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刚算完,外面就传来嘈杂的声音,极大。
谷九推开小门探看,看到巷子外路过一群辽人,一面脱着衣裳,一面走着,愣是在深秋热出一脑门汗。
“好嘛,这些人刚踢完球赛回来。”谷九喃喃说。
他看着这些辽人的精气神,又补上一句,“还胜了。”
“那是辽使。”
李浔说,“为首的那个,叫萧随,算是……辽国的副使的兄弟,他们在大宋逗留很久了,为的就是天宁节祝寿。”
李浔先前看过的名册印在脑子里,尤其是这几个辽国人和胡商,他仔细看过多遍。
戴平安嘀咕了一句:“姓萧……”
李浔笔挺地站在他旁边。
道:“就是那个萧氏,所有辽国太后和皇后的母族,辽国皇帝仰慕汉祖,就给两个追随的氏族赐下汉姓,‘萧’,希望重现汉祖刘邦和萧何的美谈……这位,我记得是拔里氏。”
李浔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讥意。
“这么多年过去,如今他们真把自己当作萧何之后了。非但以萧何之后自居,族谱上还有兰陵萧氏,隋炀帝皇后萧氏。”
戴平安和谷九听完,都对这几人有了了解。
知道他们的老底,再看向这些辽人和辽使,目光就大不相同了。
戴平安说:“按照他们这样的成算,那我还说李郎君是李唐之后,是李聃的几百辈孙子。”
李浔不以为意。
他慢悠悠晃荡回室内,又催谷九烧饭:“人活一世,就为了当别人的孙子,那也不用活了,我看不如直接吊死。”
谷九在灶房里叫苦:“阿郎,我们赁个厨子或者厨娘吧!”
李浔闻着从灶房里烧出来的滚滚浓烟,立刻同意。
让戴平安拿一吊钱,叫酒楼的外送。
谷九就先不用烧菜了,做个饭弄得这样可怖,下一刻连房子都能让他点着。
……
……
十月十二,天宁节后两日。
各位宰执、亲王、文武百官来皇宫为赵官家祝寿,行大起居。
集英殿前搭起一座彩楼,乐工抱着乐器在上面鼓瑟吹笙,空中传来阵阵鸟鸣,好像有鸾凤之类的神鸟在上盘旋,实际上都是乐工所作。
文武百官向皇帝祝寿后落座,廊下布满了重臣。有宰执、翰林学士等禁从官员、亲王和有名有姓的宗室、辽国,高丽,夏国的正副使臣,六部和各寺的长官。
像李浔和蔡休这种小角色,就只能坐在彩楼后面,阶次分明。
像这样的大宴,向来是地位最直白明确的体现。
两个人坐在红面青墩子和黑漆小矮偏凳上,身前摆着三个小看盘,里面装着油饼、环饼、塔枣之类的小吃食,还有几个果品,林檎梨子李子枇杷甘棠梨。
蔡休抬头瞧瞧乐声,吃着瓜果。
李子还堵不上他的嘴,和李浔窃窃私语。
“我看王二混的也不行,到头来,当官当的有什么意思,还是跟咱俩坐在一处。”
李浔瞧了一眼王澍之,递过果盘里一颗果子,让他快吃。
他说的小声,但王二就坐在他们两个附近,如何听不到?
王二微微侧过身,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失了礼数。他侧过脸瞪向蔡休,从嗓子里压出声音警告:
“别吃了,小胖,这东西不是让你们吃饱的!”
蔡休心虚抬头,腮帮子还直动。
他自觉一直小心坐在王二的背影里,藏得很好,别人哪能看得到他偷吃东西。
“今天起得比我读书还早,我连早食都没来得及吃,”蔡休小声辩解,手指藏在肚子边,含蓄指着另一旁抓着肉吃的那位。
“你看还有人吃得比我凶……”
蔡休说到一半,目光盯向那人的小看盘。瞪着他们盘里的猪羊鸡鸭鹅连骨肉看,愣着神,像是白日见鬼。
他下意识看向李浔,对上那张俊脸,才想起李浔也是初次来祝寿,不知前情。
他就拽了拽王澍之的衣角。
压低声音:“怎么他盘里还有肉,我们没有?”
