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边,也有一个中年人远远跪下:“臣谢过陛下。”
蔡攸被小宦官搀扶着起身,淡淡地扫他一眼。
他知道,刚才笑了一声的就是童贯。
蔡攸在另一头重新落座,看着官家的注意力已经重新放在舞伎身上,才避过皇帝的视线,从袖中取出一小瓶,一连服下两颗丸药,压住喉咙里翻滚的痒意。
张商英坐在他上首,瞧了一眼。
蔡攸脸色煞白,回敬他微微一笑。
张商英一身朱紫官袍,笑着关切道:“居安身子不当紧吧?”
蔡攸嚼碎丸药,苦涩和冷腥的气息在口腔中蔓延,被咬破的舌尖发麻,他笑意没有丝毫停顿。
道:“多谢张相公挂念,已经好得多了。”
另一旁的何执中喝着酒水,饶有兴趣地看着歌舞,没有掺和进两人的对话。
只是身子微微侧着,挡住了从殿外吹来的冷风。
两颗丸药吞服,蔡攸才感觉从胃里缓慢有热气上来,渐渐驱走散不离的寒意。
没再搭理张商英,蔡攸招来身后的侍从,问:
“李浔如何了?”
小宦官答说:“李郎君和贵府休公子正在吃东西,和人聊的投缘。”
“什么人?”蔡攸问。
“是个年轻人……”小宦官正要详细解释,被蔡攸拦住了。
凉风一阵一阵,钻进骨头里。蔡攸忍不住低咳两声,不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耽搁时间:“我知道了,继续看着,别让他们出岔子就好。”
他从荷包里摸出一两块碎金,“拿去花。”
小宦官躬身收下,喜笑颜开。
问话的功夫,已经开始下一轮敬酒,蔡攸和张商英何执中几个宰执都去敬酒。
这里面本不该有蔡攸的事,但他是蔡京之子,向来宠命优渥,消失在人前几个月,刚好需要敲打敲打群臣。
御座上,听着不断的乐声,皇帝早就不耐烦了。
瞥了一眼蔡攸不在座位上,又看向另一处。
“叫老大过来。”
赵佶说着,又对皇室里那个稍矮一些的孩子招了招手:“三哥儿过来。”
两个衣饰矜贵的皇子走过来,行礼祝寿。
官家转着香木珠串,漫不经心问:“你们水漂石练的如何啦?”
赵桓被封定王,他低着小脑袋,心里却在想着父亲方才对他和三弟不同的称呼,一时心里闷气。
朝中这些宰执们在他眼里,除了张商英一个还算好的,其他的不是奸佞,就是奸佞的走狗,这些奸人成日就知道哄皇帝玩乐。
他打心里厌恶水漂石这种东西,就算听到自己被赏赐了两船,也高兴不起来。
这么想着,一直不吭声,就错过了回话的机会。
一旁站着的嘉王殿下看看他,见大哥不说话,才仰起头看御座上的皇帝。
他小脸皱起:“两船石子,该多久才能打完?”
他生的白净,玉雪可爱,皇帝哈哈大笑,用筷子尖给他蘸了点另一壶中的御酒,让小儿尝尝味道。
看到嘉王被辣的脸皱起来,绷起的小脸通红,才哈哈大笑。
赵官家笑道:“你吃酒,觉得如何?”
嘉王蹙眉,吐出一个字:“辣。”
赵官家让内侍给他倒饮子,冲淡嘴里的辣味:“这是江南之地的美酒,辣是常事。”
皇帝慢悠悠抿了一口,说:“若是一直喝软绵绵的千日春,就会错过这烧刀酒。世上之物万千,如果不都尝试一下,错过岂不可惜?”
