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尧辅离开后,蔡攸拿过帕子擦手。
他低声咳嗽,紧了紧披着的貂裘。
蔡攸问李浔:“高尧辅要把这事瞒下来,你看银钱从哪出?”
“他瞒不下来。”李浔说。
“嗯?”
李浔轻声解释:“城中那么多富户,投资处里里外外的人都开罪个遍,他怎么能堵住悠悠之口?他来的时候身形狼狈,恐怕已经惹了众怒。”
如果是在偏远之地,远离东京,十有八九能瞒过皇帝。
但汴京城就这么大,小道消息和那些流言都传的飞快。
在他们的流言蜚语中,有人一顿能吃二十碗饭,比廉颇都厉害,这个是甄俊英。也有人文采风流,武力超群,曾经掉下万丈悬崖,进入一洞穴得悟道法……这个是苏策。
高尧辅想压住这些市井流动的消息。
怎么可能?
据他所知,宋徽宗是个喜欢轻车小辇,出宫走动的皇帝。
赵佶除了喜欢凑热闹,还喜欢私会伎子。据说樊楼西楼第三层,就有一间专门为赵官家准备的御座。
李浔继续说:“就算堵得住富户的嘴,也堵不住百姓的嘴。”
蔡攸问:“那依你看,应当怎么做?”
李浔放下茶杯,声音没有丝毫犹豫:“既然都知道是他有错,就让他担这个名。”
烛火影影绰绰,照在他衣服的玉扣上。暖色的烛灯照着两张脸,一张白皙俊逸,一张蜡黄枯槁。
蔡攸微微一笑:“浔弟所言甚是,我也是这般作想。”
两个人视线在半空中相碰,在蔡攸眼里,这大概是二人志同道合。
蛇鼠一窝。李浔在心里想。
不知张商英那边如何了……
……
……
高尧辅出了蔡府的大门,在去城外的宅子睡觉和回太尉府中犹豫了下。
想起爹叫他避避风头,高尧辅做出决断,踩着人蹬上了马车。
“去城外。”
小厮看他一脸愁容,直起身,忍不住提议:“衙内,要不我们去庙里拜拜?”
他跟在衙内身边这几日,看着高尧辅日日潇洒,脸上的笑却越来越少,像是心里压住一块石头。
高尧辅从来不信什么劳什子佛祖。
他能有今日是因为他是高俅的儿子,高尧辅看得很明白,这可不是佛祖保佑他,而是他爹保佑他。
拜佛祖不如直接给他爹上香。
他笑了一声。
小厮听出其中的意思,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哈欠,用力按了按肚子,压着里面叫唤的动静,坐在车辕上赶马。
衙内饱餐一顿,又去蔡府做客,想来也吃了不少东西。
他带着马车等在外面,为了省钱没揣糕点,从中午到现在,还没垫肚子。
帘布摇摇晃晃,未挂令牌,看不出是谁家的马车,缓缓驶出城外。
晃晃荡荡,高尧辅靠着车壁,眯了一会。
“衙内,衙内……”
有人轻轻叫唤。
高尧辅睁开惺忪睡眼,打了个哈欠。
小厮陪笑:“衙内,到了。”
一下马车,宅子里和盘丝洞似的,四处都是女子的叫唤:
“良人~”
“官人回来了……”
“官人要不要先喝茶?”
一句接一句,一句叠一句的女子声音,吵得高尧辅心烦意乱,头上的青筋一蹦一蹦地疼。他这才有些后悔,要是喜欢美人,直接在娼馆里欣赏就是,干什么要带回家里?
就算为了让自己常来这宅子显得不蹊跷,也不应该纳这么些小娘。
数不清几只手伸在他身边,有递茶的,有脱披风的,有按肩的。
高尧辅嘶的一声,被按的生疼,脖子像是要断了。
他用力挥开眼前的这些纤纤玉手。
大声呵斥:
“都起来!”
小娘们都被这声吓住了,没有声响。
只有那身后给他按肩膀的屠户女被惊,手下一用力,高尧辅听见清脆的“卡崩”一声,不知按到了什么骨头上,一阵猛烈的疼痛袭来。
他捂着生疼的脖子,踉踉跄跄地走向前院。
“你们都回屋去!”
女子不满和低泣的声音断断续续散去,高尧辅甩了甩头,推开窗户,看着五个外室都回了各自的院子。
院中空无一人,只有半轮残月挂在中空,云影忽来闪去。
那么些缺额,到底怎么能凑够?
