想着这些事情,余笙的眼神越发放空。
不知不觉间,她已然行至苍山山巅,眼前的景色一片空明。
晨风寒冷,拂面生寒。
余笙醒过神来。
她往前数步,在崖边坐下,微仰起头。
无数画面出现在她眼中。
是昨天夜里顾濯的一举一动。
每一个动作被拆解到支离破碎,不断反复重现,一次又一次。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余笙闭上眼睛,神情疲倦。
“真麻烦……”
她薄唇微启,声音里难得带着几分自嘲:“怎就不能少想些许呢?”
其实,群山前的那声喜欢还有一种解释的存在。
顾濯在看到余笙出现在眼前那一刻起,便已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必将暴露,再无继续完全隐藏下去的可能。
在意识到这种未来后,他看着眼前人很自然地回想起从前有过的一切事,于是说出了那一声喜欢。
毕竟,人在死前总爱回忆往事,不是么?
就像离别往往能够带来勇气。
余笙心想,这个解释应该是合理的。
至少这能让她理解那一声不合时宜的喜欢。
然后她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接受,或者说不拒绝?
很短的时间,无数理由浮出水面,在她心湖上飘荡。
若是顾濯的身份暴露,当下人间的平静将会被瞬间毁之一旦,走向不可控的境地。
百余年前那一战里,道主的死是众人所亲眼见证的,绝无造假的可能。
那么,为何他能重活一世?
像道休这种因为当年那一战而寿入深秋的人,绝不可能放过探寻其中隐藏着的秘密的可能,整个禅宗都会随之而动。
然后呢?
道门更是不必说。
天道宗又岂会坐看祖师身死,玄都必然大开山门,天下道门倾巢而出。
易水这一次显然不会再置身事外,王祭出剑是注定的事情。
人间诸国亦然如此。
一人出而天下乱。
到了那时,大秦又怎能不下场?
最重要的问题是,余笙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她,司主暗地里似是别有图谋,她那位弟弟再如何了不起也只是一个人。
至于剩下最后那一位……总之,届时大秦的虚弱将会暴露在天下人眼前,生灵涂炭这四个字完全可以用上一用。
这样的局面无需太过精细的推演,就已经出现在余笙的眼前,无比真实,仿佛触手可及。
然而。
所有的这一切都可以被那一声喜欢拦下来。
那她又有什么拒绝的道理呢?
余笙这般想着。
她微仰起头,与不知何时出现的太阳对视,心想这的确都是接受的理由。
而且……她的确是不讨厌他。
当然,最重要的理由是顾濯与她说自己是顾濯。
那这就已经足够了。
……
……
王大将军的办事极其干净利落,在顾濯与余笙停留的第三天,他与后者进行了一场单独的谈话。
说是谈话,事实上也没有几句话。
更多是余笙从王大将军手中接过情报,神色平静地进行着翻阅,再就信纸上提及的某些细节进行具体的询问,然后得到明确的解释。
情报上叙说的都是荒原之事。
准确地说,镇北军如何抹去顾濯有可能留下的那些痕迹,以及为两人的行踪做了怎样的遮掩。
王大将军办事堪称是无可挑剔,又或者说镇北军无愧于自己的名声,在这件事情上展现出来的强大,让荒原内外各方势力彻底噤声。
就连易水与清净观都为之沉默不语。
更不要说北燕。
最终余笙放下那些情报,对王大将军说了一句话。
——我认为师父对此十分满意。
说完这句话后的当天下午,顾濯和余笙与王大将军道别,就此离去。
与荒原时不同,这一次两人走得十分低调,再无数千玄甲重骑随行保护,是很简单的两匹马,还有两个遮脸的斗笠。
王大将军没有前往送别。
站在书房里,还是那口窗前,他端着一杯热茶久久不饮。
那位心腹谋士站在他身后,低声问道:“这就行了?”
“要不然呢?”
王大将军淡然问道:“我还要做什么?”