嘉王抱着饮子,直点头:“儿臣知道了。”
“两船水漂石,一枚不许漏,全都扔完。”赵官家提点两个孩子,“小儿就是要多活泛身骨,这样才康健。”
长子定王抿着嘴,行礼,“多谢父皇赏赐。”
皇帝不紧不慢喝着御酒,脸色浮现出微微的淡红。
他想起来,吩咐梁师成:“把御酒赐下去,让那些辽人和高丽人也尝尝我大宋的美酒。”
梁师成躬身,亲自带人,端着盘盏走到廊下看歌舞的正副使臣桌前。
他含笑道:“这是官家赐下的烈酒,赠与诸位一饮。”
辽使和高丽使臣、夏国使臣坐在一处,见到这位中年宦官过来,都知是大宋官家的心腹重臣,高丽和夏国使臣连忙谢恩。
为首的那辽使却拿过酒壶嗅了嗅,眼睛一亮:“果真是烈酒。”
“诸位使臣喜欢便好。”梁师成笑眯眯道:“我们大宋都是好客之人,今日是官家祝寿之日,作为寿公,自然要一尽地主之谊。”
看着几人分着倒空一壶,又接着抱着其他几壶不撒手,梁师成去和官家交差。
他站在皇帝身后,笑着在赵官家耳边说:“御酒已经赐下,这些使臣心悦诚服。”
赵官家点了点头,跟着彩楼中的歌舞打着拍子,瞧着颇为无趣。
这些歌舞都瞧了十几年,也没什么新花样。
梁师成看出赵官家的心思。
顿了顿,又轻声道:
“臣方才看到这些使臣,想起还有一位辽使的随行人员,也参加了汴京的蹴鞠赛,听说还赢了几场。”
赵佶来了兴趣,两撇小胡子一动:“是哪个?”
“据说是辽副使的族中兄弟,叫萧随。”
“姓萧?”
梁师成早就把这人探个明白,“是姓萧,他是萧太后的侄孙。”
赵佶对他的身份不感兴趣,但对辽人在他治下参赛颇感兴趣。
“把他叫过来,朕瞧瞧。”
梁师成躬身,想起之前内侍禀报的消息。
眯着眼笑道:“臣这就唤他过来。正好想出这蹴鞠赛的是个年轻人,和萧随聊得来,这二人都是年轻俊才,便让那李浔给官家讲解吧。”
赵官家颔首。
梁师成转身,让人把这二人都叫来,又格外交代,让那萧随把身上和手上擦干净,换一身干净外衣,再带过来。
吩咐完这些,梁师成瞧了一眼正在敬酒的蔡攸。
他在官家眼前,把李浔提出来,给这小子一个直达圣面的机会。
也算是回了先前,蔡攸在蹴鞠赛里让他挂名得好处的人情。
再看向彩楼的歌舞,看着那些旋起的石榴红裙摆,梁师成心里轻松不少。
这下,轮到蔡攸谢他了。
看着歌舞,梁师成还习惯性思忖着。
蔡攸这小子,先是让李浔带着太师府的下人,在府里抓人;再是蹴鞠赛给他留名;又举荐李浔入太学;甚至连官家寿宴都让李浔一同前来,陪坐在彩楼后的席里……
这是何等推举和重用。
他远远望着蔡攸那消瘦的背影,官家没看到蔡攸服药,但蔡攸身边的那些宫人可瞧见了,把消息报给他。
梁师成一听,就对蔡攸身子状况有了成算。
他有些明白,为什么蔡攸要全力推个李浔出来。
御前。
两个年轻人被带到皇帝身前,惹来不少人打量。
一个穿着辽人服饰,身形魁梧嫖壮。一个玉树临风,远远站在那,就让人印象深刻。
官家自然也记得李浔。
他打量着二人,珠串在手里一转一转,先问向那魁梧壮硕的年轻人:“你就是萧随,胜了几场?”
“回宋官家,胜了三轮。”
听到四场,赵官家颇不以为意,点了点头,笑道:“果然是好汉。”
他心里有一种微妙的不痛快,辽人在他大宋胜了比赛,还一连胜过三场,那岂不是说,他大宋的百姓,已经输了三回?
赵佶笑了笑,只是嘴角还是平的。
梁师成侍立一旁,道:“李浔,你也别呆站着,为官家介绍介绍。”
李浔站的挺直,给皇帝解释清楚:“比试一共四轮,从二十支队伍里选出获胜的一队,他胜了三轮,现在只剩下三支队伍共同角逐前三甲名次。”
梁师成眼看着皇帝的嘴角又往下扯了扯。
这喜庆的日子,总不能让这两个愣头青搅了祸。
梁师成站在皇帝身后,说:“李浔,你好好给官家解释解释。”
他给李浔使了个眼色。
李浔端静站在殿前,面对着北宋的官家,这位有名的徽宗皇帝,缓缓道:
“一共三组队,这些日卖出了几万份小报,投资处那边,听说这位萧使臣身上已经有了上万贯的投资,这三队人中,支持率最高的是苏策,其次是周行之。萧使臣约莫排第七位。”
他拱手:“不论是谁胜出,正逢天宁节,这些人为官家祝寿,都是百姓对君王之祝愿。”
赵佶听的心里颇为舒服。
梁师成站在一旁,没想到这小子瞧着傲,但一开口就解了皇帝的不痛快。又能有银钱,又有颜面。
不愧是蔡攸推出的人,年纪轻轻就这么会说。
他提起来李浔方才说的一个名字,对李浔的识趣很满意。
他问:“苏策,就是那掉下山崖的苏家小子?”
