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兰抬起头,忍不住往前坐了坐。
张民德斟酌了下,小心问:“官人说的财路是……?”
王浮白也抬起头等李浔说话。
李浔道:“你们见过鞠场附近的摊贩罢,有人卖许多东西,我给你们写个条子,准许你们卖球员相关的物什,画报、鞠球、衣衫、绑带皆不忌。”
几人思索着,脸上露出喜色。
他们行商多年,哪里不明白其中妙处?
张民德私下里就让人卖了一些,只是小打小闹,所获已经不菲。如若以后顶着名号,能光明正大的卖……他在心里盘算起来。
李浔说:“今日这些礼,你们各自带回去,我不要这些东西。”
“你们三人写好文书,签了字盖上印,规定好每人分润几何,我要两成。”他轻描淡写道。
商贾的本性驱动,张民德下意识思索。
本料费,让匠人做东西的费用,给管事和跑腿的使钱……这些都算上来,如果分润两成,他们到手的该是多少。
李浔靠坐在椅上,已经打开书箱。
拿出他这些日一直看的九经,过些天太学就要考试,他可不想像蔡休一样,得四个丁等。
他捧着书卷,头也不抬地说:
“如果想通了,同意了,把书契拟好,拿给我瞧,来我这换任书。”
三人对视一眼。
张民德轻轻颔首。
王浮白对他挤了挤眼睛,用气声说:“此事大有可为。”
葛兰还在犹豫,他心里惦记着自己已经投下去的那笔钱,要是李郎君不能让高衙内停止私下索求,那岂不是要赔上三千两百贯?
见两人一齐看他,狠狠心,咬着牙关也点头。
张民德站起来,拱手:“小人明日就把书契送到府上!”
李浔面上露出寡淡的笑意。
……
等他们走后,李浔在日历上又画下一个红圈,墨汁有些稀薄,流淌下朱砂色的一道。
数了数,日历上已有八个圈。
再往后,又数下十来天,在下次分润钱的日子下面,点了一个小小的红点。
重新数好日子,李浔叫来戴平安和陈信。
李浔问:“高尧辅现在存到了多少钱?”
陈信最近勤去踩点,比高尧辅自己都熟悉他藏了多少钱。
“八万零两百贯钱。”
这些钱比一县,甚至比有些州府上交的税赋都多,根据蔡攸那边的消息,大宋一年收上来的税赋不过八九千万贯。
李浔问:“如果让你去拿,能拿走多少?”
陈信思索片刻:“如果是金子,一晚上下来,至少能带走几百两金子,如果是白银,那也……”
李浔摇头。
“太慢了。”
戴平安提议说:“不如郎君想个法子,让他把钱兑成钱引。”
钱引就是往前的交子,三年前,朝廷改交子为钱引,用“缗”来计量,印刷精美。
李浔没同意。
“这种纸券贬值的厉害。”
而且这么些钱,兑换成钱引,往后又被大量取出来,太显眼了。
李浔思索着办法。
过了一会儿,他眉头微松。
“高尧辅入账这些钱,没有外人知道,就连他父亲也不晓得。”
高尧辅用地窖藏钱,连五个小娘都不知道他竟有这些钱,瞒得死死的,没教任何人知道。
那他以后直接让人把宅子买下来,不就成了?
想到这,李浔缓缓吐出一口气。
整个人放松下来,靠坐在椅背上,按了按额角。
“是我太紧绷了,一切就继续做下去罢。”
戴平安跟了他一月有余,此前不是没在街头看见过富贵人,也不是没见过官宦子弟。
唯有这李郎君行事古怪。
若说李郎君想当大官,但却敢给蔡直学士下药。若说他无意弄权,但这一个月相处下来,无意弄权的人怎么会做这么多的事?
而且眼光长远,手段大胆的让人心惊。
恐怕高衙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索贿的这些银钱最后都是给别人攒的。
戴平安不留痕迹地看了陈信一眼。
隐隐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陈信已经转身离开,却发现戴平安没动,他愣了一下,刚以为这厮腿麻了,伸出手拽一把,就听见戴平安的声音。
戴平安抬起蓬乱的头。
他对着李浔问:
“郎君这样片刻不停的做事,每日都要看各处递交上来的文书到深夜,还要不停会见客人,去蔡家赴约,哪怕得闲的时候也在练习弓箭。”
“太学里的学官总以为郎君跟人不务正业,只有我这样近身侍候的人才能感受到您的努力,您的付出远胜那些点灯捧卷读书人。”
“敢问,郎君的志向在何?”
