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如今由薛昂当家,有二子二女,长子早逝,次子无能,两个姑奶奶随着丈夫去州府任官。全府上下只有两根独苗,堪称是全府的心肝宝贝,素日管教极严。
薛昂坐着马车,渐渐远离了那条巷子,向着自家宅子驶去。
酉时入夜,到处都燃起炊烟,挂起灯烛,家家户户烹饪着晚食。
车轮滚动,秋日夜晚的炊火香混杂着麦饭香,从窗子飘进。
薛昂让马夫停下车,“我下来走走。”
管事站在一旁,小心递过拐杖。
薛昂拄着拐,视线穿过几重街道,侧过头,望向落山的夕阳。一步一步,往家中方向走去。
他望着血红的残阳,一步一步,挂着心事,走的十分沉重。
一边走,他一边忍不住思索,李浔不过是个轻佻小儿,比他幼子的岁数都小,如何能把他逼到这种境地。
或许一开始他就不应该把阿采放出来,又或许长子阿怀如果没死,他就不会想着培养阿采,不培养阿采,也没有今日这些事端……
更或许年初罢改当十钱,就不该和张商英那老匹夫闹得那样僵……
李浔,李浔。
薛昂重重吐出一口气,他目光扫过街道,身旁是有个街头兜售着炊饼的摊贩,小摊贩看到身后跟着一辆马车的大人物过来,身上那气势一看就是个当官的,连忙躬身。
摊贩大胆问:“老相公可要买些炊饼?”
薛昂心里闪过今天躲着他的那两个孙儿。
他有这样让人畏惧么,连孙儿都怕他……
“来两个吧。”
在他身后,夕阳如血。
此时日落,明日又是个晴天。
……
坐在交椅上,外面哭声还没停歇,薛昂径自走过那一帮劝说的下人,请来看诊的大夫,回到自己的书房。
管事连忙从车里取出那被相公遗忘的木匣,追了上去,小心翼翼捧进书房,搁在桌子上。
“嘭!”
茶盏又碎了一套。
薛昂脸色铁黑。
他沉默半晌,抬起眼皮,问:“那去蔡家报信的人呢?”
管事不知相公为何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难道是在李浔那受了气?回来也不见两个小官人跟在身后……
那匣子是从李宅带回来的,恐怕不是什么好玩意儿,管事心里一顿,怕是殷勤献错,拍到马腿上了。
他片刻不停,连忙把那小子叫来顶住薛昂的火气。
余五低着头,小心进来,脑袋几乎要垂进领子里,期期艾艾叫了一声:
“薛,薛公。”
“你见到蔡攸没有?”薛昂运了运气。
“见是见着了……”那人说的吞吞吐吐,知道自己恐怕办错了差事,脸色煞白:“小人把事情从头到尾和蔡直学士说了一遭。”
“蔡攸怎么说?”
“直学士说他知道了……”
薛昂追问:“就这么一句?”
余五哭丧着脸,声音越说越小:“蔡直学士还说,‘薛相公岁数大了,如今越发糊涂。面对一少年人,竟然毫无招架之力,这些年的官是白做了’。”
薛昂用力一砸桌子,发出嘭地一声。
“蔡攸!”
他的心突突直跳,用力按着,也拦不住它在胸腔里突突直撞。
“相公息怒,相公息怒……”
余五和管事都跪在地上。
薛昂干瘪的嘴唇发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蔡攸……欺我至此……哈哈哈……”
像是被惊雷劈中。
电光石火间,薛昂清楚了蔡攸这样做的原因。
他薛昂所献家产是之前的事,他拿出姿态讨好一个比自己儿子还小的人也是之前的事,京党已经给这个几近古稀之年的人找到过出路。
没有意外的话,他会在河南府度过残生。或许很多年后,在官家想要平衡张商英和京党时,会想起来他这个人物……不过那时候他是否还活着,也是他说。
一个古稀之年被踢出朝局,靠着舔食京党的残羹冷炙生存之人,本就没有价值。
蔡攸站在价值更大的李浔这边。
他去讨好蔡攸,指望这样的奸人能有相帮之心,能看在过去的情面上帮他一手,哈哈。
“哈哈哈……”
想明白其中关键。
喉头一阵发痒,薛昂忍不住,低低地、断断续续地,笑起来,边咳嗽边笑。
一种荒谬,在薛昂心里升起。
不过是杀了一个下人,竟然要他这个朝公折了性命?