那抓着肉吃的年轻人瞧了他两眼,嬉笑了一下,当着蔡休的面,一口干脆把连骨肉咬下。
李浔轻声解释说:“因为他是辽人。”
李浔对那年轻人点了下头。
辽国的正副二使坐在廊下,看着彩楼里教坊司的歌舞,拍板、彩绘琵琶,还有两座三尺高的箜篌,有奏着跪坐,拨动着二十五弦。
这人只是使团里的随臣,并不是什么大人物。
跟着城里其他辽人和胡商混迹,现在正和他们坐在一处,大口大口吃着肉,正是名册里的那位萧随。
“还有人认得我。”
年轻人笑了笑,手下不停,抓着肉,依次蘸着碟中的葱韭蒜醋,吃的比蔡休还凶。
他狼吞虎咽着肉菜,咬着油饼,喉咙里时不时发出兽类吞咽的声响,像是几天没吃饭。
“当然认得你。”李浔说,“你是蹴鞠队队长,萧随。”
那年轻人抬起头,终于正视打量起李浔。
“有眼光,你也是那些商人?”
他舔着手指上沾着的肉汁,“你们宋国的烹调真好吃。”
还没等李浔说话,蔡休吸了吸鼻子。
蔡小胖子给自己找补回颜面,“这算什么,这点肉也就是你爱吃,我吃过比这香几百倍的肉,十里飘香,闻一下就口水直流。”
萧随眼睛闪起亮光,油手摸了摸身上的钱囊:“是哪家酒楼的菜?”
蔡休指着李浔道:“是他家的。”
萧随再次看向李浔。
长得倒是高,模样不错……看着有些瘦,还没他一半壮实,这人要是吃那香飘十里的肉长大,能这般高高瘦瘦?
他咽下一块肉,抬了条胳膊,骨头紧实有力,给这两个中原长大的羊羔看:
“你蒙我。他要是吃肉长大,该长成我这样。”
蔡休看着他比寻常人大腿还粗的胳膊,又想象这种胳膊长在李浔身上,心里一阵恶寒。
在他心里,李浔的样子应该就是现在这样瘦瘦高高,身上有肉,又不过分魁梧才是。
这样才俊美。
蔡休在脑子里憋了憋,想出一句反驳:“你知道什么叫做节制么,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朋友是君子。”
王澍之坐在一旁,不由看过来,眼神中有些惊讶,
小胖子什么时候这么有文化,还能说圣人言?
萧随掏了掏耳朵:“什么意思?”
他没听懂。
作为萧家旁支,进使团不过是随手安排,萧随的汉学功底,还没到能听懂这些弯弯绕绕话的程度。
蔡休不屑地看这文盲一眼。
他卖弄道:“就是说,有些事该做,有些事不该做。君子家里有肉,但他可以吃,也可以不吃,但他不吃那么多,谁像你这样吃的这么胖?”
萧随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他没太听懂君子为什么不吃肉,但对最后一句还是颇有见解的。
上下打量蔡休的体型,他乜了一眼:“你也有脸说我?”
王二忽然转回了头。
用袖子掩住脸,专心看着彩楼里的歌舞。像是一下子喜欢上这些乐曲和鼓音。
身下坐着的墩子,也不知不觉中远了这三人几分。
这般解读孟子言……王二认真打量着歌舞,喝着杯中浆汤,放下蔡攸的交代,什么“多提点他们几个”之类的事务,他可没有那么厚的脸给这人丢。
也不知李浔是怎么受得了蔡休,和蔡小胖子坐在一处,不会觉得羞愧难安么?
转念,王澍之想起蔡休之前说过的,李浔不通文墨,写得字连他也不如,摇了摇头。
王二可是见过蔡休字迹的,据说连他们家下人都仿不出那般难看的笔墨,能比蔡休写的还差劲,他不敢想李浔写字有多难看。
只要不闹出事端来,就随便他们去吧,他不再多管,丢不起脸。
这么一想,墩子又远了三分。
几个就这样一边吃着,一边小声闲话,浑然不觉周边人都离他们远了不少。
蔡休看着萧随不以为意,就把之前在李浔这里吃的羊肉,天花乱坠地形容一番,让人直咽口水。
到最后,萧随明明吃了饱饭,肚子里却觉得很饿,伸手想抓住李浔的衣袖。
李浔轻巧避开他满手的油光。
萧随毫无察觉,讪笑着用帕子抹了抹,把手擦干净,亲切实意,含情脉脉地望向他:“李兄弟,你家住哪,下回我送你几头羊。”
他恨不能和李浔当场拜把子,结为异姓兄弟。
好好尝一尝那什么软烂脱骨,香气十足,鲜香扑鼻的羊肉是何滋味。
蔡休和他臭味相投,在一旁连连点头。想着能再蹭一顿烤羊吃,眼下这宫宴也成了庸脂俗粉。
李浔看着这个过分壮实的辽人,一个念头在心里划过。
他点头答应。
“你带羊来,不过作为交换,你要教我辽语。”
蔡休奇怪:“你学辽国话做什么?”
