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一整日,从太学回来,就看到蔡府的管事在门口等着他。
周海穿着一身短衫,在太师府温暖的碳房中烘的习惯了,忘了外面已经是深秋,再有两日就到了立冬,冷的寒毛直竖。
李浔让谷九给他拿一身外衣。
周海嬉笑着拒绝:“多谢郎君,但是用不着衣裳,小人火力旺,跑跑就暖起来了,再说,两处也没多远。”
见到李郎君眉目微松,他收敛笑容,说起正事。
周海道:“小人这次过来,是想给郎君说一声,十月初十天宁节祝寿,我们家官人也把郎君的名字报上去了。”
“知道郎君有事务在身,初八和初十的祝圣法会,官人体恤,说郎君就不必去了。”
“但十二日那天,宰执,各位亲王、宗室,文武百官都要到宫里祝寿,辽使、高丽,还有夏国的使臣也要前往……郎君同休公子被一起写在名册上,到时候随着王官人过去,一道祝寿。”
李浔放下书箱,抬起眼睛:“王官人?”
“就是王澍之王官人。”
和他们这些少年人不同,王澍之已经走过几遭祝寿宴会。
周海方才细致地解释一遍,又说出最重要的事。
“至于祝寿贺礼……时间仓促,不知郎君可有什么预算?如是一时想不出送什么东西,官人已经发话,蔡家会备下两样贺礼,不必让郎君受累忧心,只筹备考核即可。”
李浔拱手:“我知道了,替我多谢。”
他知道周海跑这一趟,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十月十二日参加寿宴,顺路告诉他,寿礼已经备好了。
李郎君做事素来带几分傲气,被这么一拱手,周海愣了愣,和人告辞回府。
回到蔡府。
冷热互相一激,周海霎时间感觉身上一层热汗下来。
他拿着汗巾擦了又擦,把自己收拾体面,才去见官人。
书房里,熏着熏香,压住身上消不去的药味。
两只鸟挂在房檐前逗趣,蔡攸靠着软垫,悠游自在,手指在桌上一点一点,轻轻敲击,哼着昨日伎子的小唱。
他坐在椅子上,手上拿着一叠诗稿,慢慢品着上面的诗句,低声读出来。
“山涌波涛,江河如沸……”
其中,“山涌”被反反复复划掉,上面写着“江涌”,被划去,又改成“江岸”,又被划去,改成“洪流”,被划去。
如此修修改改,这样的纠结遍布诗稿,几乎每个字句部分都被修整过。
在蔡攸手边,还有一叠这样的诗词,周海看见,上面的诗稿词稿全都修修改改,有的几乎分不清哪里是原句,哪里是修作。
看见人进来,蔡攸没放下手里的诗稿,慢悠悠瞥过去一眼:“都说过给他听了?”
周海连忙收回视线。
躬身道:“都说好了,李郎君说他记得了。”
蔡攸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带着淡淡的笑意,让周海自行去看桌上这些东西:“你瞧瞧这些诗,可看出什么?”
周海双手拿过,盯着看了一会儿,试探道:“都被修改过?”
“还算机灵。”蔡攸慢悠悠哼着小曲,被他哼的有些荒腔走板,但也不在乎,他心情颇好。
蔡攸手指一敲一敲桌面,给自己数拍。
哼完一曲,因气短而低声咳了咳,用帕子点了点嘴角。
才道:“我给他铺好青云阶,可他得记着梯子是我搭的,我能扶他起来,也能把他落下去。”
周海看着这改过许多遍的诗,不知怎么能和把李浔落下去,联系到一处。
“刚夸过你机灵,现在又露蠢相。”
蔡攸骂了一句,能摆李浔一道,他心里有一种微妙痛快的,好为人师念头。
蔡攸淡淡解释给下人:
“这诗词是不是他做的,有了这几张纸,可谓铁证如山。抄人诗词,献诗舞弊,在皇子面前献媚,欺瞒皇室……够他吃一壶。”
原稿都在蔡攸手里,李浔一旦用了这些词句,他手里就又多了一张李浔的弱处。
自然而然,就能被他捏在手里,掐住七寸。
周海恍然大悟,称赞道:“官人足智多谋,居然能想到这种法子。”
蔡攸嘴角翘了翘。
一阵凉风从门外吹来,他喉头发紧,忍不住又一声声咳嗽,周海连忙把卷起帘子放下,婢子又搬来两个炭盆。
蔡攸脸色非常苍白,这些日不见日光照耀,分外虚弱。
唯有咳嗽之后,脸上才因为久咳浮现出淡淡的绯红,看着有几分气血。
“去把大夫叫来。”
自从蔡攸中毒,身上余毒难清,府上就养了个老大夫。这样能在蔡攸身体不适的时候,及时过来,给他看诊。
“我身体如何了?”