他剩下多少钱他自己清楚,顶多能凑够给官家的进奉,但要想结清那些富户的钱,就完全不够。
“凭什么都让我高家出钱,蔡家贪,太监贪,大大小小从主管到跑腿小厮,全他娘的贪。”
高尧辅脸色逐渐变暗,阴翳的青斑格外明显。
“让老子出钱,填别人的肚子,凭什么?”
又不是他一个人贪墨,又不是他一个人索银,凭什么别人都好好的,挨石头砸的就他一个?
心里这么怨恨着,高尧辅自己也清楚,这些破事必须要在天宁节前处理好,切莫因这么点琐碎银两吵到御前。
不然谁让官家过不好寿,官家就会让谁,以后都不用过寿了。
高尧辅心里翻来覆去,各种思绪乱成一团,一个个名字在他心里划过。
蔡文仲,掏了四万贯。
王啸,也拿了一万多贯。
那些宦官,在梁师成的庇佑下,也贪了大几万近十万贯。
王黼管着书局,想来手脚也不干净。
一个个名字对上脸,高尧辅脸上的戾气一闪而过。他打定主意,明日一个个上门要债。
小厮已经铺好了被褥,他钻到床上,睁着眼睛,脑子还忍不住想这些乱糟糟的破事。
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高尧辅索性起身,蔑视一眼在门槛呼呼大睡的小厮。
拿过一盏烛台,来到和外面一墙之隔的库房。
把上面压着的凳子搬走,拉开木门,高尧辅一只手举着烛台,一只手扶着梯子,走进地窖。
烛火闪着光,挨个巡视一圈里面的金银和铜板。
高尧辅缓缓吐出一口郁气,终于感到安心。
翌日。
“蔡管事,你是蔡家人,直学士在殿前为我爹说情,才有了这差事。按说……咱们两个,也该亲如一家。”高尧辅斟茶。
这已经是他短短两日时间,给第三个人斟茶了。
蔡文仲忙按住他的手:“衙内使不得……使不得,小人不过是蔡家一旁支家臣,万万担待不起。”
他压住酒壶,忙给高尧辅倒回去。
两个人站得极近。
高尧辅想了想,说:“咱们两家相亲,我也跟你透个底,这已经是第四日了,投资处的门不能再关下去。”
蔡文仲年纪大了,好不容易用劲才按下高尧辅的手。
“衙内的意思是?”
“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现在应以差事为重,”高尧辅低声说,“我知你和几个富户走得近,比如那个什么周鹤鸣,还有那姓章的……”
蔡文仲抿了抿嘴。
他知道高尧辅的来意,无非是让他拿钱,不过他给蔡家做事,这钱又不是只进他一个人的口袋。
要拿?怎么拿?
咽下去的东西让人吐出来?
这种话蔡文仲自然不会和一个外人说。
他诚惶诚恐道:“周鹤鸣先前问我哪几个球员有消息,小人是跟他说了几句,再没有旁的话。如今……如今投资处闭门,小人……”
蔡文仲说的磕磕绊绊。
高尧辅拍了拍他的肩:“气喘匀了再说。”
蔡文仲躬着身,头压的极低。
“已经四日未开门,坊中那些民怨四起,总不能这样一直下去……小人,小人听闻有几个名额,衙内过了几遍手,不如我们再如此效仿,转手几个缺额……好让那些富户竞买。”
高尧辅脸色不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心里的不耐,语速很快地说:
“你当我没想过?从前一个缺额能滚几番,现在连原价都卖不出去。利钱已经拖欠四日,谁买?”
蔡文仲垂着头。
他颤颤巍巍,又提出一个主意。
“那……先从旁的地方拨来一笔,先前的那些坐席钱,不堆满了好几个库房么?”
高尧辅笑了一声,心里压着的火咕咚咕咚往外冒。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和我在这装模作样?那批钱早就运进大内,你要掏官家的钱?”
蔡文仲立刻就要跪下告罪。
高尧辅没了耐性。
他按紧蔡文仲的肩膀,指头嵌进对方衣裳里。
高尧辅一眼不错,盯着这瘦小的老头:
“直白的和你说。”
“这钱,你是掏还是不掏?”
高尧辅自幼读书不成,习武偷懒,只有天生的一把力气,把鞭子挥的凌厉有劲,此刻按住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就像豺狗按住一只耗子。
蔡文仲被他用劲按着,动弹不得。
他挣扎着扭动:“衙内,衙内……”
高尧辅紧紧盯着他。
“说话!”