那位心腹谋士犹豫片刻,说道:“余笙终究只是长公主殿下的徒弟。”
王大将军笑了笑,没有为此而生气,说道:“你还是太年轻了。”
那位心腹谋士愣了愣,问道:“您的意思是?”
“我曾是长公主殿下麾下一将士,对她的为人谈不上清楚,但也能算得上略知一二。”
王大将军回忆起当年往事,声音里满是感慨:“长公主殿下是一个极有决断的人。”
有资格成为谋士的人又岂会是白痴,意思到接下来很有可能要听到旧年秘密,这时当然不会再接话。
“陛下登基已有百年之久,前后两位皇后娘娘,不乏皇子与公主。”
“何以长公主殿下却始终独身?”
“百年间不见半点传闻,似是以此余生奉道?”
话至此处,王大将军没有再说下去,饮了一口热茶。
那位心腹谋士早已勾起好奇,奈何不敢发问,唯有焦急地沉默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书房里响起一道声音。
“很好。”
王大将军说道:“我很高兴。”
那位心腹谋士微微一怔,紧接着反应了过来,汗水瞬间打湿后背。
他哪里还能不明白,要是他对长公主殿下的往事产生好奇,将军或许能给予他一个答案,但随之而来的定然就是人头落地。
王大将军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说道:“你还是知道分寸这两个字的,去吧,日后也不要忘了。”
那位心腹谋士连忙告退。
书房里一片安静。
王大将军放下那杯茶,望向窗外,那是南方的天空。
长公主殿下何以独身至今?
据闻,当年的她与道主结为道侣,仅差一步。
后来,玄都一战中道主为众生穿心而过。
这就是王大将军所知晓的一切。
……
……
秋色浓时,霜意随之而至。
枯黄的落叶落于大地,舞于凛冽风中,为人间增添萧索之意。
顾濯让马儿停下,望向不远之外。
易水就在那里。
余笙的目光同样落在那处,看着那片亭台楼阁,轻声说道:“我就不过去了。”
顾濯道了一声好。
余笙说道:“我在镇上等你。”
顾濯想了想,说道:“可能不太方便。”
“嗯?”
“都是青楼之类的地方。”
“我也去过青楼,还是和你一起。”
“两回事。”
余笙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濯笑了笑,说道:“一起吧。”
余笙想不到拒绝的理由,便答应了。
不久后,得到消息前来的魏青词出现在两人面前,充当知客。
顾濯回想起王祭对自己说过的话,想到这位易水的掌门对自己抱有恨意,目光落在他的背影身上。
魏青词的伤势并未痊愈,面色在天光映照下是肉眼可见的苍白,依然察觉到身后的视线。
一场谈话随之而来。
“我对你没意见。”
“为什么?”
顾濯有些好奇,问道:“要不是我,你那位师弟不会死。”
魏青词平静说道:“因为我知道杀人的是谁。”
顾濯赞道:“无愧剑修。”
魏青词踏上等候已久的那艘轻舟,说道:“比起恩怨,我现在更好的是你究竟是谁。”
余笙看了一眼顾濯。
顾濯诚实说道:“我是他的好朋友。”
魏青词不再多言。
轻舟逆流而上,至江心岛前停下。
顾濯和余笙重回陆地,魏青词留在船上,隔着雾气望向两人的背影,看得很是深刻。
只是,直到浓雾掩去一切画面,他还是没能从那些细节当中辨认出真实。
……
……
“那姑娘是你谁?”
“我师侄。”
顾濯站在王祭的身后,推着轮椅,随意走着。
且慢已经被他取出,放在老者的膝上。
旧剑有灵,为之而发出雀跃的鸣响,没有半点舍不得的意思。
“真假?”
王祭挑了挑眉,说道:“你师侄就是我的晚辈,当今天下真有人对我这位剑道大宗师不感兴趣到连见一面都懒?”
