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民时为用,求求官人开眼,让那投资处开门罢!”
那人连连磕头,很快头都磕出血来。
“已经整整三日了,头一日我家下人排了一整天的队,也没见那扇门打开。”
“问遍了人也只得到一句话。”
“——管事的去调钱了,你们老实等着,别在这闹事。”
时为用眼下青黑,想到亏损,这些日成宿成宿睡不着觉。
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他一字一顿说:
“为了这句话,我去排队,排一整天,拿着他们之前给我写着条子,站得腿都动不得,硬的像石头。”
“那门,没开。”
“前日还有伙计在门前扫地,今天连那伙计都没了,我们苦等一整日,连句只言片语都没等到。”
时为用跪在地上,仰头看着李浔。
额上的血水,顺着他崎岖的五官淌下。
“实不相瞒,今日上午,我叫一个伙计在投资处门前守着。”
“自己和其他人去了钱库,想要个说法。”
时为用抬起胳膊,两行眼泪淌下,字不成句,只好把衣袖一点点卷起。
自暴伤痕于人前。
“您看,这就是挨的伤,遍身都是。”
随着袖子向上卷起,胳膊上青肿的於痕也显露出来,时为用指着一道血色的大片擦伤,一一介绍伤的由来。
李浔避开他的伤口,把时为用扶起来。
两个人来到院子里,仆从搬来椅子和软垫,李浔请对方坐下。
面对着这一身伤痕,很是不安,时不时还小幅度虚碰一下热烫伤口的中年男人。
李浔一针见血地问:
“来我这之前,你还去过哪几家?”
时为用愣住了。
他想过李浔可能会不让他进门,吩咐仆从把他架走;也妄想过这位李郎君年轻心软,会大度帮他;甚至想过李郎君和投资处是一个鼻孔出气,他又要挨一顿打。
时为用已经做好如果此处不行,就一家家拜访下去的准备。
但唯独没想过,李郎君会问他这话。
难道李郎君恼了他这种拜访多家的行径?
时为用心里一颤,立刻就要起身跪下去。
“只是随口问问,你跪的人还不够多么?”李浔淡淡说,“起来。”
时为用低着头,心里翻滚了一会,斟酌着开口:
“小人先去的太师府,没能进门,门房说直学士在养身,不见外客。从太师府出来又去太尉府,隔着就是兵营,挨了那些军汉一顿,这次连门房也见不得,跟我一起去的那些人都被打了……”
他闷声说。
“他们都回去,说明日再想想办法。”
“但我却不甘心。”
时为用交代着他这一日的行程,先是去钱库问问到底里面有没有钱,投资处能不能照旧兑钱出来,挨了一顿打。随后去蔡太师府,没能进门。又去了高太尉府,这回连大门都没瞧见,又被打了一顿。
他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闷。
“我想去找那些内侍来着,但只找了个负责洒扫的,给他十两才肯说话,他说上面的大太监们都不在,让我别来了。”
时为用咬着牙。
还能抿出嘴里的铁腥味。
他被按在地上的时候,牙齿划过嘴里的软肉,当时心里就忍不住想。
要是跟着张民德和葛兰他们三人一起不叫索金就好了。要是当时就退了出去,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损失惨重。
他只投了两千贯下去,但里里外外,竟然被索了将近两万贯。
高衙内从其他人身上染上的邪火,都在他们这些人身上发,要交的钱全都翻倍。
其他各路管事也有学有样,上面有人索贿,下面就有小鬼难缠,一道道油水过下去,都不知道递过几个人的手。
每一次他都想着,这是最后一次……
就是这么想,他才有这样的后果,连家底都被掏空。
时为用抬起头,直挺挺坐在那,鼓尽勇气道:
“所以,我来找您。”
心如擂鼓,时为用眼睛紧紧盯着李浔。
他盯着李浔的下巴,他没有直视对方的眼睛,怕冒犯到人家,他行商多年,勉强攒下微薄的家底,自有一套待人接物的办法。
只有一颗心翻江倒海的难受。
腰背也渐渐蜷下来,垮下来。
这时候,从巷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着不止一人。
几个男声在交谈。
“人呢?”
“马车还在外面,怎么人不见了,不会是被哪家藏下了罢?”
“闹事的叫什么名字?”
“时为用,听说还是个商贾,有钱得很。”
“到时候他要是想让板子落得轻,嘿嘿。”
……
时为用微微发抖。
高衙内居然让人捉他?