大夫过来探脉,望闻问切一番。
蔡攸的身体还是和前几日一样,没有好转。也许等春日东风拂面,再休养一整个夏天,会好许多。
老大夫把这番话,恭敬斟酌着说给蔡攸。
蔡攸皱起眉:“这些都是小事,等明年我自会好生修养……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快点好起来,出门见客也不咳嗽?”
“官人要出门?”
这下换成老大夫皱眉了。
老大夫还有一句话咽下没说。
蔡直学士中的毒本不至于这么麻烦,伤势也没有多重,但他一直不肯仔细将养,成日耗费心神,又出去了一两趟,吹着冷风,搞得身子越来越差。
蔡攸点头。
“你想想办法。”
他初八,初十,十二都要出去一趟。身子再是不便,也不能误了官家的寿日。
老大夫犹豫。
“咳嗽可以用苦杏仁和枇杷压一压。如是要出门,也许用草乌混着川乌头,再加上……”
“只是这么用药,到底是对根基有损,官人又何必这样急呢?”
草乌和川乌头蔡攸听说过,皱眉:“这不是毒物么?”
老大夫叹气,为了自己的脑袋着想,免得病人闹事,给蔡攸解释的十分清楚:
“有些药材带毒,但炮制之后,也可使用,这二者,就是驱寒之物,正好对应官人体内的余毒,能勉强压制几日,若说出门……也不是不可。”
“只是您下次再回来,可千万莫要再外出,否则对身体根基的损害,也太大了。”
他劝说着。
蔡攸道:“你先去抓药吧,让下人跟着结账。老大夫若有什么喜欢的药材,也一并买了就是,我蔡家付账。”
等人离开后。
蔡攸吩咐周海,“再去请两个大夫,依次问问他们的意见。”
贸然出门,只能下猛药。下猛药又损害根基,蔡攸还是有些犹豫。
“是,小人这就去请。”
……
……
院子里。
读了一整日的书,李浔决定换换脑子。
他清点着自己的家产,城中有一处宅子,给了乞儿避雨歇脚的地方。
上个月,他又让工匠打造了几个大型的类似女子蒸花露的物什,做了一定改动,就叫做蒸酒器。如今放在别院,用来蒸酒。乞儿干满一个时辰,可以换两个馒头,几个铜板。
一部分他自己用了,存在库里,另一小部分跟着张民德的商队,远远卖到江南之地,价值千金。
另外张民德、王浮白、葛兰三人做的那些蹴鞠赛相关产物,也有声有色,这算是一大笔进项。
投资处现在有高俅担保,又操办的有声有色,之前低价买入的一些投资名额,或许是时候出掉了。
再加上从高尧辅那处得来的钱,有十来万贯,之前是陈信管着,现在归戴平安。戴平安一个人处理这么多事,真是有些捉襟见肘。
还有余光亮那边,算是李浔做的一个尝试……
想到陈信,李浔捏了捏额角。
过了半晌,戴平安教完那些孩子识字,从后院出来,就看到李浔对他招了招手。
“戴平安,过来一趟。”
两个人进了书房。
谷九坐在门房的小间里,远远看着戴平安被郎君叫走,知道今晚不用指望戴平安做饭了,认命地走向灶房。
“坐。”
李浔倒茶,问戴平安。
“你如今管着酒坊,管着从高尧辅那收来的钱库,还要管着这些孩子读书认字,还要跟我到处奔波,以后恐怕事情更多,我预算把一些差事分出去。你想留下哪几样?”
戴平安抹了把脸:“郎君终于发现了。”
他这些日累的骨头发疼,忙起来脚不沾地,继续下去恐怕命不久矣,李郎君终于想到给他分一分担子。
他想了想,说:“教他们读书,当然可以分出去,请个先生就是。”
“酒坊……那活计也不算难,如今步入正轨,我看后院里……徐伍是个正直的人,不如交给他?”