听着这话,顾濯神色不变,说道:“她又不用剑。”
“还有……”
他从三生塔中取出仅剩的两个番薯,递了一个给王祭,转而说道:“先吃吧。”
王祭低下头,看着被放在怀里的那个番薯,很是无语问道:“你当初不是留了三个吗?怎么到我手上就只剩一个了?”
顾濯说道:“另外那个给我师侄当见面礼了。”
王祭沉默片刻后,认真问道:“你这真不是在提醒我,不要忘了给你师侄见面礼?”
顾濯神情自若说道:“我何时是这么委婉的人了?”
王祭心想也有一定道理,但自己为何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呢?
就在这时候,顾濯给手里的番薯撕皮,随意丢在地上。
王祭微怔旋即大怒,生气问道:“我好不容易焗出来的番薯,自己一口没吃还被你克扣两个就算了,你还当着我的面在我家乱丢垃圾啊?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顾濯一边推着轮椅,一边撕皮,漫不经心说道:“你当时不是很爱看我吃吗?现在怎么就不乐意看了?”
王祭回想起那天晚上,被迫吃了一晚上番薯的好友,顿时大感心虚。
下一刻,他反而更为强硬地挺直腰背昂起头颅,不断拍打着轮椅的扶手,恼火嚷道:“这能是一回事吗?这能是一回事吗!”
啪。
啪。
啪。
站在远方的余笙听着声音,回头后望,看着正在为三个番薯争吵的那两个人。
她莫名觉得这画面好生有趣,莞尔一笑,犹胜秋日。
……
……
还了且慢,吃过番薯。
吵闹的声音已经成为过去,浓雾散后的江心岛上承天光,景色一片清丽。
余笙站在那头,静观江水滔滔,仿佛看到无数年前荒人十万飞舟南下,为剑光所遏的壮丽画面,神思悠悠。
顾濯和王祭站在另一头,谈不上并肩而立,因为两人身高不一。
王祭手里拿着番薯,很是珍惜地品尝着,说道:“怎样了?”
顾濯明白这句话问的是自己的安危,身份是否会暴露在阳光之下,该指望的人可否指望的上。
“暂时是不需要你了。”他说道。
王祭安静片刻后,问道:“在山里的时候,我给你提过一个建议,你考虑得怎样了?”
顾濯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建议。
——要不然干脆这样吧,你问问你师姐,你俩能不能在一起得了。
这句话当时王祭说得很认真,因为这就是他真实的想法,推断出来的当下局面的唯一解法。
往后他在那段漫长的旅途中,看似不经意地翻来覆去重复提及顾濯那位师姐,便是想让自己这位好友尽可能地想出一个答案,往前走出那一步。
顾濯说道:“这很重要吗?”
王祭偏过头,浑浊的眼睛倒映出他的面孔,毫不犹豫说道:“当然重要。”
顾濯问道:“理由。”
王祭似乎早已想过这个问题,神情瞬间严肃至极,因为这本就关乎到天下苍生的安危。
不过对他来说,更重要的还是另外一点。
“你俩要是成了,那她不就是你的妻子了吗?”
王祭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叨叨絮絮埋怨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是一只母老虎,其实我当年就指望着你给她给管教好,别再那么吓人……”
话音戛然而止。
不是因为顾濯正在震惊。
是余笙恰好收回视线,望向这头两人,墨眉微蹙。
感冒一直没好,断断续续也有一个星期了,这是今天少写一千字的理由,但是吧……这个月的更新算是稳定了很多,下个月也会保持住。
然后,其实剧情方面的本来打算说几句,因为最近的本章说我有在看,但最后想了想还是决定要闭嘴,更新才是最重要的那件事情。
坦白说,因为之前写的题材养成的习惯的原因,我在这本书上的确犯了不少错误,前面很多时候都写得比较痛苦,但最煎熬的那段时间算是熬过来了——这主要体现在我最近更新上面。
总之,总而言之,我现在的心态还算不错,是可以让这本书按照自己的想法慢慢走下去的心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