李浔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打量着戴平安的脸。
戴平安三十多岁,从前蓬头垢面,在街上讨活,脸上被风沙赋予了深深的沟壑,温养一个月,看着干净工整了些,但那张脸,还是老的。
李浔没有问他为什么识字,也读过书,怎么会沦落到当乞丐。
对方正看着他。
李浔沉默,思索了一会。
接着,他很缓慢的一个字一个字说:
“我的志向很低,想要有一屋足以避雨,有衣裳足以遮身,想过上不被人打扰,有尊严的生活,不必担忧自己和家人何时性命难保。”
李浔刚来到宋朝之初,在摇家村那个小村落,就怀有这样朴素的想法。
当时他最大的目标,就是把山上的新茶收好,然后和邻人学习如何炒茶,把新茶换几串铜钱,给自家的瓦修一修,不让房顶继续漏雨。
如果能有余钱,买一些肉,和妹妹吃一顿有油水的饭,那就更心满意足了。
可惜这个目标很快破灭了。
被押送到汴京的李浔,是已经筹谋将近一个月,在浙西提刑司潮湿的牢房里,穷思竭想,想给自己争到一条生路的年轻人。
有一屋足以避雨,有衣裳足以遮身。
不被打扰,不必担忧何时性命难保。
这是很难做到的事。
戴平安沉默了良久。
他是个有些老而油滑的人,神情从来没有这样严肃过。
“尊严而惮,可以为师。”戴平安躬身行礼。
“平安谨受教。”
李浔看着他离开,自己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推敲还有哪里做的有缺漏的地方。
随后他拿过一张纸,蘸墨,一边思索,一边删删改改,写下几行字。
写完后抄录一遍,李浔把纸折起来,来到余光亮所在的后院,站在外面,敲门进来。
余光亮正拿了一把花椒,研究明日午间做的炖鱼配方。
李浔把东西递给余光亮。
“你的伤养的差不多了,后日,便启程去淮西,苏逊曾经在那任过官,答应我会庇护你。”
“需要你做的事情已经写在上面。”
余光亮抬起头,看着李浔,心里有什么东西落地。
修养近一个月,郎主终于要派他做事了。
他低下拆开。
浏览了上面写的话,余光亮惊愕,抬头看向李浔。
……
……
之后的几日。
李浔正常在太学读书。跟蔡休白子兴一起紧急温习课业,准备考校。
每天傍晚散学回来,陈信都会给李浔报情况。
次日。
“郎主,高尧辅去了赌坊,又提了一笔钱回来。”
陈信说着,自己都觉得奇怪:“这厮还有赌坊的差?属下明日再去探一遭。”
李浔应了一声,问:“这些日他还去逛花楼么?”
陈信道:“那是逛的,昨日刚撒了不少钱。”
陈信说着看到的乐子:
“高尧辅还想给一位花魁娘子赎身,带回宅里,没想到,他那养的五个外室小娘一起闹,又送了回去。”
“怎么闹的?”
陈信已经听到好几个版本,又和丫鬟小琴混熟,从那听到了完整经过。
他心有余悸道:“听说是那住在正院的屠户女听说此事,拎着屠刀上了乐香院,把那些花娘吓得不轻,高衙内更是一身冷汗,打消了念头。”
戴平安在一旁兴致勃勃。
“她拿刀逼人回去?”
“那倒不是。”陈信交代,“她一刀砍向高尧辅坐着的椅子,说要剁了他的子孙根,和猪肉一起煨烂炖着吃。”
陈信补充说:“那椅子都裂了,还是高尧辅赔的钱。”
戴平安摸了摸胳膊:“难道高尧辅没休了她?”