赵官家也想起来,他还在报上看到过这人。
李浔道:“是他,不过报上都是百姓撰稿,是否真的掉下去过,又是多高的悬崖,也殊不可知。没准只有半丈高,一个陡坡,也称是山崖了。”
他在御前点明这些,以防这位赵官家一时兴起,真让人从悬崖上往下跳。
赵官家笑了一声:“多半是市井儿附会了。”
他都没能得到真人传法,一个苏家的小儿怎么会有这般机缘?
皇帝看向李浔:“朕听蔡攸提起过你,也记得你之前在鞠场做事。”
“你是在太学读书?”
李浔摸了摸鼻子,看着像是有几分不好意思,五官更加生动,看着格外英俊:“是在太学读书,今日为官家祝寿,与学官告了假。”
赵佶看向两个皇子,笑道:“朕记得太学考核就在过几日,到时候你们帮朕好生盯着他,瞧瞧有没有欠下功课。”
定王殿下和嘉王殿下两人都点头应下。
至于那苏策……
几年过去,禁毁苏轼著作早就是旧事,元祐党人籍也在早些年就被撤去,从崇宁五年开始,禁止入京的元祐党人同他们的子女已经可以重新进京。
皇帝挥了挥手,敲定:“苏策那小子,也让他进太学读书!”
梁师成露出笑容,送官家看重的这两人离开。
看到这人的背影,嘉王殿下一直盯到李浔转身走近人群,再也看不到影子才回过神。
他记得那大鱼就是这人讲的。
……
……
“李浔的课业竟这般差?”
宫殿里,嘉王殿下已经让太学博士,送来李浔这些日的课业和先前考核的成绩。
自然也看到了李浔告假的记录。
他手上握着李浔交上去的功课,心里一阵茫然。
在他身旁,小内侍已经去太学打探了一圈,把李浔相关的事仔细问了个遍,对这人金玉在外败絮其中,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的结论毫不怀疑。
他汇报着自己探查一日查来的情况:
“小人先是去了太学国子监主簿,找到了这人告假的单子,一开始李浔还费心编着理由,说是患了伤寒,缠绵病榻,第二日又说是被开水烫到,要去找大夫治病,第三日又成了出门跑马,被马踩到小腿受伤……”
“得了风寒,缠绵病榻还能跑马?”
小内侍附和:“他报上去的就是如此。依小人看,要是被马踩到小腿,别说是进学了,恐怕要让衣匠把整条腿砍断,才能保得住命。”
“殿下您看,这不是拿人戏耍?”
嘉王殿下不敢置信。
对着手里的册子直愣神。
他难得看中一人,竟然是这么个人物?
他嘴唇抖了抖,尤不死心:“或许是,他有什么苦衷……”
小内侍又翻过一页,给嘉王殿下介绍说:“殿下您瞧,后来这人连由头也不编了,直接说是有差遣在身,忙不过来,只能和学里告假。”
嘉王殿下捂着小脑袋,“他确实是有差遣在身,京里那球赛就是他置办的。”
不知怎么,赵楷一向厌恶这种不敬学问的人。
却还是不由自主,给李浔说话。
“这点小人已经查清楚了。”小内侍又拿出一个册子,请皇子过目,“早在许多日前,这些差遣,一半分到了高尧辅身上,一半分到了左司谏王黼身上。”
嘉王殿下抱着脑袋,“高尧辅后来不是死了么……”
看着殿下还心存侥幸。
小内侍拿起桌上,李浔在太学的课业,让嘉王赵楷看个清楚。
他叹息道:“小人已经查明了,这李浔,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