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一个投资千贯的名额,在坊中有市无价。
第一天的时候所有人都还以为真是银钱太多,帐没算完,伙计去钱库调动,大家站在门外翘首以盼。
但三日过去,门都没开,投资名额开始在市井中转让,价格一跌再跌。
高尧辅已经躲出去几日了。
他坐在酒楼里发呆,喝着二十两一壶的好酒,喝的颇食不知味,连酒杯什么时候空了都不知道。
这几天,他没回太尉府,只见了亲爹两面,他爹舍不得打他,只无奈,让他出去躲着。
投资处和钱库的亏空,他比谁都清楚。
又仰头往嘴里倒酒,才发现杯子已经空了。
查和光给他斟酒。
“尧辅别发愁了。吃些酒菜,总这么一味喝,伤身。”他劝慰着。
高尧辅古怪地笑了一声。
“哈,这又不都是老子贪的,帐都算在老子头上……”
他干掉那酒盏,把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酒液顺着颌骨流淌,一直没入脖颈深处,濡湿了深色的衣领。
高尧辅脸色通红,眼神却越喝越冷。
“好嘛,坏处都让我顶了,好处都让他们赚了,就我高衙内要顶罪,哈哈。”
他猛地把杯盏砸出去!
瓷盏摔的粉碎。
高尧辅嗓子中传来低低的,古怪的笑声。
他站起来,皂靴踩在破碎的瓷片上。
用力碾了碾。
陪坐的美人被吓得缩成一团。
身侧的查和光,赵良生也默不吭声。
高尧辅一边踩着瓷片,看着那些瓷片在他脚下变得粉碎。
一边很轻很轻地说:
“他蔡文仲入了四万贯,不算他的账,那王啸入了一万多贯,也不是他的错,连个没根的太监都能捞几万贯,也是清忠之臣。”
“哈哈,千错万错,都是我高尧辅的错!”
他大笑起来。
“尧辅……”
身后,查和光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伸出胳膊,想要安抚他。
“别和我说话!”
高尧辅猛地打掉他的手。
他冷笑着看向两人,眼下的青斑越发狰狞,鹰一样的盯着这两个狐朋狗友。
心里的邪火发不出去,现在找到倾泻的去路。
高尧辅一字字如刀:
“查和光,你个不中用的废柴,除了喝酒吃饭,我能指望上你什么?”
查和光抬起的胳膊,一时僵住了,悬在半空。
高尧辅又看向喝酒的另一人,冷冷地:
“赵良生,除了睡妓子,和娘们划拳,你还有什么本事?”
“哈哈,你们早就知情了罢?这几天就在这看我笑话,是我爹派你们来的?许了你们什么好处?”
他一边说一边笑,夹杂着酒嗝,竟有点像是在哭。
查和光听他说完,一脸无奈:“尧辅,我是看出你心绪不对。”
他走过来,踩着一地碎瓷,拍了拍对方的肩背。
查和光手搭在高衙内肩上,声音低低地说:“有什么难处,你就和我们说,兄弟不就是用来倒苦水的?别总闷着教自己难受。”
高尧辅坐在栏杆上,看着灯火下的汴京城。
汴河河水蜿蜒流淌,借着水流,楼下还搞什么曲水流觞,声音淅淅沥沥。
站在这,还能看到远处某个地方,有两个灯笼点燃。
高尧辅对那里再熟悉不过,那是投资处的灯笼,哪怕是在这三日,闭门不开,也依然彻夜点着。
夜色下,已经看不到那些人排着的长队。
汴河河岸河水波动,一下下冲刷着坊船,也像是在冲刷着高尧辅的心。
他这才把心上沉甸甸压着的重担,倾吐出来。
他笑了一声,冷冷地说:
“你们也都知道,我先前得了投资处的差遣,还让你二人去要账。”
“我从投资处拿了一笔,不算多,他们总能出得起,谁想到其他人也伸了爪子,蔡文仲、王啸、文福满,哈,一个个都往外掏。”
高尧辅仰头看着汴河的夜景,半轮月亮皎洁挂在天上。
他不由想起之前满月的时候,就在前一个多月,八月十五中秋夜,太尉府设宴,官家皇子亲至,好不荣耀。
禁军闹事,中秋宴猝不及防地收场。
如今连投资处的钱也发不出来。
一个个都在跟他作对!
高尧辅微微仰头,背对着赵良生与查和光,让人看不到他的神色。
他断断续续,咬牙切齿地说:
“这帮奴婢都好大的胆子,他们敢往外抽那么多钱,库房的银两怎么能够?”