陈信点头,又摇了摇头。
“是修书一封了,让她回娘家继续杀猪,但那屠户女把纸撕了,她说,‘当初让她退婚说过富贵日子,没想到良人这般花心,几日就又纳了三个小的,看他还敢抬新人进门?’。”
“又把高衙内打了一顿,连三个家丁都没拦住,只得答应再也不娶小娘。”
戴平安摸了摸胸口:“真彪悍也。”
……
隔天。
晨间送走了余光亮的马车,陈信又去踩了一遍点。
等李浔回来,他已经探查明白,为什么高尧辅能从赌坊提钱。
“已经查明了,高尧辅先前去了蔡府一趟。”
“小人刚刚去钱库查过,那内侍已经很是不安,钱库存的银钱已经不大够下回给富户发了,连着去投资处催了三次。”
李浔问:“差多少?”
陈信:“听说是差了两万贯。”
李浔哦了一声,“那他们还填的上。”
……
两三日后。
陈信接过书箱。
“郎主,张民德白天来拜访,又把利钱送过来。他怎么日日都来,也不嫌麻烦?”
戴平安在一旁白眼。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刚得了任书,正是忐忑不安,准备捞回先前缺损,大干一场的时候,来的殷勤些不是常事?”
李浔去库房打开箱子,查看张民德送来的东西。
笑了一声。
“他效率倒高。”
陈信喜滋滋:“从今往后,咱们就再也不缺钱了。”
他算是看出来,李浔没要那笔银子,后面的收利这么滚下来,可比索贿高多了。
戴平安在一旁说:
“高衙内要是能想到这些,就不至于这么让人怨声载道,商贾最奸猾,都受不住这样苛索,就差激起民愤了。”
……
霜降日。
“蔡攸身体如何了?”
“还未转好。”陈信说,“今天是霜降,我瞧又有不少大夫匆匆来他府上,连太医都请来了。”
“看来病的不轻。”李浔轻声说。
“是,属下还跟着听了一耳朵,说什么不可吹风,不可忧思过度……按照他们的诊断,我瞧蔡攸根本就别活了。”
“他们那屋子里,我一进去,热我一身汗,简直都烤的慌。”
陈信奇怪,他下药的时候,只下了半包,怎么会伤的这样重?他把心中的疑惑问出来。
李浔给他解答。
“他休息不好,无论家事还是国事,有太多让他操心的地方。无论是蔡府还是京党,蔡攸都事事过问,不肯给下面放权。这样怎么能养得好病呢?”
说完了,又问起高尧辅。
“他们按高衙内说的,从报纸分销处那支了几万贯到钱库。”
“管事的是蔡家族亲,忍了。”
……
又是几日过去。
戴平安说起一件事:“郎主,我听说,浙江那边又闹起来了。”
李浔放下书卷。
“今年浙江无旱,雨水不多不少。因的什么事?”
戴平安:“听说是朱家父子又新征了一批石头,叫什么水漂石。讲究润、圆、薄,街上的叫花子们听到了不少牢骚。”
李浔仔细问:“浙江的事,如何传到京里的?”
“从淮河汴河运进京城,期间征役,征了不少纤夫,又是拆桥,又是挖河。声势恁大,赶在天宁节前给官家卖好。”
天宁节十月初十,是当今官家定下的寿日,实际上李浔听蔡攸提起过,赵佶生在五月初五,是恶月中的恶日,十月初十是后改的生辰。
这一日据说文武百官和辽使都要寿于垂拱殿,文官第三十七阶宣教郎以上,武官第四十四阶修武郎以上,都要一起去庆贺。
陈信听着眉头皱成一团。
“天宁节前就能赶完这些工?”
陈信:“我先前见过征役,又是拆桥,又是挖河道,哪能在天宁节前献寿?”
戴平安笑了一声。
他冷冷地说:“昼夜不舍,赶工追日,就能做完了。”
陈信瞪大眼睛。
“那还要不要命?”
他难以置信,过了许久才消化掉这事。
陈信有些精神萎靡,低声说着自己打探的情况:
“郎主,投资处的钱原定是今日下发,上次是辰时开始分发的。”
“这回大伙儿在投资处面前排起长队,等了一整日,也没见投资处开门,我抓着一个伙计问了半天,只说是管事的去钱库调钱去了。”
……
两日后。
陈信守在门口,见到李浔散学回来,顿时松了一口气。
连忙上前迎过来:
“郎主,已经三日了,整整三日,大伙……”
话还没说完。
就见到有人有人跟在李浔身后。
扑通跪了下来。
一个中年男人脸色发灰发暗,一脸苦涩,嘴角生泡,见到李浔直砰砰磕头:
“官人,官人啊,求求你,救救我们这些小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