闹事?什么叫闹事?他不过是想要讨要到应该发的钱,这也是闹事?
时为用就指望着投资出的钱发下来,结清货款,才能转手卖出去。
要不是外边急着用钱,谁愿意这么乞丐一样的讨钱?谁愿意触京中这大大小小官员和管事的霉头?
他的钱一半压在投资上,一半压在货款上,现在都源源不断地和他要账。
他手头里没有余钱,要是被这些差使抓住……
时为用浑身都颤抖起来。
心里怎么也压不下恐惧。
正胡思乱想着,手却被人按住,力道虽轻,但不容置疑。
外面的那些人正在隔壁敲门,准备挨家挨户去查。
李浔对谷九吩咐:
“请他们进来。”
时为用差点要从椅子和软垫上跳起来。
陈信在他身后,按住时为用的动作,像是按着一条上了砧板的活鱼。
谷九推开门,对那些人喊了一句:
“我们郎君请你们进来。”
那些衙役愣了愣,看到一个衣着体面的仆从,下意识抬头看了看牌匾。
李宅。
有人低声问:“这是谁家?”
几人迈过高高的门槛,拽了拽说话那人的衣袖,“嘘!先看看再说。”
李长乐一直坐在门槛,偷偷打量兄长和人说话。
突然之间有这么多一脸凶恶的生人进来,小女孩又钻了回去。只留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从窗缝偷瞄。
几个人一进门,看到一年轻小官人在同人喝茶。
一身青衣,气度沉静,对他们并无讨好之意。
看着像个读书人,这院子虽小,但打扫的却很干净,用器都是上好的。
衙役们不由站直了一些,不再那么松散。
为首的那衙役谨慎问。
“小官人找我们做什么?”
李浔看了一眼陈信。
陈信按住时为用的肩膀,缓慢把人转过来,像一只猫按住心仪的耗子。
时为用转过身,颤颤巍巍地看着这些皂隶。
几人这才发现,跟那小官人一起喝茶的人,瞧着颇为眼熟,拿起手上的描画对照一番,确定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这小官人,人还怪好的。
见他们搜捕艰难,省了他们的事,直接把人送过来了。
为首的衙役刚要扬起笑意,抬起亲热的笑脸,准备表达感激。
刚弯起眼睛和嘴唇,就听到那气度不凡的小官人问他们。
“你们瞧,这人眼熟么?”
难道还要他多夸几句?
为首的衙役亲热道:“眼熟,怎么不眼熟,还是小官人为我们着想,免得我们奔波劳累,直接把人送过来了。”
李浔一脸温和。
“你们再瞧瞧。”
身边的戴平安一脸乐呵,递上名帖。
那衙役愣了下,不知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耍他们?
他接过名帖,上面很简单,竖着写了一句话:
蹴鞠大赛主理人,李浔。
旁边的衙役也跟着凑上去看,字迹是雅致的小楷,每个字都不大,看不清还想伸手拿过来细看。
为首的衙役双手奉还。
他躬了躬身,问:“官人的意思是……?”
却不再称呼李浔小官人了。
李浔给他斟茶,递过去。
那衙役不敢喝贵人斟的茶,却也不敢不接,只能不上不下的双手捧着,摸着上面名贵细腻的釉层。
旁边的几个衙役见大哥这样,也都收敛起来,一脸老实。
李浔问:“是谁让你们抓人的?”
为首的衙役有些为难:“这是上头,发下来的差使,让我们抓闹事的人。”
“都要抓谁?”
衙役们偷偷看着他对面喝茶的中年人。
为首的那衙役低声说:“回贵人的话,要抓的有白世新,李青云,周鹤鸣,赵野,时为用……”
他一一报出人名。
低头看着院子铺着的青砖,数着上面的杂草和野花,连余光都没看之前颇为熟悉的时为用。
李浔问:“你们都抓到了谁?”
为首的那衙役犹豫了下:“这是头一个。”
其他衙役对视了几眼,也都低下头。
他们知道班头这么说是为了好交差,毕竟漏掉一个人叫漏网之鱼。但要是把鱼全都漏出去,要渔网还有什么用?