“掏不出银子,投资处怎么能开下去?”
高尧辅转过身,重新回到酒席中,没用酒杯,直接把整壶酒水提起来,壶嘴对着嘴咕咚咕咚往下咽,想把心中的火气浇灭。
赵良生轻声劝:“喝多了伤身。”
高尧辅被呛住,一阵猛烈地咳嗽。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高尧辅直接把酒壶也摔出去。
“哗啦!”
瓷器碎裂的锐声。
“你说!我能怎么办?!”
高尧辅脸和脖子都变得通红。
投资处关门三日,他身上的压力就积了三日。
怔怔站了一会。
他披着衣服,醉醺醺下楼,没管屋里的两人,让小厮送他去蔡太师府。
高尧辅此时唯一可以辨认的,那就是他爹未必能救得了他,全大宋能救他的只有两个人。
赵官家。
以及蔡攸。
厢房里,查和光问:“现在该怎么办?”
他语气有些冲,毕竟成日跟高尧辅这种人为伍,总要压着脾气,被奚落也只能当没听见,只能当对方的无心之失。
此时私下说话,语气自然不会好。
赵良生苦笑,环顾一圈乱糟糟,盘盏被摔打粉碎的室内,看向那作陪的美人,从钱袋里摸出一些钱。
轻声对她说:“你先回去。”
人走后,酒楼的跑堂绕着这个厢房犹豫半晌。
查和光没有好气:“一会再来,该赔的到时候都赔给你们。”
跑堂的松了口气,擦了擦汗巾,下楼了。
赵良生把门关上。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看向对方:“怎么办,能怎么办?高尧辅气急败坏,你难道也要学他?”
查和光从鼻子里发出一道气音。
他连珠炮一样地说:
“我是真不懂他。早知今日何必当?”
“投资处的银钱是那么好拿的?他自己拿,可以。见到别人拿,那就不行?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真以为别人都是傻子?真是个蠢人!”
酒壶和酒盏都被高尧辅砸碎了。
赵良生只好用干净的瓷碗给他倒热水,递过去。
“压压火。”
查和光见他完全不生气,瞧过去一眼:“你不生气?他也骂你了。”
他们两个名义上是高尧辅的狐朋狗友。实际上因为地位的差别,总能感知到高尧辅从骨子里对他们的轻蔑。
要不是父亲还在高太尉手下做事,查和光才不伺候这位祖宗。
“你跟着气什么?祸都是他一个人闯的,罪也都是他一个人担。”
赵良生声音平静。
“贪钱的不止他一个,但他现在却这么恐惧,可见……这罪名最后应当就要压在他身上。”
“你我也见过那钱库,里面那么些银钱,真不知道这些人贪墨了多少。”
查和光拿起碗,咕咚咕咚喝下水。
勉强抚平心绪,他跟着赵良生的思路思考:
“既然贪了这些钱,把钱重新搬回钱库,给那些富户不就得了?”
赵良生摇摇头。
“高衙内恐怕不想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去。”
“更何况,他这段日子也花销不少……我估摸,恐怕亏空甚大,他地窖里剩下的那些银子不够填的。”
……
……
高尧辅醉醺醺坐在马车上,车帘挽起,一路上吹着凉爽的晚风。
也把他的脑子吹清醒了几分。
钱库里不是没有钱剩下,只是不够富户的分润。
他当然要优先凑足送往宫里的部分,再考虑其他的事。
他爹和他说过,不管他从中拿了多少,这钱过了多少道手,但只要保证给官家的部分不动,那天大的事也不算事。
高俅已经变卖田产,抽调禁军的拨款……这笔帐补上应当不成问题。
他高家的天也还塌不下来。
这么想着,高尧辅心里舒坦了不少,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准备前往蔡府,共同解决掉富户的麻烦。
这条船上不止他一个人,再大的风浪,他们也得一起同舟共济。
他闭上眼睛,缓解饮酒带来的头疼。
什么东西敲击着车厢外壁。
高尧辅不悦地睁开眼睛,就看到几个小石子冲他砸了下来——
“除奸人!除奸人!”
“砸祸害,砸祸害!”
十几个娃娃一边扔着石子,一边叫。
“就是他!把钱都卷走了!”
“砸贪吏!”
“冲!”
不远处,还有几十个壮汉在那堵着,身形魁梧,眼露精光。
高尧辅攥着鞭柄,想这么就狠狠一鞭子抽下去。
马匹受惊,开始不安。
他上半身钻出车厢外,看着这些人,深吸一口气,大声而威严问:
“谁敢对本官动手!”