他心里浮起后悔,不应该直接把陈忠良杀了,否则也不会被李浔这条疯狗察觉自己的心思,说什么都要把他杀掉。
外面的哭声一阵一阵传来,管事和余五还在身前跪着。
薛昂低头看向他们:
“你们起来。”
二人讷讷起身。
不知道相公想到了什么,刚才突然笑了出来,笑得管事心里凉飕飕的,听着有点像……像是黔驴技穷的驴子。
不安地站了一会,管事和余五告退离开。
临走,管事回头看了一眼坐在书房的老人。
薛相公脸上因苍老而长着细斑,每一道皱纹都被岁月刻出沟壑,头发微蓬,留着一两道细须被风吹过,腰背微弯,坐在椅子上,衣影伶仃。
老人正看着桌案上的字画,还是之前写的那句:
“逢时可谓真千载,拜赐应须更万回。”
窗外,一道残阳如血。
那是管事最后一次见到薛昂。
……
……
“逢时可谓真千载,拜赐应须更万回。”
李浔轻声吟诵着这残句。
在他手上,拿着一份被抄录的绝笔。
“余薛肇明,元丰八年进士,今六十有七。身老拙而讷言行,非怀才而羡宝玉。凡数六十七年,庸庸碌碌,强公平、辨良贤,终庸人也。”
李浔放下这封书信,轻声感叹:
“薛昂死了。”
戴平安站在他身后,站得脚酸腿麻,定定看着那纸上的字迹。
从前哲宗一朝就任尚书之位的薛昂,从江宁府赶回汴京没几日,老了禁不得颠簸,得病逝世。
——这是对外公开的理由。
真实情况两人已经知晓。
薛昂没用李浔给他的那匕首自我了断,也没选择一根房梁自己吊死,而是把自己和得了急症过世病人的衣物关在一起,几日不进水米,密不透风地闷了几日。
在他闷在房中的几日,回首六十七年,是否有过后悔,李浔已经不得知了。
简单停灵过后,薛家的子孙组成一支马车车队,回乡葬祖。不仅是两个孙儿,连受了大刑的薛从善也被抬着回了祖籍之地。
他们将在杭州守孝三年,穿着素衣,不食荤腥。
“浔弟要如何谢我?”
蔡攸低声咳嗽,抿了一口茶水。
他得了薛府的报信,第一时间没选择援手,而是稳稳站在李浔这头,冷眼看着薛昂几日挣扎,最终咳血而终。
李浔对他拱了拱手。
“居安所助,在下铭记于心。”他道,“只是我还有些奇怪,为何薛昂想要杀我?”
蔡攸唇角翘了翘,给他解释说:
“无非是心中不平。”
“当日诗会,薛采那混帐在螃蟹里下毒,挨了我家下人一顿打,手重了些,他又因为这回了一趟汴京,错过了江宁府山洪。洪水淹过无数农庄,死者数千人,伤患不知几何。若不是有我从中协调,这老狗早该撸了帽子,一撸到底,坐着囚车回开封,哪还有去知河南的运道?”
“他过得狼藉,但浔弟却因为在府里查人,备受器重。”
“心中意气,如何能平?”
他三言两语解释给李浔。
话里的意思是说,薛昂能免罪,从江宁府调任河南,是因为他。
你李浔,能当上太学生,成为主理人,俨然是京党推出的新人物,也是因为有他在。
李浔听完这不轻不重的敲打,微微笑了下,捧着茶杯喝茶。
闻着府里浓郁的药味,就知道蔡攸伤势不轻,这些日子都在调理,哪怕用熏香都压不下去。
戴平安站在他身后,安静的像是个木头桩子。
两人坐在暖烘烘的房里,喝完一轮茶,感慨完薛昂的死,蔡攸又提起一件事。
“浔弟学业如何?”