蔡文仲挣扎半晌,老而无力,一下子泄了劲。
他垂着头,低声颤动嘴唇:“衙内,实不相瞒,钱……哪里在小人手上。”
“小人一共就得了那些钱,都交了出去,衙内你看小人家中……这样,若是钱在我手里,岂是这般……”
高尧辅打量着这逼仄的房子,木头陈旧,带着一股灰味儿,用具十分普通,只比寻常百姓好上三分,屋外连个院子也没有,出去就是道路。
高尧辅用力松开他,一脸郁气。
蔡文仲狠狠跌在地上,没敢爬起来。
高衙内大步流星,把这个屋子走了一遍,推开门看了一眼这人的婆娘,模样粗鄙,又绕着走了一圈,打开地窖的木门,里面只有秋菜。
他踹了一脚这老头:“滚吧。”
蔡文仲没敢说这是自己家,高衙内才该离开。半爬半走出去,胆怯地站在门口,等高衙内离开。
过了一会儿,高尧辅一脸焦躁郁闷,走出门。
他今日没带鞭子,在这城里带鞭子太醒目,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谁。只带了一把匕首防身,免得再遇到昨晚那些忤逆的事。
小厮翼翼小心,拿着一件披风,想给高尧辅披上。
被他用力挥开。
“不用,这点风还冻不死我。”
他心里积满了火气,正需要这秋风来压一压。
再次站在这汴京街头,同样车马横行,高尧辅前几日有多春风得意,现在就有多心烦。
总觉得像是能听到“蹴鞠”的字眼,所有人都在议论他。
他答应蔡攸把钱凑够,去哪凑?
高尧辅断断续续地笑出来,嘲笑自己:“哈哈……一个死病秧子……能把我逼成这样,哈哈哈……”
小厮谨慎问:“衙内,咱们去下一家?”
举目望去,全是黄叶和枯树,高尧辅指着一个路人,问随从:“他是不是在说投资处的事?”
小厮默不作声,低下头。
关门第四日,汴京沸沸扬扬。
他让人去把闹事的富户抓起来,但却堵不住城里百姓数万张口。
高尧辅抹了一把脸。
只觉得秋风乱吹,吹不灭他的心烦意乱。
他一脚踹掉旁边堆着的木桶和干柴,看着木头轱辘着滚下来。
在门口站了半晌,高尧辅冷不丁地问:“你先前说的那个庙,在哪来着?”
小厮愣了一下,“在,在城西。”
“带我过去。”
诸事不顺,高尧辅决定先去拜拜。
马车缓缓驶远,蔡文仲吱呀推开门,心疼地捡起柴禾,视线一直盯着远去的马车,嘀咕了一句:
“该和直学士通报一声。”
……
宝相寺。
“今日清场!都让他们出去!”
花了两柱香的功夫,赶走这些香客。
高尧辅拿着三根最粗的香,插到香炉里,看着滚滚燃烧的青烟,嘴唇轻轻颤动,默念自己的烦恼和心事。
几个台阶外,沙弥头戴僧帽,拿着扫帚扫地。
跨进门槛,仰头看着高大漆金的佛像,一脸威严悲悯,左右是佛家的两位护法,叫什么韦陀菩萨。
犹豫了半晌,高尧辅还是跪了下来。
蒲团是草编的,硌得两膝发疼。
高尧辅皱了下眉,但没有抱怨出声。
他缓缓跪了下来。
高尧辅低声默念,想求钱款早日凑齐,求那些富户立刻消停,求那些管事老实一些,知情识趣,共度难关……
一双手按住了他。
难道是他的姿势有什么不对?高尧辅思绪飘散,想起院外扫地的沙弥,刚要转身。
“噗嗤……”
一枚匕首,从后伸过来。
从正前方洞穿他的心口。
高尧辅睁大眼睛,剧烈地挣扎。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跪倒在蒲团上,一动不动。
那个戴着僧帽的沙弥惊了一下,在他怀里搜了搜,发现里面还有一枚匕首,愣住片刻,收好自己的那个。
沙弥握住高尧辅的手,让他攥紧他自己的匕首,又捅在同一个地方,手有些发抖,看着刀尖沾满血,默念佛号。
外面,一声声念经的佛声从其他院子里飘来,回响在殿中。
血蔓延下去,逐渐浸染蒲团,流淌在地砖上……
唯有蒲团两旁的柱子上,糊着方丈写的一副不对仗的佛歇,笔酣墨饱。
——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只因妄想执著不能征得!
……
……
大观四年,九月二十六日。
高俅第三子高尧辅,畏罪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