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查和光连李浔是谁都不知道,只知道高尧辅多了个新差事,扬眉吐气,腰包阔绰了不少,连小娘都添了五个,忙不死他。
赵良生打量着这些金银,道:
“你往投资处去一趟就清楚了。”
“那李浔被管事的称为李郎君,几日前给了高衙内这个差遣,他自己就没再去了,不少管事都在抱怨。”
“积威这样重?”查和光小声问。
两个人一边摸索着箱子在地窖走,一边说话,声音压得很低。
其实他们早该出去了,但是见到这些银钱,一个个黑乎乎的箱子摆在那,不挨个瞧一圈,心里不舒坦。
赵良生在心里估算着数额。
查和光走了半天,吸着凉气,攥着火折子,心中的热气扑通扑通,随着心脏的跳动传到全身。
“这得有十万贯了……”
“不止。”
赵良生轻轻说。
他们继续往地窖深处走着,忽然脚下一踉跄,被什么东西绊住。
两人噤了声,低下头,终于找到了高尧辅。
高尧辅烂醉如泥,箱子敞开,抱着几个黄鱼不撒手,地窖里彻底静下来,只有一阵一阵细微的鼾声。
查和光对着高尧辅的醉体瞪了瞪。
回头小声看赵良生:“他睡着了。”
赵良生落在他后面,眯着眼睛去瞧黑乎乎的一团,只看得到一团黑影,过了半晌,才看清了人,问:“他怀里是什么东西?”
“黄鱼。”
查和光已经蹲下细看了。
赵良生低声说:“该走了。”
查和光从进这地窖里,看见那些钱,心里就格外毛毛的痒,像被猫胡须蹭了又蹭,一丝丝不清不楚的好奇。
地上。
高尧辅咂了咂嘴。
两人的心重重一跳,查和光更是屏住了呼吸。
高尧辅翻了个身。
“啪嗒。”
一个东西掉在地上。
查和光距离最近,把那东西记下位置,捞了起来,没有光亮就眯着眼睛仔细看,站起来离远了几步,对赵良生招手,只用气声说话:
“是个账本。”
赵良生压低声音:“他喝醉了都要搂账本睡觉?”
查和光用胳膊撞了撞赵良生,怂恿道:“你上去看一眼,有没有人,没有我们上去借着月色瞧瞧写的是什么。”
月光再昏暗,看不清楚东西,也比地窖里强。
过了一会,赵良生下来了,轻声说:
“上去吧。”
两个人轻手轻脚爬上去,查和光对着月色翻着账本,院内也点着烛灯,瞧着比在地窖里容易多了。
时为用、葛兰、张民德、王浮白……
两千贯、四千贯、一万贯、六千四百贯……
月光照着上面一行行账目,查和光愣神,账本啪嗒掉在地上。
……
……
“王兄,张兄。”
“你们看……这一万贯,兰,兰可怎么拿得出来?就算变卖家产,把外城那片地卖了,也不见得凑足。”
“更何况,之前还约好是八千贯,今日就成了一万贯,明日莫不是又要滚成一万两千贯?”
“后日岂不是要滚到一万四千贯?”
“葛某不才,哪掏得出这些?”
一个穿着罗衣,身形干瘦的中年男人,愁眉苦脸,一边念着,一边给对面坐着的两人斟茶。
热茶飘香,葛兰绕在堂上走来走去:
“是,我们运道好,压中了宝,之前的分润他是发下来了,但我投了四千贯,分账五千五百贯,看着是多,看着是肥。”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瞒两位老兄,我给他高衙内暗地里使了四千贯,才拿到这缺额。”
“算上各种损耗费,到我手里也不过四千八百贯,竟还倒搭!”
“按说已经给了那么些钱出去,投资名额又没自己长腿跑了,往后那金一队要是赢,卢维青身上投的钱还是进我腰包。”
葛兰气闷,在厅堂转悠,仍然咽不下心里这口憋着的气。
“可他又让我拿八千贯出来,不然就要把我的名额换给别人,还有这样的做派?一时间我哪能腾出这些钱?”