李浔笑了笑,自有话去回他:“樊五之前说会说吐蕃话,我想也学几句辽语玩玩,不是说北边牛羊更好吃么?”
提起樊五,蔡休哼了一声,不甘示弱:“那我也学。”
萧随连连点头,看着这两人求知好学的年轻人,他已经知道这二人还是太学生。
宋人连这种时候都不忘记学习,真可敬。
萧随在心里想着。
王澍之已经坐到其他地方,不知他们如此一见如故。
左右已经带他们进来,总不能闹出什么事,也算是把蔡攸的交代做完了。他抿了一口酒水,看着皇帝开始敬第七盏御酒。
……
乐队和舞队表演着《三台》舞。
刚演过左右军筑球的队伍,赵官家给胜者赏赐银碗和锦彩,他们把锦彩披在身上,跪谢圣恩。
赵官家笑了一声,宫人把这些人带下去,梁师成递过鞭子,赵佶松动了一下筋骨,在输了那队队长的身上挥下一鞭,随手扔在地上。
身旁的宫人用粉彩划画他的脸,意思是无颜见人,作为对失败者的标记。
一直等皇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萧德舟才跪拜离开。
赵官家端起酒盏,敬第七盏御酒,君臣同乐,随后宰相敬酒,百官敬酒。随着百官敬酒,《三台》舞再次演奏,一舞结束参军色上台致诵,指挥着四百多个女童上来。
这些女童正值妙龄,容颜秀丽,或戴着花冠,或梳着仙人髻,身穿鸦霞之服,打扮与众不同,和汴京流行的妆点没有相似之处,都十分曼妙。
为首四人,跳着《采莲》曲。
盘盏中盛放着排炊羊。
赵佶放下筷子,兴致缺缺,每年都是同样的戏码。
他看向蔡攸,对方脸色煞白,苍白的堪比上好的玉纸,招了招手,让人到他近前来。
等蔡攸行过了礼,赵官家把没动过的那排炊羊让人送给他。
赵佶感兴趣问:
“居安可是服了丹?脸色这般皎白。”
廊下的北风扫来,蔡攸躬身,恭敬道:“小臣没有服丹,恐怕是这些日子在宅里闷着,不见日光,故而瞧着白些。”
他咬着舌尖,口腔里能品味出血腥的铁味。
只有这么咬着,才能让他稍站正了说话。
赵佶叹气:“那好吧。”
对蔡攸这个能逗得他欢心的人,赵官家还是颇为在意的,关切问:“居安身子可好些了?几月不见爱卿,朕可是少了一员肱骨之臣。”
不远处的廊下,蔡攸像是听到了一声轻哼。
他弯着腰,笑着说:“有官家照拂,小臣饶是有疾,也可以好了。”
赵佶听的心头一动,看向梁师成:“朱勔朱冲送来多少船水漂石?”
梁师成侍立在一旁,也像是没看见蔡直学士煞白煞白的脸,眯着眼笑说:“有三十四船,都是精挑细选的。”
赵官家点头。
“给三哥儿分两船,他喜静,小儿也该好生活动活动筋骨。再……给大哥儿两船,让他也学着乐一乐,其他老五老六,都分一船……”
赵官家在御座上一敲一敲,“童贯分他两船,至于居安,也两船。”
他露出松闲的笑容,看向蔡攸:“明日,直学士同朕共戏一局!”
蔡攸已经浑然忘记大夫的那些提点,他缓缓跪到地上,冰凉的地砖激得他膝盖凉了一下。
殿外,朔风吹来。
蔡攸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臣,叩谢,圣恩。”
皇帝大笑,让人扶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