“你们是不想活了,还是不想让自己的家里人好了!”
魁梧的壮汉们僵住了。
高尧辅冷冷扫视过去。
收拾不了那些管事,还收拾不了这些刁民?
“谁要再敢动手,别怪我不客气,让人治你们的罪!”
其中有个汉子抱住扔石头最凶的自家孩子,按住小孩扔石头的胖手,听着最后一块石头砸在车壁,咚的一声。
几十个人沉默地站着,看着马车加速离开。
走过这段路。
高尧辅一脸戾气,吩咐马夫:“把挂的令牌摘了。”
马夫嗫喏着拽下上面挂着的太尉府令牌,小心揣进怀里。
马车稍微绕了一下道,以防再遇上这些人。
拐到蔡太师府门前,高尧辅等小厮小跑着和门房说完来意,才迤迤然下车。
进了大堂才发现,蔡攸今夜有客。
高尧辅浑身酒气,眯着眼睛看过去。
“李浔?”
李浔向他点了下头。
面容姣好的婢女斟茶,布上茶点。
蔡攸身子看着比之前更不好,脸色枯黄,有些发青,人瘦了更多,简直比诗会那日瘦了有二三十斤。半个身子晃荡在衣裳里,显得身形消瘦,担不住厚重的貂裘。
室内飘着淡淡的花草香,但仍遮不住蔡攸一身的药味。
屋子里说暖意融融都太轻,高尧辅在室内坐了一会,额头上就渗出了一层汗。
他用锦帕抹了抹,忍着室内腾腾的热气,对蔡攸说出自己的来意。
“深夜叨扰贵府,是尧辅的不是。只是投资处那边富商们闹事,这……尧辅心中实在没个主意,还请直学士想想办法。”
他说的很直白,在场的都是局内人,没必要藏着掖着。
“真是凑巧了。”
蔡攸笑了一下,“浔弟也是为此而来,想问问我们有什么法子。”
高尧辅看向李浔,对方正在低头喝茶,那张俊脸上看不出神色,像是在专心数着茶叶。
高尧辅忙问:
“不知两位预计的如何了,可有什么对策?”
李浔开口问:“钱库里还有多少钱?”
高尧辅愣了下,没想到他先开口说话,还问这种问题。李浔不是对投资处松手了么?
他回答说:“还有十八万贯。”
“十八万整?”
“琐碎的零钱我就没记。”高尧辅有些不悦。
李浔点了点头。
又问:“该给这些人发下去多少?”
高尧辅支吾,这种东西一向是管事负责计算,此时账本又不在他手边,他哪说得出来?
还是蔡攸给出回答。
他没翻账册,所有的钱款都清晰记在他脑子里:“三十二万四千二百七十一贯。”
李浔在心里合计,也就是差了十四万贯钱。
十四万贯,这些钱,熙宁时,江宁府的上元和江宁二县,三年的商税也不过是这个数。
大宋境内,能比得上江宁府商税的,也不过开封府、杭州、襄州、苏州、庐州……这些繁华富饶的地方。
他在心里思量,高衙内大约贪了二十万贯出头,花了不少,现在地窖里约莫能剩下十万贯。
李浔向上拱了拱手。
再次问:“这次应该给官家进奉多少?”
蔡攸咳嗽,声音沙哑。
“应该进奉三十万贯。”
高衙内听着他们的对话,在一旁闷声,一杯一杯喝茶,茶水下肚,很快激发出之前醉酒的尿意,他叫婢女带他去撒尿。
回来的时候,就听这两人说话。
“里外差了四十四万贯,这钱该从哪儿出?”
高尧辅心里一提。
他知道这两人都知道是他贪了银子。
只是不知他爹到底打点到位没有。
他快步上前:“攸兄,浔弟,你们议到哪了?”
高尧辅给两人斟茶。
茶香袅袅升起,两个人都没动那盏热茶,而是对着账本思索。
压力逼迫之下,高尧辅狠了狠心:“高家变卖家产,尽力能凑出几万贯,至少……给官家的进奉,能按期交上。”
他瞥了一眼看账本的两人,有些后槽牙疼。
高尧辅磨了磨牙:“其实这钱要凑,也没什么难的。书局那还有不少利钱,就征调过来,又有何妨?”
他压低声音,盯着蔡攸的病脸看:
“怎么也不能在天宁节前扰了官家的兴……你们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