“现在我是真不知,金一队胜了比赛,对我是福,还是祸了。”
葛兰深深吐出一口怨气,在二人面前公开。
他重重一跺脚:
“现在更管我要一万贯,我是不打算再忍了!”
椅上坐着的那两人,其中靛青色衣裳的那位是王浮白。
他放下茶,瓷器磕在木桌上轻轻顿了一声。
他声音轻和,让人听着就舒坦:
“按说我是不该开口。但既然葛兰你把我们请过来,我们又是一道给人送钱的,都是站在一条船上的人,就冒昧说两句。”
“高衙内也管我索了六千四百贯。”
“前些天他们高家的管事上门过来,和我说,要是想接着分钱,就要再掏一万贯钱出来,不然也是一样,要把名额卖给别人。”
王浮白看向身侧。
“我想,民德兄也是如此。”
张民德颔首。
声音低沉:“不错,他这次管我索要三万贯。”
葛兰瞪大眼睛。
“张兄,何至于如此啊?你不过是投了一万贯,何至于要两万贯钱那么多?”
张民德没说话,拉了拉嘴角。
一旁的王浮白替他解释:“民德兄投的人是王勇战,最有可能得胜,自然价位水涨船高。”
“价位。”葛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满脸苦笑。
他拉过椅子,也顾不上仪表,一屁股坐下。
三人相对无言。
比一旬之前,挤在投资处的屋里看消息,意气消磨了不少。
沉默了半晌,葛兰先开口:
“二位,想想办法。”
王浮白不吭声,端起茶碗,喝着里面的茶。
这葛家连茶叶都换了,从之前的上等货换成了现在这茶,虽仍比市面上的好,但他们几人喝惯了好茶,只觉得涩口。
张民德也看着茶碗出神。
堂内静的可以听到外面的鸟叫。
葛兰受不了了,开口询问:“时为用呢,我不是也给他递上帖子了么?”
王浮白道:
“时为用投的不多,要给的钱也不多,已经去凑了。”
还有其他人要一起交钱,但他们都不大熟,葛兰就只请了三人,今天也只到了张民德和王浮白。
茶水喝过第二轮,张民德终于开口。
他面容疲倦而平静,经过了深思熟虑,终于在心里敲定主意。
张民德缓缓说:“这些额外的钱,是从高衙内当上管事开始交的,到今天也不过七八日。”
葛兰忍不住。
“但我们却要倾家荡产!”
王浮白拉着他,低声说,“消消气,消消气,听民德兄怎么说。”
张民德继续说:
“到现在不过七八日,我张家却已经交了上万贯钱,再厚的家底,这么继续下去,恐怕也要败光。”
葛兰和王浮白听着,都觉得有理,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包括葛兰也是,八千贯钱也好,一万贯钱也罢,如果只索要这一次,他不是凑不出来。就怕会这么一直要下去,次次都要帐,每次都滚个几倍,再厚的家底也不够这么掏。
要加多少,全在别人手里捏着。
做生意最怕遇到这种难对付的上差。
小鬼难缠,大鬼更难缠。
张德民仰头看向房梁,上面雕梁画栋,画着吉祥如意的纹彩,雕刻着瑞兽仙鹤。
他说的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们既然不想交这笔钱,就已经是得罪了高尧辅。”
王浮白注意到,张兄已经不称呼那人“高衙内”。
“要想避开,要想解决祸端,就要找比他更厉害的人。”
“主理人有四位,一位是蔡直学士,一位是内侍,一位是高太尉,还有一位,就是投资处经常有人提起的李郎君。”
张民德:“父子同心,高太尉是不必想了。”
两人都点头。
葛兰说:“太师府势大,倒是能压住高衙内的贪索之心,但……人家凭什么帮咱们。”
他们几人凑小钱,太师府不放在眼里。
若是凑大钱,那就算以后顺利拿到分润,不还是赔了?