李浔摇头。
他思索着说:“目前来看,徐伍身上管理的才干不甚明显,而且他一心想着做大事,恐怕不喜成日在宅院里酿酒……就让他跟着张民德的商队,一起到南边去卖酒,也算多一道保障,如何?”
戴平安笑了:“郎君看着对那些孩子并不关注,实际性情如何,早已在心中了。”
他问:“那郎君觉得谁合适?”
李浔吐出两个字:“程善。”
“她本就有算数的天赋,这段时间也学了不少东西,虽然年少,也能撑起酒坊试试……自然,还要请你费心指点。”
戴平安也不和李浔客气,接着说下一件事。
“除了教书和酒坊,钱库那里,按说也应该分出去看守。只是我担心钱财甚重,会引发人贪欲之心,一时半会……想不出好人选接手。”
这点李浔也有些头疼。
实在是数额甚多,而且事情做的隐秘,除了他之外,只有陈信和戴平安知道此事,连谷九都不清楚。
他想了想,缓缓说:“把这些钱,运到酸枣县,如何?”
酸枣县离此地不过百来公里,跑马半日就到,让苏家和范家照拂一二。有地头蛇看守,他们又不知这园子里有那些钱,应当可以无恙。
戴平安点头,“原来郎君之前在酸枣县置宅,是这个用意。”
他拱了拱手,笑着说:“那我就厚颜留在郎君身边,做个管家。”
李浔给他倒茶。
“劳君受累。”
两人捧杯饮茶,都不知盏中茶水的冲泡技艺粗烂,对那些官宦子弟而言,简直是难以下咽。
喝着茶,戴平安又提起一事。
“我知道郎君有重用秦肆的打算,但他毕竟年幼,心性……颇为狠辣,不小心就会伤手。他的性情,想来郎君早已看入眼中。”
“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白二那小子那么爱哭,没想到还有些个特殊的才干。”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木制的小玩意。
“郎君请看。”
白二祖上是木匠,也自说会一些木工活,因为去年饥荒才被迫自卖,辗转了几户人家,几个月前来到李宅。
李浔和戴平安对这点都没放在心上,因为白二的年岁在这些人中是最小的,只比秦肆大一些,今年虚岁十一。
一个半大孩子,就算家里有木工手艺,能学到几分?
李浔看向那东西,看着有点像小孩的玩具,粗糙的雕了个老鼠,下面是个小小的木头匣子,里面是更小的木老鼠。
当李浔伸手,试图拿起里面的小耗子时,才发现那木耗子用一根细竹棍嵌在一起。
当他动那木耗子的时候,上面的大老鼠也跟着移动,细细的胡须也跟着一颤一颤,颇有意趣。
确实是孩子会喜欢的东西,若是让那些成日在街上跑来跑去的小儿看到,肯定喜欢的不会撒手。虚岁十一就能造出这种东西,白二是个有天赋的人。
李浔摆弄了一会,很快看出其中原理。
颇有巧思的机关木作。
他放下这样玩具。
有这样的天赋,总不能看着人才浪费。
“既然有这样的天分,总不能缺了师长教导,明日多去赁几个人,要赁会个木匠手艺的,钱花的多也不用担心。”
李浔补充说:“这样一来,院子有些小,这么些人恐怕住不下,问问临户几个,看看他们愿不愿意搬走,把房屋赁出去。钱使得足一些,别让邻里生怨。”
戴平安问:“这地方这么狭小,不过二进,郎君怎么不搬走?”
李浔笑了一下。
“这是蔡休借我住下宅子,总不能辜负朋友的心意。”
他说:“况且长乐这两日去他家跟人玩得不亦乐乎,我这个做兄长的,总不能把这一对朋友拆散,难得长乐找到乐子,野的连家也不回。”
说到最后,李浔的逐渐语气无奈。
戴平安没忍住乐。
李浔摆了摆手,让人出去。
他低头拿起书箱里的课业,翻看起来,忽然想起来说:
“乞儿那边若是有什么好苗子,也可以带过来瞧瞧。”
戴平安一怔。
顿了一下,才缓缓走出书房。
他知道,只凭这一句话,那些乞儿就有了大出路。
李郎君还会顾及到这些人。
顾及他们这些朝不保夕,刮风下雨都会折了命,跟人讨饭才能乞活的贱命人,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