不知蔡攸怎么提起这件事,李浔苦笑:“我今日是和学里请假,来赴约喝茶的。”
蔡攸大笑。
没忍住笑过了火,不上不下的咳嗽喘气,好一会才压下肺腑里丝丝麻麻的痒意。
他咳嗽的脸上浮起病红。
就算没有李浔,薛昂的儿子做出下毒的事,蔡攸也不会管那老狗死活。
像现在这样,能得一个官场上的清名,以臣子之身离世,已经算是他看在那木头匣子银钱的份上。
不然江宁府死伤那么多人的罪孽,随便找个台谏官就可以提起来,定薛昂的罪。
别说子孙回杭州守孝,就连阖家下狱都有可能。
咳嗽完,蔡攸才提点他说:
“今日也就罢了,从明日开始,蹴鞠这边的事你先放一放,交给下面人去做,好生在太学里听听讲。”
李浔问:“可是要发生什么事?”
“浔弟果然聪颖。”蔡攸抿了一口滚烫参茶,让自己舒坦一些。
他道:
“官家已经下令,过些日你们太学考核,三位皇子到时候都会去……你以后在京中做事,又是我的人,不好课业太过难看,丢咱们京党的脸。”
李浔思索片刻,脸上有些犹豫。
“不瞒攸兄,浔的学识,说是微末,都有些深了。”
蔡攸自己就是个缺少才学的人,对付这些早有一套。
“我早就安排下去,所考核的也就是,诗,书,画,算数,策问,这些几十年不变的东西……书你用不着担心,浔弟的笔墨还是可堪一观。”
“算也是如此,你已经能领着算学生学做账,还有什么好自谦的。”
“剩下的……”
蔡攸顿了顿,看向婢子。
婢子取来一个匣子,递给蔡直学士。
蔡攸打开,拿着一叠稿纸,把这叠东西递给李浔,道:
“你瞧瞧,我已让门客提前给你做好准备,秋日咏诗一篇,天宁节祝寿一篇,咏菊一篇,风光一篇,勤学一篇……”
“都在这里,你自己看去。”
“把这些诗背下来,不说得中甲上,也够出彩了,总不至于跌我的颜面。”
李浔翻看着那些诗稿,难为蔡攸为他准备这些,一张张纸上面极为详尽,选题更是五花八门,生怕猜不中考题。
诗稿上都没有名字,也不知网罗多少无名之人,才凑够这小小的匣子。
“多些攸兄。”
蔡攸颔首,满意道:“有了这些,出类拔萃是够了,你生成这模样,想来他们也不会为难你,至于另外几门……差就差吧,世上哪得样样周全。”
李浔再次拱手,把那匣子收好。
……
……
他几日不见,再次回到学里。
师长对他这个请假过半的学子印象深刻,连着点了几次名,几乎从头站到尾,连蔡休都生出了同情。
蔡小胖子小声嘀咕:
“看来还是不能逃学那么多次……前车之鉴啊……”
一直忍到散学,才算站过了这煎熬的一天,蔡休和白子兴几人围过来,个个面露同情。
“你这回可惹恼了学官,听说连脾气最好的张学官,明日都要问你。”
“不仅是张学官,王学官和葛学官明日都不会放过你,说你逃了那些课,可要好生补一补。”
几人还不知几日后的考核,那些皇子殿下也要前来一观。
李浔摸了摸鼻子,放下手里背到一半的诗,夹到其他书卷里。
“我也答了,只是他们恼了吧……”
蔡休忍不住笑:“你那也叫答?换我都答的比你牢靠,我还知青白眼是什么,你总不能说他是有那个……白,白……”
“白内障。”白子兴在一旁说。
他不爱学习,记这些倒是非常清楚。
蔡休又笑了一遍,看向李浔,注意到他刚把什么东西塞到课本里:“你刚手里拿着什么?”
“没什么,记的笔记。”
蔡攸给他准备的这样周全,甚至连诗稿都让人代替做好了,如果被蔡休几个知道,说了出去,恐怕会气得直接猝死。
王逸抱着书本,也在一旁提醒:
“考核将近,我听人说有官员到场,我们还是多翻翻书,省的到时候,像无头苍蝇乱撞。”
蔡休和白子兴一下子垮下脸,太学里每个月都有考核,成天就是考,还要计分。
他忍不住看向李浔,心里暗慰。
起码有最后的难兄难弟,陪着他一起不学无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