李浔平静道:
“你没说实话。”
他坐在椅子上,没看正在浑身发抖,各种心思辗转反复如同乱麻一般的时为用,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余光亮离开后,沏茶就成了陈信的差事。
他抿了一口,就放下茶盏。
李浔轻声说:“我知道你们的意思,觉得为难,怕不好交差。”
为首的衙役拱了拱手,但没说话。
有人要开口,也被其他人拽住拦下。
李浔想了想,说:“这样,你们先回去,把抓了的人放回去。若有人问起来,就说是我拦下的。”
“是谁派下来的差事,由我亲自去回。”
李浔看向时为用,对方仍然大气不敢出的样子,缩着头,老实的像是被油炸过的鹌鹑。他微微笑了下,问:“这些人你都认得吧?”
时为用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你负责让他们先安静下来,这笔帐自会发到你们手上,中间耽搁的时间,就按照正常滚利。”
时为用想提自己正缺钱结清货款,但老实的没有开口。
心里发怵,点头。
李浔已经重新看向那些衙役。
这些人在听说他愿意担责后,就松弛了不少,连紧绷着躬下的腰也弯的更深。
“官人深明大义!”
李浔哂笑。
他说:“你们直起身罢,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衙役们三三两两的直起身。
为首的那衙役小心把茶盏放到桌上,重新看向时为用:“不知官人会客喝茶,是小的们冒昧叨扰,小的带人先告退。”
时为用猛地松了口气。
戴平安站在一旁,嘿嘿笑着。
等们重新关上,这些人走远了之后,戴平安才促狭道:“不知这他们现在看时为用,还觉不觉得眼熟?”
李浔重新喝茶。
时为用连连和李浔道谢。
“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时为用拿袖子抹了把汗,“见到那些官差,还以为郎君是要送小人见官。”
李浔说:“刚才说的那些你要做到。先熬过这几日,别让他们再去奔波,知道了么?”
时为用连连点头。
经过这几日的奔波,能有个肯定的消息,也不用被抓去坐牢,他已经很知足,不敢再提其他的了。
李郎君是个好人,又不欠他什么。
他在心里琢磨,自己缺的钱要在哪凑一凑。
张兄已经借过了,葛兰情况还不如他,身边交好的那些富户也都手里紧促,从他们手里扣钱真比从铁公鸡身上拔毛都难。
李浔让陈信从外面拿过纸笔和印泥。
他问:“你急需多少钱?”
时为用愣住了。
想着话里头的意思,巨大的喜悦冲刷着他的心,但又因为自己已经背运惯了,竟然有些不敢相信。
他小心翼翼,斟酌着说。
“还差一万一千贯,当然……尽力压缩,许是八千贯就够。”
大不了不买上等货,买次一等或者次两等的。
李浔书写如流,字迹流畅潇洒,最后写下自己的名字,盖印。
他把欠条递给时为用,让人签字按印。
“借你一万两千贯,不要省着用,不收利息,半年后如数归还,可否?”
转头吩咐:“陈信,去取钱。”
陈信瞧这人一眼,转头拉着戴平安,从库房搬出几个箱子,打开上面的暗扣,一排一排雪白的银锭在光下发着亮,照在时为用的眼中。
陈信抬了抬下巴:“你数数。”
时为用热泪盈眶,抱着欠条不撒手,眼泪差点要落在上面,被他及时捂住了。
时为用跪下来:“多谢郎君相救之恩!时某无以为报!”
“等我把货提过来,若是郎君日后缺少花用,尽管到时某家中取用!”
他是个谨小慎微,深怕得罪别人的商人,因为这份谨小慎微,所以之前不敢得罪任何人,被高衙内索钱一次又一次,也忍辱给了。
从投资处,再到钱库,到太师府太尉府,再到内侍门前,时为用磕遍了头,也没找到出路。
没想到走投无路之时,李郎君却肯这么尽力帮他。
李浔一直沉默到时为用离开。
院门再次阖上,身边只有陈信和戴平安两个人。
他闭上眼睛,轻声说:“这本就是我的过错。”
他知道高尧辅是什么人,也知道给他职权会发生什么事。
李浔睁开眼睛。
他站起身,一边整理衣领,一边向外走去。
“走吧,也该去蔡府走一遭。他们闭门三日不肯见人,也该商讨出些结果了。”
投资处关门三日。
外面已经沸反盈天。
富商窃窃私语,彼此中传递着消息,被抓住又放离那些人正如惊弓之鸟。
这次不用高尧辅威胁他们要把名额转卖,富户们在市井中放出消息,主动平价甚至贱价要把名额转手。
但却无人买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