王浮白听出张民德的意思,也放下茶杯开口:
“我看,把钱给内侍也是同理,宦官,最贪。”
说话间,也只剩下一个人选。
李浔。
葛兰半晌说不出话,自己在心里琢磨半天:
“这李郎君不知是什么来路,也不知背后有什么人,万一他压不过高衙内,反手把消息递过去,遭殃的就是咱们。”
“不会。”
张民德摇头。
他轻声解释:“有两种可能,其一,这李郎君是主动让位、任命的高衙内。若是如此,那让他不教高尧辅贪财,放我们一马,不是难事。”
葛兰思索。
“恐怕……这可能不大。”
张民德说出第二个可能:“其二,李郎君是被高尧辅挤走的。”
“既然被挤走,必然心有怨气,只要使足银钱,就不会把我们交代出去。”
葛兰问:“那得要多少钱?”
张民德苦笑。
他低声说:“翻出家底,把我们预备给高衙内的钱,都给出去,当是买个太平。”
葛兰想到自己被索要的那些贯钱,心就像刀割一样。
他心有不甘,问:“张兄,你可是被索三万贯,难道要都送出去?”
张德民起身,背着手,悠悠看着精美葛家的房梁。
叹息说:“那还能如何呢?”
“我瞧那李郎君不是个贪财的人物,掏一次钱买个长久太平,也能给人家卖个好。”
葛兰犹豫。
王浮白拽了他一把。
葛兰狠狠心,“成,那我就掏这钱!”
“一会我就去庙里上柱香,给佛祖菩萨磕头,沧海横流,求佛祖保佑咱们平安渡过。”
王浮白嗤笑一声:“烧香拜佛哪能求得了真平安?”
他不慌不忙起身,拉着张民德道:
“那我去五岳观也拜拜。”
张民德苦笑着,抽出自己的手。
“你们去罢,我就算了,还得赶着去凑足那三万贯钱……浮白,顺便让三清祖师也保佑保佑我。”
他要掏的钱最多,最是麻烦。
王浮白也不作纠缠,转头跟着葛兰,各自拜佛祖和道家祖师爷去了。
……
……
“所以,你们就找上我?”
李浔放下书箱,把人带到书房。
这三人刚一进门,就让仆从一箱箱搬过来礼物,这些箱子被挑起来的时候,杆子都微微往下弯,沉甸甸的,一看就分量不轻。
拜访的时间还特意挑在了傍晚,太学散学回家,李浔就看到这几人的马车停在巷外。
张民德站在最前面,由他说完他们几人的来意。
话讲完。
三人膝盖一弯,就准备跪下。
李浔对旁边的下人吩咐:“扶他们起来。”
陈信和戴平安一左一右,抓着人的胳膊,稳稳把人拽起来。
李浔亲自把张民德扶起来。
“不要跪下,我们坐着说话。”
几个人只好不安地坐下,由一个看着健壮的年轻人端过茶点,又倒滚水给他们冲茶,冲的茶七零八落。
葛兰眉头跳了跳,笑着说:“府上的茶真好啊。”
他开始有些自我怀疑。
这么小的院子,这么年轻的李郎君,这连茶水都不会冲的仆从……要说能制住高衙内……他的银钱不会要打水漂罢?
现在想,自己过来,好像是有些冲动。
他仿佛应该再忍忍。
李浔没接腔,他喝不大出茶叶好坏,现在时兴的点茶他喝起来,总觉得喝了一口沫子。余光亮这样粗糙的沏茶,正好合适。
看三人都已经坐下,一一打量过他们的神色。
领头的那个张民德看着四十多岁,镇定自若,和张昌那种老相不一样,身上带着一种精神气,看着不像是商贾,倒像是做官多年的人。
那白胖一些的是王浮白,也是一脸和气,这两人一打量,就知是那种买卖做的极大的豪商。
另一个干瘦的看着就要逊一筹,有些不安忐忑,装作若无其事,名字叫葛兰。
“你们的来意我已经知晓。”
霞光满天,光线从窗纸上漏过来,照在李浔脸上,光影振振摇摇。
“投资处现在的主管是高尧辅,我管不了这事。由我去提,不让他私下索钱,恐怕伤了你们的和气,倒会被另外刁难。”
没等三人失望。
李浔下一句话又传入他们耳中。
“但你们既然已经过来,提着这些东西,不好让你们走空。”
他放下茶盏,看着他们。
“我给你三人另一条财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